陶白荷。
陶白荷摇了摇头,“老公,你想试探万国侯,是因为你觉得他可疑,还是单纯因为你的职业习惯?”
南泽雨笑了起来,“你说呢?”
“你根本不怀疑他。”陶白荷幽幽地说,“而我一直怀疑他。”
“白荷。”南泽雨好奇地问道,“你为什么始终揪着他不放呢?你所谓的那些怀疑,根本站不住脚啊。”
陶白荷张开嘴,又紧紧地闭上了。真正使她怀疑万国侯的理由,她怎么都说不出口。因为她感受到了恐惧——她想起了陶无法拿走的那支录音笔,以及陶无法威吓她的那番话。
第二百六十章 绝对公平()
享用过精致的美食后,高靳翻出高襄绮在魔都的主治医师的电话,拨了过去,开始和医生交流高襄绮的病情;游津兰坐在高靳对面的沙发上,无聊地划拉着手机。
陶白荷回到宅邸后就去卧室休息了,她今天在医院和警局消耗了大量精力,以至于她觉得必须要睡一个“美容觉”才能弥补损失。
南泽雨则独自一人在槐树谷的庭院中散步。他脑子里有很多念头,就像隧道里川流不息的车流,唯有散步才能理出头绪。
冬季下午5点,即将西下的太阳放射出了轻薄如纱的浅黄色光芒,冷风吹拂,使它显得格外娇弱。南泽雨凝视着远处庭院边缘的“绿墙”——由各种绿植组成的美丽藩篱,心里油然而生出一种奇异的平静。
南泽雨虽然才36岁,但已经成为魔都警界公认的“精英领袖”。不论是保守的官员,还是充满革新精神的年轻干部,他们几乎都承认一件事,那就是南泽雨的能力很出众。南泽雨精力充沛,又知人善任,听得进下属的意见,对待上司又能不卑不亢。
像许多年轻而出类拔萃的人一样,他有许多政敌,但也有不少拥趸。也许是因为他这一路太过于“顺风顺水”,有关部门收到了不少关于他的告状信。而他能顺利地爬升到这个位置,自然是有他的手段。
南泽雨平时十分谨慎,他和不仁社的关系一直藏在不见天日的阴影中,除了他最心腹的薄鹏外,没有任何警察知道他每次进行特殊行动的真实原因。“抓捕绑架犯”是一个很好用的借口,更何况潘宁顿这个倒霉的“绑架犯”绑的还是他的女儿。虽然实际上潘宁顿只是开枪打伤了月漱落,并没有动他女儿一根汗毛。
在这种情势下,他的女儿能跻身娱乐圈红人榜,却不波及他的名誉,实在是一件不太寻常的事情。南泽雨将这一切归结于他平时谨言慎行,以及拥有从基层干起的良好口碑。他不曾想过,他的“好运气”有可能是他人精心安排的。
心情好的时候,南泽雨会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侧腰。在他的侧腰上,有两个显眼的疤痕,是被子弹近距离打中后留下的。那时,南泽雨刚到魔都,处于“借调”期的他,参加一个案子时勇敢地冲在了最前面,最终挨了毒贩两枪。
毒贩被当场击毙,南泽雨则因此留在了魔都,还被“火线提干”了。之后,他的仕途越走越顺。不仁社分部常常能给他提供一些“对手”的信息,他以此破了不少大案、要案。从此,他断案如神、勇猛过人的形象便奠定了下来。
因为身兼双重身份,南泽雨便特别在意外界对他的评价。一路青云直上后,他没有表现得骄傲轻狂,反而更加注重细节,这种处事态度助他避开了两次官场地震。他不讨好媒体,也不过分抛头露面,即便是每年的公安系统内部晚会,他也只会停留一小会儿,以免让人误以为他喜欢玩乐。
陶无法的存在曾给他带来极大的掩护——一个经营琥珀、翡翠等珠宝文玩的人,总是会给人一种风雅的印象。而南泽雨作为“孤儿”,对待陶无法如同亲生父亲,也在公安厅内传为佳话。然而,讽刺的是,南泽雨几乎没有朋友。如此看来,他和万国侯的交往已经算得上是非常密切了。
当南泽雨在一棵高大的心叶椴树下停住脚步时,万国侯恰好沿着走廊走到了他背后不远处。
“南厅长。”万国侯用比平时略高的声音喊道,“你不要紧吧?”
南泽雨转过身来,薄暮之光洒在他的脸上。虽然他保养得宜,但逆着光还是让他的面孔显现出了岁月的痕迹。他的眉眼依旧鲜明,只是有了轻微的眼袋,眼角也浮现出了几条若隐若现的鱼尾纹。他的鼻梁不像万国侯那样高耸如山,但也算得上端正挺拔,只是常年抽烟的坏习惯使他的人中有一点变色。好在他的肤色原本就比较深,不仔细看的话很难发现。他穿着一套烟灰色的西装,质地和做工都很好,但由于太过崭新,反而让他看起来有些别扭。
“侯爷。”南泽雨的声音充满了冷漠而客气的疏离,仿佛仍身处审讯室,“非常感谢您之前对我岳父的帮助。”
万国侯注意到他用的是尊称,忍不住微微一笑。
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南泽雨就又开口了,“虽然之后发生了一些难以预料的不幸,但我还是觉得有必要向您道谢。毕竟,您没有帮助我们南家的义务。”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脖子向前伸,胸膛和腰杆则挺得笔直,活像一尊冰凉的雕像。
“南厅长。”万国侯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
这句话里蕴含的伤感和责备之意是如此明显,以至于南泽雨不得不略有些狼狈地解释道:“我们当然是朋友。”
“那么。”万国侯冷酷地说,“我可以不接受你的谢意。”他转过脸去,眯着眼睛面对着阳光,“我父亲多年前就去世了,所以,我很羡慕父母健在的美满家庭。陶老先生和南夫人父女情深,我衷心希望为陶老先生带来光明能够让他们更加快乐。”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去年,在见到你之前,我就听说你两袖清风,不轻易受人恩惠,我曾一度担心你会拒绝我的好意。当你和南夫人同意带陶老先生来美国治疗的时候,老实说,我受宠若惊。”
南泽雨惊奇地盯着万国侯,但没有说话。
“因为我不仅感受到了南家对我的认可,还体会到了帮助他人的快乐,而这种快乐不是喝一瓶名贵的酒、或是打一只健壮的熊能媲美的。”
南泽雨想起了万国侯在森林里舍命开枪的一幕,他不得不承认,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并非人人可以做到。
“但此刻我有些沮丧,因为我意识到所谓的朋友是这样脆弱又不堪一击的关系。”万国侯冷冷地说,“不是吗,南厅长?”
南泽雨忽然感觉自己的肠胃一阵绞痛,就像被人打中了腹部。他有些狼狈地向前走了一步,正好站到了万国侯的对面,“既然是朋友,那为什么在我和白荷去警局的时候,您却消失了呢?”
“我在打电话。”万国侯平静地说,“调动一切关系给警方施压,好让他们全力破案。”
这个回答是如此有力而又出人意料,南泽雨顿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谢谢。”南泽雨缄默了一阵后,缓缓地说,“今天发生的事情对我和白荷的打击都很大,如果我说了什么不妥当的话,还请您原谅。”
万国侯笑了起来,“南厅长不用说得这样见外。”他摸了摸袖扣,“警方有什么进展吗?”
南泽雨叹了一口气,“法医鉴定是心肌梗塞,猝死。现场没有发现可疑的指纹,明天出dna结果。警方明着跟我说,没有异常就结案了。”
“你怎么看?”
南泽雨苦笑了一下,“我当然相信纽约警方的能力,只是白荷那边”他迟疑了一下,“侯爷,这几天我妻子的状态可能会很差,如果她回头说了很糟糕的话,我先提前跟您道歉。”
“没关系。”万国侯摆了摆手,不以为意地说,“人之常情。”他做了个手势,“一起走走?”
“请。”
两人并排走了一阵,然后穿过藩篱边的一扇门,走向了庭院后面的树林。
“侯爷,我发现您很喜欢植物,皇冠也是这样绿茵茵的。”南泽雨说道。
“是的,我喜欢住在接近自然的地方。”万国侯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杀气,“因为我实在不太喜欢人类社会。”
“哦?”南泽雨错愕地说,“我能问问原因吗?”
“因为大自然往往比人类社会文明,而且合理。”
这个回答让南泽雨忍不住发笑,“侯爷,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人比动物要野蛮。”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万国侯不动声色地说,“我想说的是,人类社会虽然建立了高度的文明,但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法律制度。实际上,法律只不过是最低限度的道德,并不能代表绝对的正义。”
南泽雨眨了眨眼,“侯爷,您是想和我讨论法学吗?”
“我怎敢班门弄斧。”万国侯嘲弄地说,“我知道南厅长是法律硕士,我就是感慨一下而已。”
“中国的法律体系更接近大陆法系,这一点,侯爷您知道吗?”说到了南泽雨熟悉的领域,他的语气中不觉流露出了一丝骄傲。
“略有所闻。”
“大陆法系里有一条公序良俗原则。简单说,就是维护国家利益、社会公共利益、遵从基本道德风尚的原则。”南泽雨侃侃而谈,“从这一点看,法律似乎是‘善良’的。但实际上,我们不应当用单纯的道德去要求和约束法律,因为它追求的是公平。”
“但公平未必是正义。”万国侯淡淡地说。
“是的。”南泽雨点了点头,“追求绝对正义就有可能导致天平倾斜,从而无法保证绝对公平。而我们都知道,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哼。”万国侯不屑一顾地说,“纸面上的理论,说起来当然容易。但现实生活中,人心变幻莫测,怎么可能保证绝对的人人平等?既然不能绝对平等,那么放弃追求绝对正义,不就得不偿失了吗?”
南泽雨震惊地看着万国侯,“侯爷,难道您是反对法律存在的吗?”
“不,我同意法律的存在,但我反对将公平凌驾于正义之上。”万国侯说道,“与之相比,我更愿意遵循‘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同态复仇原则。至少,在这一原则之下,加害人会付出应有的代价,受害人会得到内心的慰藉。”
“但同态复仇的成本太高了。”南泽雨不赞同地说,“同态复仇对于受害者来说或许是完美的,可它会带来恶劣的社会影响,甚至导致复仇的风气越演越烈。”
“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其实太偏颇了。”万国侯踩上了一小段树枝,脚下顿时发出了“咔嚓”的声音,“不复仇的话,谁来关注受害人的痛苦呢?尤其是那些失去了至亲至爱,但却因为证据不足或其他原因而不得不看着凶手逍遥法外的人。”
“那就收集证据,设法将凶手送上法庭。”南泽雨不假思索地说。
万国侯笑了,浅绿色的眼睛里荡漾起一层神秘的水波。“我厌恶罪刑法定原则,所以我才会向往大自然。幼熊被豹子叼走,愤怒的母熊会将小豹子撕成碎片。野蛮吗?当然不,母熊只是理所应当地报仇。但如果按照人类的那套规则去做,又有谁能安慰失去孩子的母熊?”
“但也许豹子叼走小熊只是为了哺育幼崽。”南泽雨想了想,说道,“而且,这难道不是弱肉强食吗?”
“当然是。同理,复仇也是。”万国侯愉快地笑了,露出了两排完美无瑕的牙齿。
“侯爷,我说句不太客气的话,假如我们的法律工作者都像您这样看待问题,那恐怕要天下大乱了。”南泽雨也笑了,“法律的制定经历了漫长的演变过程,而在这过程中,人们渐渐发现,同态复仇难以掌握尺度,过度复仇是弊大于利的。我始终认为,遏制犯罪的最好手段是教育,而不是惩罚。”
“南厅长的意思是,现代社会不适合复仇是因为受害者的智商不够,不足以掌握好复仇的尺度?我可以这样理解吗?”万国侯望着远处一只飞速逃窜、耳朵看起来像是浣熊的小动物,冷冷地说。
这时,两人已经走到了一条小溪的旁边。南泽雨看着潺潺流水,有些不解地说道:“侯爷,我很好奇,您为什么这样执着于谈论复仇?”
第二百六十一章 千金难买()
“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像南夫人一样的人。”万国侯微笑着说。要不是这个微笑既温和又洋溢着善意,南泽雨几乎要以为他是在找茬。
“和白荷有什么关系?”南泽雨忍住心里的不悦,问道。
“陶老先生突然去世,南夫人的第一反应不是尽快安葬,而是想揪出凶手。为什么?”万国侯慢条斯理地说,“因为她愤怒。她的愤怒得不到纾解,就只好怀疑身边的人,甚至连说话也变得十分无理。”他扬起一只手,阻止了想要解释的南泽雨。“稍安勿躁。我并没有生气,也没有指责南夫人,恰好相反,我认为她的反应合情合理。悲伤带来愤怒,愤怒又滋生仇恨,而仇恨是这个世界上最高贵的行动力之一。为了复仇,平凡的人能够忍受饥饿、孤单、贫穷等痛苦,坚持到最后一刻。”
“我有点糊涂了,我岳父去世是突发事件,哪来什么复仇啊?”夕阳西沉,水边的温度很低,南泽雨不自觉地搓了几下手。他看着同样一身西装的万国侯,有些诧异对方竟然如此耐寒。
“是的,但南夫人可以想像出一个凶手,这就是她纾解愤怒的方式。找到一个怀疑对象,并对其问罪,就能让她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这虽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复仇,但也是一个消弭仇恨的过程。”万国侯盯着溪水中反射着微弱光芒的光滑的小石头,说道,“人们面对仇恨是茫然的。忍耐、逃避、遗忘、抗争,大多数人选择了前三种。而南夫人比大多数人都要强。”
“忍耐、逃避、遗忘、抗争?”南泽雨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他渐渐感觉被万国侯说动了,因为他想起了自己去世多年的母亲。接着,九条晴臣那张永远皱着眉头的脸浮现在他眼前,令他心里一痛。
“是的。前两种很容易做到,遗忘则是一种心理胜利法。人们常说,遗忘就是最好的复仇,但我认为要分情况对待。如果有人害得你家庭破碎、亡命天涯,你还会说遗忘是最好的复仇吗?至于抗争,那就更难了。”万国侯解释道。
“复仇的人,会自我怀疑吗?”南泽雨沉默了几秒后问道。
“谁不曾自我怀疑?”万国侯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这罕见的表现让南泽雨诧异极了。
“人类在行进过程中会不断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反思,并做出细微的调整,这是非常正常的事,但这并不会影响到最终的目标。”万国侯正色道,“大象发现自己族群中的同伴被盗猎者杀死后,会长途跋涉追杀盗猎者;野猪会成群地冲向汽车,将碾死同伴的汽车拱翻;乌鸦会记住杀死同伴的人类的脸,进行长期报复。类似的事情在自然界不胜枚举,难道我们作为人类,还不如这些动物有情有义?”
太阳落山了,天色逐渐变得暗淡。一张灰黑色的网在天幕上悄悄地张开,仿佛要网住那些沉重如铁的爱恨。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是一种自我保护,意味着‘别招惹我,我不好惹’。这种自我保护能在一定程度上保证物种的延续,放在人类身上也同样适用。简单来说就是伤害他人会遭到疯狂报复,加害者会在害人前慎重考虑。这样看来,复仇难道不是很有意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