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床,勉强坐了起来,然后瞪着那个男人,“你是谁?你对我做了什么?”
那个男人停在了距离他的床两米远的地方。在微弱的灯光下,他的脸若隐若现,一对金色的眼睛跃然其上,那是陶无法永远无法忘却的梦魇。
“你你不可能!”陶无法瞪大了眼睛,喃喃地说,“你91年就死了!”
男人哈哈大笑了起来,那笑声竟像是从腹腔中发出的,震得空气都跟着颤动了起来。
这熟悉的眼睛和笑声几乎要令陶无法窒息了。
“你不要装神弄鬼,莫乌斯不可能还活着,你到底是什么人?”
男人慢慢地走到了陶无法的床前,“好久不见。”
陶无法终于看清了来人的面孔,那是他见过无数次的脸——除了多了一些皱纹,头发变成雪白的了以外。
恐惧像毒蛇,缠绕住了陶无法的心脏。
“你是不是在心里想,肯定是哪个家伙整容了,整成老东西的模样来吓唬你,敲诈你?因为莫乌斯早就死了,而潘宁顿又不可能远渡重洋追着你来美国?”来人说着,拖了一张椅子在陶无法对面坐了下来。他穿着一套深灰色的双排扣西装,系着海蓝色的小圆点领带,脚上的皮鞋亮得像是镜子一样。内行人不难看出,这西服是在anderson…and…sheppard定制的,做工精细考究,很有老牌绅士的派头。
让陶无法格外在意的是,来人的手上戴着一双精巧的真皮手套。
“虽然现在是2月,但室内开着空调,他戴手套干什么?难道是为了不留下指纹?”陶无法惊恐万分地抓住了被子,他忽然想起陪护之前说要把手机给他,便又急忙看向床头柜。
“你在找这个?”来人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在陶无法的眼前晃了晃,显然,那就是陶无法的手机。
陶无法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想干嘛?”
“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问你。”来人傲慢地说。他的中文很好,只是因为上了年纪,说话的时候喉咙里会带着一点沙沙的杂音,就像是收音机里来回乱窜的电流。
“莫乌斯算是我的老熟人了,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陶无法强打起精神说道。
“嗯,是的。作为一个86岁的老人,我确实应该什么都知道。”来人冷冷地说,“可惜,我还是不明白,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他的眼神陡然变得凶狠起来,“陶无法,我对你不薄吧?你刚到店里工作没多久,我看你勤快,就让蔺枢给你加薪,还帮你介绍对象。你父母去世后,你住的房子被亲戚收回去了,我又让你搬到我的仓库里住。后来,你老婆怀孕了,我跟蔺枢又帮你租了房子。你没什么钱,房租都是我帮你付的,怕你脸皮薄不肯要,我甚至让蔺枢找了个借口,说是给你的劳务费。而你呢,你只会不知羞耻地索取,毫无感激地接受。”他摇了摇头,“我怎么会想到,这个世界上竟有如此寡廉鲜耻、恩将仇报的人!”
陶无法的心渐渐凉了下去,这些事情,除了汉诺威家的人,只有他和他的两个弟弟知道,而今他的弟弟都已去世,那来人是怎么打听到这些消息的呢?
“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来人的脸上露出了诡异的微笑,弧度完美得令陶无法无法直视。“很多你想不通的事情,我都知道前因后果。”
“那你来干什么?”陶无法抓紧了被子,烦躁得恨不能砸到来人的头上。
“你抢了我儿子的琥珀店,杀了我儿子、儿媳,甚至连我那几个月大的孙女都没放过!18年后,你又陷害了我唯一的孙子,把他送进了监狱!你说,我来干什么?”来人提高了音量,“1985年3月5日那一天,你毁了我的人生,毁了我的家族。我每天都坐在回忆的废墟里,几乎要被巨大的痛苦击垮,要不是怀着对你的强烈恨意,我根本躲不过91年的‘不仁社’追杀。我要感谢你,陶无法,因为你,我才带着复仇的信念,活到了今天。”
陶无**愣地看着这个满头白发的英国人,他越来越迷惑了:情报显示,莫乌斯已死。但眼前这熟悉的金色瞳孔,这与记忆完全一致的熟悉轮廓,这苍老而又真实的声音,都表明了一个令他不得不承认的事实——莫乌斯回来了。
“要是91年你没死,那你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来找我?”陶无法恨恨地问道。
“因为我要等。等你得意忘形,等你毫无防备,等你以为我死了。”莫乌斯不疾不徐地说,“老天有眼,我终于等到了合适的时机。现在,你的女儿和外孙女在bergdoodman里的美发沙龙做头发,你的女婿跟一群人在中央公园西路的一座房子里玩赛车,你的陪护被医生叫走去忙别的事情了,他们都离你很远,没有人知道你此刻命悬一线。”
陶无法紧紧地闭着嘴巴,表面上一动不动,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如果大喊大叫,会不会有人听到?”
而莫乌斯竟像是看穿了对方的心思一般,突然笑了起来,“你可以试试。”不等陶无法做出反应,他就像变戏法似的从西服内袋里掏出了一把柯尔特巨蟒手枪。
“这枪虽然很老,但威力不错,就跟我一样。”莫乌斯露出了洁白如玉的牙齿,“来,试试看,是你喊得快,还是我的子弹射得快。”
一颗硕大的汗珠从陶无法的脑门上滑落了下来,虽然莫乌斯比他大了十九岁,但他心里清楚,倘若动起手来,他根本不是莫乌斯的对手。
“你要是开枪,外面就会听到声音,马上就会冲进来一大堆保安的!”陶无法虚张声势地说,“你功夫再好,也不可能以一当十,更别说你都八十多了。”
“是吗?”莫乌斯笑了起来,“那你怎么不开动你的小脑瓜,好好想一想,我是怎么绕过那一大堆保安和护士,进入你的病房的?又是怎么给你注射了针剂,让你半身瘫痪的?”
陶无法的心瞬间沉到了冰冷的湖底。
“你把枪收起来吧。”陶无法泄气地说,“我要是想喊,早喊了。”
“说句实话。”莫乌斯翘起了二郎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陶无法,“不管你喊不喊,我都想开枪——这件事我想了很多年了。”
“你实在不用这样。”陶无法努力克制住心头的恐惧,用尽量友好的语气说,“现在我基本上是个废人了,下半身不能动,大喊大叫也没什么意思,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嗬。”莫乌斯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古怪的微笑,“你终于肯和我谈谈了?”
“嗯。”陶无法假装轻松地说,“我活到这把岁数,也见过不少世面了,你没必要弄这么大阵仗。不管怎么说,我们也算是老朋友了,有什么不能坐下来好好谈的呢?”
莫乌斯惊奇地看着他,接着放声大笑起来。
陶无法耐着性子等莫乌斯笑完,才说道:“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我真的是你的朋友,不是你的敌人。有些事情,我是逼不得已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是吗?”莫乌斯依旧将黑洞洞的枪口对着陶无法,“你的意思是,那些丧尽天良的事情都是别人逼你做的,如果你不做,就会死无全尸?”
陶无法踌躇了一下,“我是对不起汉诺威家,但我也做过好事啊。你孙子坐牢后,我极力劝南泽雨不要再去折磨他,免得引起更大的舆论关注,正因为这样,你那孙子才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实际上,假如他后来不越狱的话,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呢。”
莫乌斯耸了耸肩膀,“真感人。照你的说法,要不是因为你大发慈悲,我孙子早就死在阴阳关了?”
“你去找南泽雨问问,就知道我有没有骗你了。”陶无法歪了一下头,深棕色的眼睛里射出诡谲的光芒。
“呵呵。”莫乌斯不以为然地说,“你放心,我会找他的。”他用枪朝陶无法比划了一下,“别装傻,你还是个工人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你那点小算盘,我一眼就能看懂。”
陶无法感觉自己的心思被对方看穿了,一如赤身**地站在对方的面前。就算是在昏暗的房间里,对方那锐利的目光也能令他胆寒。那满含恨意的眼神,更是令他想到了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你想从什么时候问起?”陶无法沉默了半天后,终于支支吾吾地开口了。
“1977年。”
第二百三十九章 开门揖盗()
1977年3月,**中央召开了工作会议,初步总结了粉碎“四人帮”以来的工作,并部署了当年的工作任务。
同样,在西南边陲的韩城,一切也都刚刚苏醒。
在这座不到50万人口的小城里,年轻人热切盼望尽快改变自己的命运,陶无法就是其中一个。
时年28岁的他正站在人生抉择的十字路口。
陶无法只读到高一就辍学了,因为他赶上了历史的洪流——学校停课了。在校园里遇到熟悉的老师和同学,彼此都无语凝噎。
从17岁到28岁,陶无法拉拉杂杂地学了不少手艺:木工、烹饪、抹灰他老是安定不下来,什么技术都学了一点,什么技术都不精。最后,他父母托亲戚给他找了个在纺织机械厂看仓库的工作,虽然收入很低,但也至少是个“铁饭碗”了。
28岁却还没有女朋友的陶无法时常被父母念叨,但他并不往心里去。他总有种奇特的感觉:自己是要做大事的人。况且,一般的姑娘,他也根本看不上。
他并不喜欢看仓库的工作,在他看来,这种工作应该是由无所事事的老大爷来做,而不是他这种风华正茂的年轻人。
初夏的一天下午,陶无法和工友换班之后,来到了人民公园的运动角。
运动角里摆放着单杠、双杠、攀登架、乒乓球台等各色运动器材,喜爱运动的陶无法常来这里解闷散心。
两个男人正在乒乓球台边有来有回地大战着。两人都穿着轻薄的运动衣,动作十分灵巧。令陶无法感到吃惊的是,这两人轮廓鲜明,颇像是外国人。而且,他们都长着一双令人一见难忘的金色眼睛。
陶无法站在一旁观看了一阵,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两人可能是一对父子,父亲保养得宜,让人看不出真实年龄。儿子虽然比他要小几岁,但打球的时候沉稳细心,尤其是那一手漂亮的弧圈球,简直令他叹为观止。
“好了。”父亲说完,冲一旁的陶无法点头致意,陶无法慌忙回礼。
“再打一会儿呗。”儿子略带抱怨地说,“我刚热身呢。”
“你要不要打一会儿?”父亲转向陶无法,“我正好有事。”他看了看陶无法手里提的袋子,“你有拍子吧?”
“嗯。”陶无法有几分羞涩。
“那蔺枢你再玩会儿吧,我先回去了。”父亲说着,弯腰拿起了放在地上的65式军用水壶。他咕嘟咕嘟地喝了一会儿水,然后将水壶放回了原处。
“那,咱俩打会儿?”蔺枢看着陶无法,问道。
“来。”陶无法兴冲冲地掏出了拍子,摆好了姿势。
几局下来,陶无法渐渐摸透了蔺枢的打法。这位年轻人显然是乒坛名将郗恩庭的崇拜者,他的推档技术极为娴熟,直板反胶也用得游刃有余。
“你常来这里吗?”休息的时候,陶无法好奇地问道,“我第一次看见你。”
“不常来,以前都是在家里打。”蔺枢憨笑着说,“后来我爸把地方清出来当仓库了,我就到公园来玩了。”
“你家这么大?”陶无法瞪大了眼睛,“可以打乒乓球?不怕碰到家具什么的?”
“那是我家的一个空屋子,本来就没放什么东西。”蔺枢轻描淡写地说,“你打得很不错啊,是球队的吗?”
“不是。”陶无法老老实实地说,“我就是喜欢运动。你玩排球吗?我排球打得也还可以。”
“真的?”蔺枢眼睛一亮,“我也喜欢排球。”他露出整齐的牙齿,“有机会一起玩啊。哦,对了,我叫莫蔺枢,叫我小莫吧。”
“陶无法。”
两人愉快地说笑了一阵。陶无法羡慕地看着莫蔺枢手里的军用水壶,虽然他的弟弟也在部队里,但并不敢随意将军用物品拿回家里。
“你家是部队的吗?”陶无法试探地问道。
“不是。”莫蔺枢答道,“你是看到这水壶了吧?哈哈,这是我爸的朋友送的。”他眉宇之间透露着一股英气,陶无法看了颇有些羡慕。
“小莫,我问个事,你别生气啊。”陶无法小心翼翼地说,“你是不是外国人啊?”
“哈哈哈哈”莫蔺枢大笑了起来,“你真聪明,被你看出来了呢。我是列支敦士登人。”
“列支敦士登”陶无法笨拙地重复了一遍。“那是什么地方?和我们国家建交了吗?”
莫蔺枢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我逗你的,兄弟。我是如假包换的中国人啊,你看我的皮肤,难道不是黄色的吗?”
陶无法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可是你的眼睛不像中国人,而且你长得也不太像。”
“我是俄罗斯族的,很多年前跟随家人迁到了西南。”莫蔺枢正色道,“我爸更不像中国人呢,不过,你听我们说话,有一丁点儿外国人的口音吗?”
“这倒是没有。”陶无法感慨地说,“我就是听你们说话,一点问题没有,才觉得奇怪。”
“这边少数民族很多嘛,我上次还看到一个特别像黑人的,吓我一跳。一聊才知道,他是正儿八经的汉人,就是天生嘴巴太厚,然后又喜欢晒太阳,晒过头了。”
陶无法跟着笑了,不知为什么,他本能地觉得,自己很喜欢这个莫蔺枢。“长得帅气,球打得好,又很随和。”他在心里想,“而且好像家里挺有钱。”他悄悄打量了一下莫蔺枢脚上那双很少见到的运动鞋。他认不出是什么牌子,但心知肯定不便宜。
“你在哪儿住啊?我们约一下,以后一起打球吧。”莫蔺枢说道。
“我住得很近,就在两条街外的纺织机械厂。”
“你是纺织机械厂的工人?”莫蔺枢惊讶地说道,“哇,工作不错。”
“不是,我”陶无法迟疑了一下,“我是看仓库的,不算工人。”
莫蔺枢敏锐地发现,陶无法不愿深谈自己的工作。他眼珠一转,笑着说:“你猜猜,我是做什么的?”
陶无法想了想,“我猜不出来。你看起来像个读书人,总不会是老师吧?你岁数这样小,能做什么呢?该不会是工农兵学员吧?”
“大哥,我都21了,不小了。”莫蔺枢笑嘻嘻地说,“我开了一个工艺品店。”
陶无法大吃一惊,“上面不是说,不让搞这些”
“脑袋灵活点嘛,还是有办法的。”莫蔺枢眨了眨眼。
“这是投机倒把啊”陶无法喃喃地说,“你胆子真大。”
“还好吧,韩城靠近边境,天高皇帝远,有些事情,上面也不知道。”莫蔺枢伸了一个懒腰,“我们隔壁就是缅甸啊,翡翠和琥珀那么多,趁交易还没形成规模,先做的人就能抓住机会。”
陶无法似懂非懂,但他从莫蔺枢那容光焕发的脸上读出了一种自信,这令他深受触动。
“那,工艺品,哦不是,琥珀之类的,赚钱吗?”
“看你怎么理解。”莫蔺枢做了个鬼脸,“我店里,翡翠和琥珀都有,当然,我们对外只能说是做工艺品设计的。”
“当然。”陶无法点点头,“我懂。”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来吧,再玩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