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习过程中,韩诺惟最大的收获,却是自己气质上的变化。他养父母都是普通人,教给韩诺惟的只有善良与正直。加上他身在小城,能接触到的大多是层面不高的人,所以他在遇见莫傲骨之前,完全是一个朴素、本分、实心眼而略带土气的少年。
反观莫傲骨,虽然在外人面前遮掩自己,骨子里却是真正的贵族,世代累积下来的财富和藏书不仅让他在青年时期学富五车、养尊处优,也培养了他从容的谈吐与镇定自若的心态,而这些恰好是韩诺惟所欠缺的。
韩诺惟年纪虽小,模仿能力却不错,他一面学习莫傲骨教授的知识与技能,一面慢慢改变自己的言谈举止。莫傲骨天生带有一种严肃而不呆板、高贵而不刻薄的脾性,加上处事不惊的气度,令韩诺惟十分羡慕。莫傲骨总会在他冲动时对他说:“想要驾驭天下的人,须得先能左右自己。你若是能做到后半句,则前半句就不是那么困难了。”
韩诺惟暗自庆幸能入得灰牢与莫傲骨相遇,这位老人不但是他为数不多的亲人,也是他的良师益友。如果没有莫傲骨的陪伴与指导,他简直不敢想像这漫长的刑期要如何扛过去。
不过,韩诺惟发现莫傲骨有个怪癖,那就是狱警每次开关门的时候,他都一言不发,默默看着,好像能看出什么花头来似的。韩诺惟好奇地问过他,但是老头就像没听见一样根本不予回应,韩诺惟只得做罢。
再去放风的时候,韩诺惟悄悄注意过伍晨那帮人,提防着他们会再来找麻烦。但他心里其实暗暗期待着能有那么一次冲突,这样就可以检验自己的身手了。可是伍晨每次见他都好像有意绕着走,根本不给他机会。
另一件令韩诺惟感到苦恼的事情是他时常得一个人呆着。因为莫傲骨很忙,不仅要为狱警们看病,还得经常去监狱工厂帮忙,他不是普通的工人,参与的都是加工方案的修正或者是机器的调试修理等。
韩诺惟曾经请求莫傲骨让自己也也监狱工厂工作,但是莫傲骨却叮嘱他好好学习。在一个人呆着的时候,韩诺惟在心里无数次祈祷:如果真有神明,愿他们能保佑自己的父母,保佑他们平安顺利,一切都好。
当树叶变黄的时候,韩诺惟已经在阴阳关里呆了快一年的时间了。
这一天,韩诺惟背诵完莫傲骨要求他记的单词和知识点后,莫傲骨也收工回来了。不过,他并没有像平时那样立刻来考核韩诺惟,而是直接爬到了上铺,和衣躺下。
韩诺惟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下来,不由得担心地问:“前辈,您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
莫傲骨没有吭声。
韩诺惟等了半天也没有动静,有点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往上铺看去,竟看到莫傲骨圆睁着两眼瞪着他。
韩诺惟吓了一跳,有点不安地说:“前辈?”
莫傲骨忽地一下坐起来,跳下床,走到门边,确认了狱警不在后,径直走到窗边,靠墙坐在地上,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前的天。
韩诺惟被弄得摸不着头脑,只好也跟着走过去,席地而坐。
莫傲骨终于开口说:“今天我看到新闻了,陶无法被评为省优秀民营企业家了,哼。”
韩诺惟倒是不以为然:“他无非是花钱给自己贴金,但是琥珀又不像别的,货好才是硬道理。”
莫傲骨气呼呼地说:“他能有什么好货?他的好货都是是蔺枢的!”
韩诺惟叹了口气:“可是别人不知道。”
莫傲骨冷笑一声:“陶无法真是居心叵测,惊蛰那晚我回到蔺枢的店时,发现店里的琥珀已被洗劫一空。他在逃命前都不忘带走蔺枢的那些宝贝,而且核雕也被他抢走了。我敢说,不仁社绝对不知道他这件事。”
韩诺惟点点头:“如果不仁社知道了,陶无法不会活到今天。”
莫傲骨的脸色稍霁,但语气仍然十分低沉:“我看陶无法要离开韩城了,最近他的新闻都是报他在省城的发展。”
韩诺惟犹豫了一下,“可是我还在阴阳关,他难道不想找琥珀了?”
莫傲骨神情严肃地摇摇头:“他肯定不会放弃琥珀的,但是说不好是不是放弃你了。毕竟你也只看过一次纸条,你入狱是要搜身的,可以确定琥珀不在你这儿,依我看,他或许是从不仁社那里得到了什么消息。”
韩诺惟吃惊地说:“不仁社找到琥珀宫殿了?”
莫傲骨皱起眉头:“不会,不仁社家主九条晴臣是个又狂妄又高调的人。他如果得手,绝不会偷摸不吭声,肯定要大张旗鼓宣布他们找到了琥珀宫殿。他从来不在乎外界怎么看他。”
“那您的意思是”
“科顿当年沉船,并没有人知道是在孟加拉湾还是安达曼海,印度洋大着呢。”莫傲骨狡黠地一笑,“海底打捞的难度很大,不仁社虽然有钱,也不可能往这无底洞里挥霍。”
韩诺惟有些迷惑地看着老人。
“我猜,不仁社放出的是假消息。”
这下韩诺惟彻底糊涂了,“那不仁社为什么要坑自己人呢?”
“在我们看来,不仁社是在坑自己人;在不仁社看来,不过是对下属的一次考验和清洗罢了。”莫傲骨眯起眼睛,“你还真以为这些日本人会放心地让中国人帮他们找宝藏?”
韩诺惟无言以对,他确实对日本人没什么好印象,也不难想象对方的心态,同理可证。
这时,莫傲骨忽然问:“你可还记得核雕中的纸条?”
韩诺惟说:“当然记得。”
“那你记得纸条上写的什么吗?”
韩诺惟皱起了眉头,“我就看了几分钟,只记得像是一首诗,好像有什么琉璃、阑干之类的,实在记不清。”
莫傲骨说:“也不怪你不记得,那本来就不是为了让人好记而设计的。”
莫傲骨看着一脸惊奇的韩诺惟,继续说道:“琥珀宫殿的位置信息,被科顿设计成一种特殊形式的密码,存在一个安全的、只有我们家族的人才知道的地方。要知道,我们家族虽曾人丁兴旺,但无法阻挡不仁社的疯狂杀戮。——实际上,到后来,我们跟不仁社已经是彻底的世仇,因为,死在他们手上的人多,死在我们手上的,可也不少。”
韩诺惟吃惊地看着莫傲骨,他已经学会不再大呼小叫了。
莫傲骨说:“也因为这个缘故,我们家族使用了两种方式来保证密码的传递和延续。第一是每一代都要保证有好几个孩子,因为如果是独生子,密码就无法传递下去,因为密码采取的是双密码的形式。即两组密码合在一起,才能解开真正的琥珀宫地点之谜。也就是说,一个人,只能知道一组密码,直到临终才能传递给下一代的孩子;第二,我们家族每过一段时间就会重新编写密码,以免泄密。到了我这儿,密码是由我父亲编写的。我的父亲是个中国通,他很喜欢中国文化,尤其对古汉语文学颇感兴趣。”
韩诺惟心思动得极快:“您的意思是说,那首诗,其实是密码?”
莫傲骨说:“恩,还好我父亲曾经要我反复背诵,大概他是想,万一东西丢了,还能凭记忆找回密码。想不到真的丢了。”
说着,他苦笑一声:“也正是遇到了你,我才知道父亲让我反复背诵的诗句原来就是密码。严格来说,纸条上写的并不是诗,而是诗的缩写,每一句话都是从原诗里提炼出来的。这样做,一来是因为纸条的空间有限,写不了那么多字;二来,假使纸条不慎落入他人之手,也很难在短时间内破解,因为中国的古诗中有相同用字和短语的实在太多了,他们根据这些字,得找到猴年马月去!”说完,莫傲骨得意地笑了。
“现在我把完整的诗背给你听。
“别来几向画阑看,梁尘暗落琉璃盏。
江边春色青犹短,衰兰败芝红莲岸。
蓑衣竹笠是生缘,莺来蝶去芳心乱。
玉壶一夜冰澌满,烟水如天莫凭栏。”
背完后,莫傲骨看着韩诺惟,狡黠地一笑:“你现在能破解这密码么?”
韩诺惟在听到诗句头一个字的时候,已经开始思索了。他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说:“我解不出来,反正不是藏头诗,也不是回文诗。”
莫傲骨问道:“这里面,可有你觉得似曾相识的句子?”
韩诺惟有点不好意思:“古诗词我看得不多,基本上就只会课本上教过的那些。”
莫傲骨说:“不怪你,因为这里面确实几乎没有普通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句子,虽然都是中国的古人写的。”
韩诺惟从这句话了找到了蛛丝马迹:“都?不是一首?是很多首?”
莫傲骨点了点头。
韩诺惟惊叹不已:“这样一来,一般人就算完全懂这首诗的意思,或者去找原诗词,也未必能解开这个密码。”
莫傲骨说:“我就不卖关子了,直接告诉你,这八句话对应的下一句,就是密码。
“长啸一声何处去,牙板敲数珠一串。
二月春期看已半,八月秋高风历乱。
五湖来往不知年,桃李三春虽可羡。
楼上四垂帘不卷,七朝文物旧江山。”
莫傲骨念一句,韩诺惟记一句,等他念完,韩诺惟就迫不及待地说:“11285347。”
莫傲骨说:“看出每句都有一个数字了?那你知道这组数字是什么意思吗?”
韩诺惟苦苦地思索起来:八位,肯定不是证件号码,也不会是邮编,难道是电话号码?可是如果不加区号,谁知道是哪里的电话?假如加上了区号,那就不止八位了。更不可能是彩票号码、qq号码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无奈地看向莫傲骨。
莫傲骨也早料到韩诺惟会是这样的反应:“那我换个方式问你吧,前面我说了,双密码要结合在一起才能用,你想到什么了?”
韩诺惟回答说:“要么,就是双密码合在一起,计算出一个新密码,要么,就是这两组数字放在一起才有特定的意义。”他忽然眼睛一亮:“坐标!这是坐标!”
莫傲骨赞许地笑了:“是的,这是坐标。”
韩诺惟刚露出笑容,忽然又停了下来:“不对啊,我们不知道哪个是经度,哪个是纬度。”
莫傲骨摸摸胡子,微微一笑:“但是我们知道科顿当年是在缅甸附近的海域沉船的。现在你懂了吗?”他停了一下,又说:“不过,我只有一半坐标。”
韩诺惟有点不安:“您曾经讲过,到您这一代时,汉诺威家族只有两个人存活。”
莫傲骨说:“不错,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我弟弟。”
韩诺惟吃了一惊:“您从来没有提起过他。”
莫傲骨的脸色有点阴沉:“嗯,因为在我成家之前,我就和他分道扬镳了。”
“您方便说说是为什么吗?”
莫傲骨叹了一口气:“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是只想平平淡淡地守护家族秘密,他却一心想杀光所有不仁社的人。我曾经劝过他不要惹事生非,但他听不进去。加上他的身手在我之上,我也拿他没辙。原本只是意见相左,但是来到中国后,他更加恣意妄为,我担心他会捅出篓子来,便留给他一笔钱,离开了他。”
韩诺惟问道:“那您再也没有见过他?”
莫傲骨犹豫了一下,说:“我跟他再度见面,是在1991年。”
韩诺惟心里一咯噔,他清楚地记得,莫傲骨就是在1991年入狱的。
第十七章 宁顿云踪()
不知道是不是和弟弟潘宁顿年纪悬殊的缘故,莫傲骨时常觉得自己和他之间有代沟,总之,他的话,弟弟是从来都听不进去的,反之,潘宁顿的想法,他也时常理解不了。
所以,当潘宁顿再度出现的时候,他实在吃惊极了。
那是1991年的一个夏夜,莫傲骨隐居在韩城的一间小出租屋里,正忙于整理自己追查到的信息时,突然有人敲门。
莫傲骨警惕地关上灯,悄悄靠近门边。
等了几秒,门外的人有些焦虑:“august,is…that…you?”
莫傲骨乍一听到这个声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从猫眼里小心翼翼地看出去,果然,站在门外的人是潘宁顿。
莫傲骨赶紧点亮灯,打开门,将他迎了进来。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潘宁顿不是一个人来的,随行的还有一名女子。虽然看起来已不年轻,却仍颇有风韵。
潘宁顿看着莫傲骨疑惑的表情,又看了看身边的女子,改用中文说:“大哥,我有麻烦了。”
原来,这女子名叫云踪,是潘宁顿的妻子。在遇见潘宁顿之前,她曾经是不仁社内顶尖的杀手之一。
潘宁顿并没有过多地叙述两人是如何坠入爱河的,莫傲骨也无意追问。他能看出,在潘宁顿说话的时候,云踪的目光充满仰慕,显然,两人的感情很好。
据云踪介绍,不仁社的势力之所以能遍布亚洲,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不仁社各分公司的负责人往往是当地人。这样有两个好处。一来,各分公司的负责人能够最大限度地利用当地资源;二来,有利于不仁社控制各负责人,因为家业都在当地,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动。云踪此前也曾是不仁社在中国某城市内的负责人,爱上潘宁顿之后,云踪改名换姓,两人不停搬家,以此来躲避不仁社的追查。
逃了几年之后,不仁社似乎放弃了对他们的寻找,他们便在一处安定下来,还生了个孩子,日子过得平淡而惬意。
谁知这只是个幌子,不仁社的目的是要他们放松警惕。终于,有一天,潘宁顿夫妇等到天黑也没有等到孩子放学回来,然后,就接到了不仁社的电话。不仁社要求潘宁顿说出琥珀宫的下落,并交出云踪,才会放了孩子。
但是,在交涉的那一天,潘宁顿并没有见到自己的孩子,不仁社根本不打算放过他们。双方火拼的后果是不仁社死了好几个人,潘宁顿夫妇虽然得以脱身,云踪却受了枪伤,她此时已经又怀了一胎,潘宁顿不敢将她送往医院,也不敢相信一般的路边诊所,思来想去,决定求助于大哥莫傲骨。
莫傲骨听到这里,赶紧让云踪躺下来,稍作检查,果然发现她肩膀和大腿上都中弹了。莫傲骨一面为她处理伤口,一面吩咐潘宁顿去外面转一圈,看看有没有尾巴。
潘宁顿回来的时候,莫傲骨已经处理完云踪的伤口,云踪疼得晕了过去。潘宁顿看着妻子的脸庞,十分担忧。
莫傲骨问:“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潘宁顿愁眉不展,一言不发。
莫傲骨又问:“你去查过吗?孩子确定在他们手上?”
潘宁顿点点头:“我担心的是,我说了密码,也没用。”
莫傲骨说:“你不说,孩子才有活的可能性,你只要说了,他们就没必要再留活口。”
潘宁顿苦笑着说:“道理我当然懂,可是已经一个星期了,我都要急疯了。”
莫傲骨沉吟不语。
“我有个办法。”说话的是云踪。
“你醒了?”潘宁顿赶忙问道:“感觉怎么样?”
云踪明显还很虚弱:“我没事——我认识个人,能派上用场。”
“是不仁社的人?”莫傲骨条件反射似地问。
云踪扯动了一下嘴唇,表示肯定。
“不仁社的人能相信吗?”莫傲骨有些疑虑。
云踪抓住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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