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茶的渴望和雪山之颠的本身无茶,形成了尖锐的矛盾。藏民们不能再过那种无茶的日子了。他们走下了高原,穿过那高高的横断山脉,来到了四川和云南,这里的茶叶使他们欣喜若狂。他们心甘情愿地拿出他们的马匹、药材和皮毛,换回他们的宝贝茶叶。
这古宗马帮即是西藏马帮,也是云南有名的二十多个大马帮队之一,以丽江为起点的进藏货物,一半是由他们驮运的。往往有五十多个赶马人组成一支马队,他们的首领包括大锅头、二锅头和管事。由于路途艰辛,他们除了能够得到较为丰厚的报酬之外,每人还可以得到四十二团茶。
小邦成热心地指点着告诉寄草说:“你看,这是来自滇池的你们汉族的商帮。那边一拨子人,那是从版纳上来的傣族、哈尼族,曙,还有我们布朗族赶马人。这边一群是从大理白族、巍山回族和南洞彝族下来的客商和马队……都是古道上的人,见了面,彼此都客客气气。只是言语不太听得懂,生活习惯也不一样,只能各自围着各自的黄火转了。”
此刻,这些神秘高大的古宗马夫们一边给马匹喂着草,一边还不忘记给马喂一些酥油茶。随着酥油茶的一杯杯进肚,他们的情绪开始高涨起来。终于,他们开始拉起弦子跳起锅庄来。他们被等火照亮的古铜色的面容,时不时地被吞人黑暗中又从里面跳出来。高原也仿佛参与到这些赶马人的快乐之中了,连森林板结的黑脸也绽开了笑容,周围还有许多异族的马帮们微笑地看着他们,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他们旁若无人的快乐的神情终于感染了寄草,她的忧郁的心情终于渐渐散去了。
山风紧了,筹火被风吹得呼啦啦响了起来。那边,古宗马帮的汉子们也卸下了他们的驮子,架成了一个天架,就在这下面,悄悄地睡了。
只有寄草和小邦成还没有睡意。他frl喝着烧得浓浓的普洱茶,那又苦又香的茶,寄草觉得过瘤。
“明日我们就要翻茶庵鸟道了。这段路不好走,要小心。”小邦我说。
寄草听了紧张,问:“有强盗吗?”
小邦成大笑说:“什么强盗,要说强盗,我们这些马锅子,人人都可以是强盗。要说不是强盗,我们可就都是正正经经的赶脚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寄草难为情地解释,“我是说,这个茶庵鸟道,听上去好像高得只有鸟儿才飞得过去似的,想必人烟稀少得很吧?”
“明天你走一走就知道了。这条路也是人多时多,人少时少。听说这几日天天有中国的草鞋兵过呢。”
寄草一听就跳了起来,叫道:“什么草鞋兵,是不是罗力他们的大部队往这里过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现在追还能追得上吗?”
她拖着一双鞋子就要往外冲,被小邦威一把拉住了喝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头脑!现在你人在山里头,能找到什么。不如休息好了,明天赶到普洱。普洱是个大地方,听说住着不少国军将士呢,你明日只管去打听,我陪你一起去好了。”
“你的马帮不是要回你的拉枯去了吗?”
小邦感叹了口气说:“谁叫我摊上你了呢!不帮你把你那个宝贝男人找到,你不死心,我也不死心啊。话说回来,我这一路上也已经想定了。若是你那男人再也找不到了,变心了,死了,我就把你带上回家了。我可不管你答不答应,你要说我是强盗也可以,我就是这么一个强盗。从前我的相好多得数也数不清,从你以后,天底下就你一个相好了,谁也别想再来挤走你了!”
寄草听着听着,浑身颤抖起来,她知道小邦成说的都是真话。她站了起来,慢慢离开了黄火,她看见在火光的辉映下,那些在黑暗中因为潮气而生出青苔的大石头在神秘地闪着光芒。她摸摸胸口,那边贴身口袋里,藏着罗力给她的信。他抄给她的诗,她都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
收失地,从兹始,越勾践,应师事。愿勿忘训聚,胆薪滋味。逸豫有伤家国远,辛劳勤把我行治。枕长戈,午夜惊鸡鸣,扶桑指……她心里默念着诗行,小心翼翼地走在这样不规则的大石头上,还是被石头箭了一下脚。小邦勒跳了起来,说:“小心这些石头,那上面还都有着马蹄子踏出来的窝呢。”
寄草跪了下来,用手摸着那些窝,果然,每一个都有二寸来深呢。我的爱人啊,你走过这里的茶马古道吗?你知道我为了寻你,走遍了多少地方吗?前面的路边,一块大石头上,有两个马夫正在下棋。寄草走了过去,看见了那块刻在石头上的棋盘。寄草蹲了下来,默默地看着这两个马夫下着棋,那棋子儿也是石头的呢,在大山之中的黑暗间凭着一豆星光闪着灵气。突然,寄草的眼睛一亮,就哭了起来。下棋的老人道:“姑娘,你哭什么啊,说出来,大爷我给你解下。”
寄草指着那老人身边的一只草鞋,哭道:“大爷啊,大爷啊,草鞋兵从这里过的吧?你看这是谁掉下的草鞋,这怕不是我的罗力的草鞋吧?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罗力哪罗力啊,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啊……”
她就那么一边哭着,一边把那只草鞋抱到自己的怀里去了……
第二八章
翻过了茶庵鸟道,寄草跟着小邦我一行进入普洱,这杭州女子的心情,也就几乎和普洱茶一样地浓烈发酵起来了。
还没到普洱,她就来煞不及地从傣家人那里买了一套裙衫套上。白纱短衫,水红色筒裙,穿上走来走去的,她自以为罗力很快就会看到的了。小邦成瞧得眼花,又不敢给她泼冷水,只好说:“到了普洱城,还得有一番好好的打听呢!你别把这么漂亮的裙子弄脏了。”
寄草说:“不是说罗力的车队就在这一带开吗?”
小邦成就心里暗暗叫苦。这一路上的问讯都是由小邦象担任的,寄草听不懂当地人的方言异语。可是小邦我打听来打听去也都没有一个准星。战事已紧,什么样的说法都有。此时前不巴村后不巴店,也没法把寄草再送回昆明。小邦成只好拣好听的给寄草说,这几乎是一路连蒙带骗地把寄草送进了普洱城。
寄草从小就知道普洱,她家忘忧茶庄的柜台上,长年累月放着普洱茶。每次听伙计向卖茶的人介绍普洱茶,人们都要说:“老话说茶要喝新的,龙井茶是越新越好,偏这普洱茶不一样。那可就是如陈年老酒一般的,非得是时间越久越香的呢。”
然而要是问及何以普洱茶越陈越好,即便是老伙计,也不一定能够说个透彻的了。寄草也是这一路上跟着马帮,才知道普洱茶的陈,竟也是和马帮有关系的呢。
原来普洱茶,并非就是产在普洱这个地方的。它的真正的产区,就在小邦嵌的家乡西双版纳与思茅一带,和茶叶集散地普洱还有一段不算太短的距离。茶叶往普洱府集中的时候,马帮就得穿过热带雨林。那湿润的空气使茶叶发酵,竟发出了一阵阵人们始料未及的浓香。人们一旦喝到了这种自然发酵的茶叶,就渐渐地被这种香味吸引了,由此,一种新型的发酵茶诞生了。
这就有点像寄草对罗力的爱情。他们之间原本的感情并非天长地久。火花一爆,还来不及熊熊燃烧就两情相别了。要不是寄草如热带雨林中发酵普洱茶似地发酵着这场爱情,也许这也就是古往今来无数年轻人之间的那种司空见惯的萍水相逢的故事一样,到头来不过一场尘缘孽债罢了。也就是像杭寄草这样藤吊百韧的人,才会把这场爱情之火一直从西子湖燃烧到普洱城了。
恰如杭寄草与罗力的爱情到底打动了小邦励一样,普洱茶的香气也到底是给官方嗅到了。万历年间,朝廷就在普洱设立官员从事茶叶贸易;到了清代,又设立了官商局,凡茶人经营茶,都须领“茶引”。那些年,光从普洱运往西藏的茶叶就有三万驮之多。思茅地区,可谓商旅云集,每年都有千余藏族茶商到此,印度商贩也可以说是络绎不绝呢。
皇上看了也眼热,每年便都有贡茶送进宫去。那负责送贡茶的茶农得先把收来的茶送到县府打包,选茶尖。每尖得用红丝线连着,再用黄缎子打包,还得盖上大印,这才能送到普洱府。再加印,又送到透南道台府,再加印,这才威风凛凛地上了马驮。那马帮上是得插杏黄旗的,靠着皇上牌头一路地北上,也就没有人敢为难他们的了。
这就和寄草寻访罗力大不一样了。普洱城说大也不大,驻扎着不少中国军队,只是经常急急慌慌地调防,打听来打听去也弄不出一个结果。寄草对军事知识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只知道罗力本是一个作战参谋,现在领导着一支车队。好不容易在一个防区找到一个浙江籍的青年军官,一打听,还是萧山人氏。此人见是杭州老乡,倒也热心,翻过来覆过去地问了好多,越问寄草就越茫然。最后那萧山人没奈何了,突然想起了问她知不知道她的那个罗力的上司姓什么。这下寄草想起来了,姓戴!萧山军官一拍大腿说:“那不是2000师吗?师长戴安澜。那是远征军的第五军的机械化师,前几日听说老蒋在腊戌一日召见他三次,命令他火速将部队开拔到同古——”
“同古在哪里,离这里远吗?”
“什么远不远,根本就不在我们中国人的地盘上。那是在人家缅甸的领地上了呢,离仰光倒是不远了。”
“那不是人家缅甸的首都吗?听说日本人用飞机炸过他们了?可有这回事情?”
“你啊你啊,你一个女人什么都弄不明白,这会儿跑到这里来,你就简直是盲人摸象了。”萧山人一边叹着气一边把这里的战局粗粗地说了一遍。
原来,自1941年12月23日日军飞机轰炸仰光之后,仰光就一直处在告急之中了。到得2月16日,情况已经万分危急,中国远征军就从这时候开进了缅甸。估计罗力也就是这时候随大部队入了缅。而同古,恰恰是位于仰光与曼德勒铁路线上的第一大城,西联普罗美,东接毛奇,是阻止日军北侵的重镇,派2000师去守住同古,就是为了不让仰光陷落。
“我要赶到同古去!”没想到寄草一跺脚,居然那么说。
那萧山人也一跺脚说:“你别再想这些云里雾里的事情了。我告诉你,今日3月8日,我们接到电报,就在刚才,仰光已经沦陷了,同古怎么样我们还不知道呢!我看你还是往回撤才是正经。”
萧山人这么说着就走了,小邦威看着寄草,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安慰这个已经披头散发,脑子好像有了毛病的美人儿。只见那寄草眼睛发直,盯着地面,发了一会儿愣,一跺脚说:“我要去同古!”
小邦成只好说:“我和你一起去。”
所有的这一切,罗力都不知道。这个军人终于如愿以偿地来到了抗日的第一线。他是一个真正的东北大汉,充满了阳刚之气。他当然是很爱他的女人的,但他和杭氏家族里出来的男人完全不一样,打死他都不会想到他的情人会有这样的劲头,从杭州一直找到缅甸。此刻,他所在的部队中国远征军第五军第200O师机械化师,在戴安澜率领下,孤军深入,日夜兼程,于3月8日,刚刚抵达同古,仰光就已于同日陷落。
战况万分危急,中国远征军决定,由第2000师在同古及其以南地区阻止日军北犯,掩护主力部队于平满纳附近集结,并在英军协助下实施会战,击破当面之敌,收复南缅甸。师长戴安澜把罗力叫了去,指着军用地图上同古以南三十多公里的皮尤河问:“看见那上面的皮尤河大桥吗?”
罗力点点头。
“这一仗就看你的了。”戴师长拍拍他的肩膀,说,“听说你炸过钱塘江大桥,现在,就看你能不能把这座桥也给我炸了!”
十天之后的一个深夜,罗力带着他的炸桥小分队,已经埋伏在皮尤河边的茶树丛中。用电器作为引爆的炸药包就安放在皮尤河大桥的桥墩之下,小分队则隐蔽在皮尤河畔的茶丛地里。
一切都准备好了。
大战来临前的夜晚十分安宁,在异国他乡,罗力却没有一丝陌生感。有一股熟悉的气息在他的鼻孔里钻来钻去,他顺手一捞,是一缕缅甸的茶技。刚刚下过雨,茶蓬在夜间就刷刷地抽起校来。缅甸的土质与中国江南的不一样,罗力所看到的茶叶叶片细长,肉质也比较薄。罗力含了一片在嘴里,倒下身去,就看见了异国的月亮。他还闻到了茶花的香气,他的眼睛一眯,月亮光白花花地撒落了一地,变成了一地的茶花——寄草!他惊坐起来,轻轻地叫了一声。
周围的几个战士也都吓了一跳,跟着跳了起来,问:“有情况吗?”
罗力吐了口中的茶末,说:“没事。”然后就又躺下了,心里惊讶:怎么那么多天都没想起这个姑娘,这会儿却又浮现在眼前了?
说实话,一旦上了战场,他就不再像寄草想他那样地想着她了。不是他没心肝,也不是没有时间,是他自己以为,一旦离开了寄草,他就没有资格想她了。有许多次,他都想像自己是已经牺牲,战死沙场了;或者,他想像寄草也早已在这离乱年代嫁为人妻,甚至也可能早为人母了。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在天目山上给他带信的那个叫杨真的共产党。不知为什么,一旦想到这里,他就有点想不下去,他就宁愿不去想她了……
可是这会儿,躺在一片片竹子般生长的茶林里,嘴里嚼着茶叶,看着天上的月亮,他突然有一种寄草近在飓尺的感觉。他激动起来,这东北汉子从来也不知道感伤的,此刻却从鼻孔里冲上来一股从未有过的深深的对女人的眷恋之情……
有夜鸟在叫,他想起了那个他准备接受任务去炸钱江大桥的夜晚,那个大难临头前的西子湖的夜晚了。他从来也没有读过“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可是现在他知道,为什么那天夜里的夜营会啼叫得如寡妇夜嚎一般的了。寄草啊,我的女人,你如今在哪里啊!我还能见到你吗?也许永远也见不到了……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遗书。那是从师长戴安澜开始写下的。戴师长已经带头宣布了自己阵亡后的代理人名单。然后,从团长开始,营、连、排、班长,都层层地预立了遗嘱,指定了代理人。作为这次炸桥任务的别动队长,罗力也不例外。他是带着必死的信念等待明天的,可是,茶地的香气却叫他想起了爱情与亲情。他感到自己的肩膀沉甸甸的,好像大哥嘉和的手就放在他的肩上,他甚至再一次听到了大哥的柔和的沉静的声音:……要活下去啊……要像茶一样地活下去啊……
第二天清晨,当日军第五十五团搜索部队约五百人来到皮尤河南岸,其摩托车队快速地急驶上皮尤河大桥时,隐蔽在茶丛中的罗力轻轻地一挥手,引爆员顿时就按下了电钮。并没有天崩地裂般的震撼,茶地只是一阵紧张的痉挛,而桥就轰然地倒塌了。罗力端起了身边的机关枪,就带头冲出茶园扫射起来。日军措手不及,顿时作鸟兽散,向公路两旁的茶园里跑,不知那密密的茶蓬,早就做了中国将士的天然屏障,这会儿,他们正可以从茶丛中向敌人扫射呢。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戴师长派人清点了一下,连河里的和茶丛里被打死的日本鬼子,少说也有一二百人吧。
看着那些倒翻在茶丛中的鬼子尸体,罗力不免有些惊讶。葱绿的茶叶,在阳光照耀下依然泛着悠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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