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这批茶叶。
战乱年代,干什么都有弹性。只是杭汉这个人实心眼,叫他干什么,他就百分之百地不折不扣地去干,也不考虑这么干到底有没有真正的效果。对茶叶的包装和品质,杭汉是已经有这个眼力了。至于茶叶的水分,因为外销茶经过长途运输,日晒雨淋,最易霉变,所以从一开始就要十分注意把关。好在这一关其实也用不着再让机汉来把,在茶叶产地,就由各省市的茶叶专家先检验把关去了。
那么,杭汉真正要注意的就是绿茶的着色问题了。
原来中国的茶商中,也是有那么几个歪聪明的,为了出口的茶叶看上去色泽好,在报请检验之前,就在那绿茶上着了色。这些有色物质,有的无毒,有的可就是有毒的了。为此,1932年,法国就颁布了禁止有色茶入口的法令。上海商品检验局也因此作了禁止有毒色料的茶叶出口。如今杭汉做的主要检验,也就是这件事了。亏了他的那份认真执著,这个关卡,也才就越来越不像是聋子的耳朵了。
那一天,大雾迷漫,码头上来了一船箱从滇川边界运来的滇红茶。按常规,杭汉准备开箱检验。那押船的倒是个机灵人,忙不迭地就递上一支烟说:“我这是新试制成功的滇红工夫茶,红茶,也不着色,小师傅你就放心吧。”
听说是滇红工夫茶,杭汉的眼睛就亮起来了。说起来,这茶的历史才不过两年,可名气已经大得像杭汉这样的年轻茶人也都如雷贯耳了。1938年,云南茶叶贸易公司刚刚成立,就派人分别到顺宁、佛海试制大叶种的工夫红茶。这种红茶,外形肥硕紧实,金毫显露,香高味浓,首批产了五百担,通过吴觉农先生所负责的香港富华公司转销伦敦,竟然以每磅八百便士的价格一举成名。听说英国女王还把这种茶叶放在玻璃器物之中,专作了观赏。杭汉一向是只喝绿茶的,但是他也喝过父亲亲自送他的滇红茶,这滇红茶,又是吴觉农先生亲送的。吴先生平时从来不喝公家的茶,这一次破例,也是因为新茶试制成功,作为样茶要检验品级,难得有那么一小撮,就拿来送人。嘉平也不过得了小半信封罢了,又被他转送给了儿子。杭汉喝了,只觉得好,从此竟然就爱上了喝红茶。只是滇红太难得喝上了,都运到国外换外汇了呢,所以今日杭汉见了这一船的滇红,竟也是十分的希罕了。心想,怎么平日里不太看得到的滇红,这会儿一下子来了一大船。又见那押船 的磨磨蹭蹭的,不像是要开箱的样子,当下就生出了疑惑。就说:“我就上船去检验吧,你们带我去开箱便可。”
押船的人手伸了过来,杭汉的口袋一动,低下头,就见袋子微微鼓了出来,顿时明白怎么回事,不动声色地就把那一叠钱又放回了那人的袋中,说:“只要货真,我不会为难你们的。”
押船的就笑了,拍拍杭汉的肩说:“小兄弟,看得出来,是跑过三江六码头的人,以后的交道还长着呢,大哥记着你了。”
杭汉又要上船,押船的盯着他的眼睛说:“非得走这一关?”
杭汉笑笑,那人的手还在他的肩上呢,他就略略地运了运气,那人立刻就感觉到了对方的分量,放下手,展开,说:“那就请吧。”
杭汉上船,打开了一箱,一看一闻,他就知道不对。明显的,这就不是滇红,或者说,这根本就不是正宗的滇红。又取了样来泡开了一杯,汤色发问,杭汉心里顿时就明白了。看了看押船人,说:“你们老板呢?”
那押船的说:“我就是。”
“先生这趟生意吃亏了。”
“此话怎讲?”
“明摆着,这就不是滇红。”
老板就冷笑起来:“这话是你嘴上没毛的外乡人说的吗?你识得几多茶品?跑过几趟马帮?”
杭汉看这人面不善,淡然一笑,说:“马帮倒是一趟也不曾跑过的,不过天下茶叶却是已经识得八九不离十。别的不说,就说这滇红。此茶虽是新品,见识的人少,却也好把握,你只记得那关节处便可。滇红的品质,特点就在于它的茸毫。这茸毫还是淡黄、金黄、菊黄色的,冲开了看汤色,又是一番风光。那汤色是艳亮的,香气高长,且带有花香,叶底红匀嫩亮。你看,你这茶叶,颜色发问发黑,且无茸毫,要来充滇红,也太离谱了一点。就这几条,你去对一对吧,对上了一条,我把头砍下来给你!”
那人见这江浙佬,小小的年纪,倒也能把茶识得如此老道,再不敢小觑,又换了一张笑脸,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不至于把头砍下来吧?我也不是专做茶叶这一行的。实话跟你说了,我就是个押船的,有人给我作了担保,说是这批茶已经被检验过了,放心出口,这才托得我,还事先付了我佣金。如今若被卡在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叫我回去怎么交待呢!”
“这还不好交待,你自去找那让你放心的人,让他给你负一切责任便是了。”
那人正要把话绕到这上面,见这黄口小儿果然自己就绕上去了,心里暗喜,说:“小兄弟,这话也就是你敢说,我可是不敢说的。你道那茶的担保是谁,说出来你就明白了——”他就凑着抗汉的耳朵,说了一个名字。
原来这名字杭汉也是听说过的,人也许还在某些场合见过。此人本是茶叶公司的一个什么处长,听说还是孔家的亲信。不过杭汉对这些错综复杂的权钱关系向来不感兴趣,所以一直也没把这些人往心里放过。见这押船的那么一本正经,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样子,就觉得好笑,说:“什么处长担保也不行啊,他算什么?又没有权力在我的填单上签字。在这里,我就是老大,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押船的揉一揉眼睛,想,这是怎么回事,还有连孔祥熙的账都不买的人。怕不是嫌刚才的钱给少了吧。就一咬牙,又数出一沓票子。连同刚才的那一沓,一起塞到杭汉的手里,说:“咯,我们明人也就不做暗事,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这个整数,你看怎么样?我也是跑过多少码头的人了,这个价码,算是顶了天了。老弟你要是再不让路,你也就太黑了!”
这一番话,可就真把杭汉给惹急了,他拉下脸来,一把把钱扔了过去,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要你一分钱,我就不配在这个码头上站一分钟。”
押船的也把脸黑了下来,说:“那你说你要什么?爷们也是白道黑道上混了大半辈子的人,你要什么,我就能给你什么!”
这不明摆着显出青洪帮的架势来了吗?殊不知这套流氓腔吓不倒杭汉,日本佬的鬼门关都已经走过的人,还会在乎这些地痞青皮。杭汉说:“我要什么了?我可是什么也不要,我只要真正的滇红。你有货,我放行,你没货,我不填单,你就趁早处理了,或者拉回去,随你的便。”
“我这个就是真正的滇红,这里有检验单。你以为没你我们就干不成事情,笑话!我刚才是出门在外让你三分呢,你还真以为我怕了你不成!”
押船的刷的一下抖过来一张单子。杭汉拿眼睛一扫,还真是暗暗吃一惊,没想到这张单子和他自己手里的那一张一模一样。原来这些人早就防了一脚,事先把该作的弊都作好了。杭汉再一看签名人,不是那孔家的亲信处长,又是何人!火气腾的一下就上来了,捏着那单子想把他揉成了团,忍了几忍,到底还是忍住了。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在贸易委员会中供职的父亲,吴觉农先生把许多事情托给他了,何不打个电话和他商量一下。于是便说:“你们等着,我这就去请示上峰,看这事情怎么处理了才得当。”
押船的早已派了人去找那处长来码头了,心想:什么上峰,再上能上过蒋委员长去?孔家和蒋家什么关系,打碎骨头还连着筋(襟)呢!你这毛孩子,以为知道那滇红的茸毫是金黄、菊黄、淡黄的就行了?孔家人说行,白的黑的都行——我这就等着你乖乖地给我放行吧。
杭汉给嘉平打电话,本来只是想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一来了解一些背景,二来也是向他讨个主意。谁知杭嘉平一听大为激愤,说:“这还了得,反了天了!你等着,我这就到。”
果然不多一会儿,嘉平就坐着车先到了。见了儿子,也不多说,把他拉到一边就问:“汉儿,你可吃准了,那茶叶究竟是不是假冒的滇红,你会不会看走眼了?”
杭汉跺着脚说:“你不信自己看去!滇红什么样子,这茶叶什么样子?外行都能看出来真假了。”
嘉平兴奋地搓着手,在码头上走来走去,边踱边说:“这就好,这就好,这下可给我们逮住机会了。”
杭汉不明白,为什么运了一船劣质茶,父亲还会那么高兴地连声叫好。他心痛地说:“这一船要真是滇红就好了,能给国家换多少外汇啊。”
嘉平拍拍儿子的肩,说:“哎,眼睛可不能光盯在钱上,这一船茶叶后面,名堂可就多得很呢,就看我们怎么做了。”
正那么说着,杭汉就看见了一批搬运工奔了过来,嘉平指着那一船茶,说:“统统给我搬到岸上去,一箱也不能留下。”
杭汉还没明白怎么一回事,嘉平又说:“假冒滇红,还抬出大员来,抗战期间,以权谋私,发国难财,怎么处罚都不为过。先把这些茶扣下了,这还是第一步,然后再看,这背后到底是谁在做手脚?”
那些搬运工们早就上了船,七上八下地搬了起来。急得那押船的左拦右拦拦不住。他又不知道杭嘉平到底是个什么官,看他那副颐指气使、除了皇帝就是他的样子,又不敢得罪。只好跟到东,跟到西,一支香烟举在手上,嘴里就长官长长官短地叫个不停。杭嘉平看都不看他,只当他是个白日里的影子在说梦话。香烟递过去,手一挡,就滚到地上去了。押船的连忙再到烟盒里去抽一支,正要再递过去,突然就如电影里的定格镜头一般定住了,然后脸上露出了救兵到来的笑容,大声叫道:“给我停住,都给我停住,看谁敢动我们的茶叶。碰一片,我都不会饶过他!”然后举着那支原本是要给嘉平的香烟,转了个弯,就朝另一个人走去。杭汉一看就知道了,那人正是茶叶公司的什么处长。
两下里这就僵住了。这边要搬的,和那边不让搬的,各自都看着他们的头头。那处长也是个狗仗人势惯了的,见了嘉平,好比没有见着,只对着那押船的吼:“不是把什么手续都办齐了吗?还跟人嚼什么舌头根子——搬回去!”
押船的就叫道:“搬回去!搬回去!”
可是手下的那些人见对方人也不少,迟疑着不敢动手,押船的只好自己上前,要去夺一只已经放在码头上的茶箱。这边嘉平就给杭汉递了个眼色,杭汉就上前一把拦了,说:“你要敢碰一碰这箱子,事情就不好办了!”
押船的又不敢动了,回过头来看他的那个救兵处长。处长看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好赤膊上阵,走上前去,指着杭汉的鼻子训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在这里干扰国家大事。派你在这里检验,不是派你在这里刁难的,走开!”
杭汉这下可真是气得面孔通红,还没来得及说话,父亲杭嘉平气势汹汹也赤膊上阵了。他一个箭步上前去,指着那人的鼻子就骂:“你是条什么狗,也配在这里乱叫!”
杭嘉平出其不意的这一手,即见他的性格,也见他的招数。他和嘉和不一样的地方就在这里。嘉和做事情,最讲形式,最讲得体,凡事能不走极端就不走极端。嘉平却是看效果的,所以他既能在万人大会上慷慨陈词,也能在街巷码头上呼爹骂娘。况且他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激化矛盾,最好是能够打起来,那才好做文章。所以他开口就骂那人是狗。这一招果然灵。虽说那亲信处长的确是孔家的狗,但当面如此骂他的人倒还真是没有。这一声村夫的粗骂,就如五雷击顶,把他轰得一下子就丧失了理智。冲上去要抓嘉平的胸脯,却被杭汉一下子挡了,只抓了那做儿子的衣襟,口里气不成句地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开句口——把你撤了——你当下就得给我滚!”
上阵父子兵。杭家父子本来就都是习武的,只是平时真人不露相罢了。这下那人抓了杭汉的衣襟,杭汉也不还手,只把膝盖轻轻一屈。谁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那处长就倒退着摔出去丈把远,差一点就掉进了嘉陵江。再爬起来时,也顾不得体面了,跺着脚叫:“给我冲上去打啊,把他们扭送到警察局去啊!哎呀,哎哟……"
这两拨子人就在码头上大打出手了。嘉平本来就是有备而来的,人多,自己也会动手。对方不一样,根本没想到还会在这里摔跟头。可怜他们为了这一船的假滇红,也是费了多少的心血,条条关节都疏通了,就是没想到这重庆码头上还有一个叫杭汉的小人物,弄得他们不但几乎前功尽弃,而且还被打得鼻青眼肿。真正是应了那句老话——凭你刁似鬼,喝了老娘洗脚水。
最后,那些人实在是打不过杭嘉平他们,只好往回撤了。那处长边捂着鼻血边哼哼地叫道:“杭嘉平,你等着瞧,我不会放过你的。你跟共产党有染,我告你私通共匪,你就等着坐大牢吧。”
嘉平大声地笑道:“我还告你和日本鬼子有染呢。你不是私下里也在跟日本人做生意吗?你就等着吃枪毙吧!”
这么相互骂着,那群人就终于退去了。
这里,杭汉见了他父亲领带也歪了,扣子也掉了,一头依然漆黑的头发也乱了,看上去就十分地好笑。嘉平见了儿子瞅着他笑,也笑了,说;“这下让你尝到了斯文扫地的快活了吧。”
杭汉说:“我可没想到你真能打。”
“我年轻的时候那才叫会打呢!到哪个国家也没少打架,多年没再动拳头,手生了。”
杭汉看了看这些箱茶,不知该怎么处理为好。嘉平却比他放心得多,只说:“派个人负责把这些条都收在库房锁好,日后都是我们的炮弹呢。”
说着,一把搂过了儿子,朝码头外的一家小酒楼走去。人说多年父子成兄弟,嘉平和汉儿虽也是多年的父子了,但一直就不在一起生活,做儿子的,就觉得当父亲的很隔。今日这么联手和人打了一架,倒是打掉了许多的隔膜。嘉平虽是父亲,但人长得精神,看上去就年轻,反而是那当儿子的,一脸络腮胡子,也不知道刮,两人搂肩搭背,神气活现地在山城的大街上走着,看上去倒真是像一对亲兄弟呢。
世上的事情,难得会有这么巧出精来的。杭嘉平父子两个,这里刚刚在临窗的酒桌上坐定,叫了几个菜,还没端上来,杭汉眼见得父亲的鼻孔里就有血流了出来,滴在眼前的桌子上。嘉平连忙把头抬起来,用一张纸堵了鼻孔,犯着声音说:“没关系,刚才不小心让他们擦了一下。幸亏没让那些工八蛋看到。”
汉儿一边料理着父亲,一边想,父亲都四十多了,可说话做事,还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像谁呢?他一下子就恍然大悟,真像奶奶啊。这么想着的时候,眼睛往外一扫,就发现了小酒楼对面有一家保育院的牌子。汉儿就说:“爸爸,对面是家保育院,肯定会有医疗药品,要不要到那里去看看?”
嘉平连连摇手,说:“看什么,一会儿就过去了,我们还要痛痛快快地喝一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