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之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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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夜之侯-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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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孩子热炕头”的人生理想,故而彼此发誓,非东北姑娘不娶。

  如今一晃六年过去,非东北姑娘不娶的罗力的老乡们已经统统娶了杭州姑娘。有一天,罗力还目瞪口呆地看着其中的一位,腋下也夹着一领凉席到平湖秋月去了。看见了罗力还知道苦笑一声,说:“罗力,今日是中秋,咱们有家不能回的人,只好安了新家,千山万水之外望一望东北的月亮了。”

  罗力自然内心看不起那些腋下夹席子到西湖边吃茶叶蛋的男人。不过他暗自以为,男人们之所以变成这样——如捞不起的面条、扶不起的阿斗一般,主要原因是因为这里的女人之故。从小矿工出身的东北青年军人罗力正眼瞧也不瞧那些西湖边的豆腐西施和馄饨西施们。罗力今年二十五岁了,正是如火如茶的情爱的岁月,但罗力为了实现打回老家去娶东北姑娘为妻的誓言,成了一个坚定的战时禁欲主义者。

  所以罗力尽管顺手把这杭州姑娘搁在了车上,让她做了一回搭车女郎,但他却并不在意她。军情十万火急,操他娘的小日本,咱们终于干上了。

  然那姑娘却不让他省心,罗力可是从来也没有遇到过话这么多的姑娘,一路上她就没停过嘴:“喂,大兵,你肯不肯跟我打赌,我赌日本佬飞机被我们打下来了,你相不相信?要不要我们掷角子,正面我赢,反面你赢,来不来?”

  罗力不答腔,心里却说,什么杭州的小市民女人,把打仗当儿戏了。正那么想着,突然听她大叫一声:“忘儿——停车——!”

  罗力一个急煞车,姑娘一下子又弹入了他的怀抱,然后手一推要开门。可怜这也是个弄堂西施,大概从来没坐车,连车门也不会开,只会大呼小叫——开门,开门!

  罗力不耐烦地一下子拧开车门把手,说:“下去!”

  谁知那“西施”又不下去了,“西施”说:“不,不是忘儿。”她又坐了回来。

  罗力口气就不那么好听了:“下去下去,我这是打仗,弄个女人来搅什么!”

  那女人就愣了,突然抬起头来,两人算是正式打了个照面。然后,姑娘的眼里突然就渗出了眼泪。罗力这辈子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事情,眼睁睁地看着那两只眼睛像两口大井,一下子的,就涌上来晶莹剔透的泪水。而且,那姑娘的嘴角也抖动了起来,她语无伦次地说:“——他就不见了,回到家里,他妈也不见了——他不能出门——”然后,那姑娘就跳下了车。

  罗力不假思索地一踩油门,军车立时窜出了一大截,然后又是一个煞车,雨大滴大滴地打在车窗上。他跳下车回身过去,一把拉住那杭州女子的胳膊,也不顾她的挣扎,就把她重新塞进车,重新发动车子,朝览桥方向飞速而去,一边大声用东北话吼叫着:“住嘴,你给我老实地坐着,我们现在就到飞机场去。日本人都打到头上来了,要死要活都是中国人的大事情,你还乱嚷嚷什么!你放心,我们一定能把你那个什么忘儿找回来,但是我们首先得把小日本的飞机打下来,你明白吗?得把小日本打得趴下来。你不准再乱说乱动,小心自己的小命先没了。你们这些杭州人,小市民,就知道想自己家里的事,国家都要丢了,你还乱嚷嚷,还哭,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闭嘴!”

  杭州忘忧茶庄小姐杭寄草,活到近二十岁,这辈子还没受到这样的训斥,她好几次冲动起来要下车去,可是一方面她也是心挂两头,一头在天上,一头在地下;另一方面这东北大兵不停地骂骂咧咧,还开着飞车,她根本就没法下来。杭寄草自然觉得委屈——她是最最抗日的抗日分子,但她不能因为抗日而丢了外甥,她觉得这样抗日与外甥两头抓一点也不矛盾,她不知道这位看上去挺神气的年轻军官为什么这么不耐烦——这么想着的时候,军车已经把他们带到了资桥机场。

  至于他们两个怎么就突然抱在了一起,这简直就是上帝才能回答出来的问题。你想,几乎前一分钟,那东北大老爷还火气冲天地边开着车边骂着人,突然,车尖叫一声停住了。他们看见机场方向有人朝他们跑来,冲着他们叫:“打下两架,打下两架!日本佬的,首战告捷!首战告捷!”

  “他们叫什么?”罗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转过脸来问那杭州女子,可是还没等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已经被一个湿淋淋的热乎乎的肉体紧紧地钳住,那又湿又热的东西还能发出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欢呼:“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打下了日本人两架飞机,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天哪,这是真的!”她竟然使劲地捶打起罗力的肩膀来,那力气还真不小。罗力在这杭州女人的拥抱和捶打的缝隙之中,还能躲躲闪闪地喷吐出那一行句子来:“——我们——的——人,怎么——样了?”

  “无一伤亡,无一伤亡,听见了吗,无一伤亡!”

  那杭州姑娘突然又放开了他,一下子跳出车子,欢呼跳跃着:“万岁!万岁!空军万岁!”

  罗力被那从未有过的胜利消息和从未有过的女人的拥抱,一下子震得眼冒金星,目瞪口呆,僵在车位上,说不出话来了。

  1937年8月14日之夜,火树银花不夜天,杭州人的狂欢之夜,胜利之夜,罗力和寄草的突如其来的爱情之夜。

  街上到处是人,报童fll高举着油墨未干的报纸,就像举着胜利的旗帜,他们穿行在杭州的大街小巷里,稚嫩的带着古意的越腔在杭州城的夜空里此起彼落:“号外,号外,请看号外,飞将军一战成功,六比零大胜倭寇!号外,号外,请看号外!”

  黑暗中罗力的胳膊,紧紧地搂着身边这个他还叫不出名字的杭州姑娘:他多么爱她啊,他说不出自己多么地爱她!这从天上掉下来的爱情,从地上捡来的爱情,简直叫他不能想像。他们已经这样手挽着手,走了一个晚上。他们坐在一辆车里做了多少事情——他们向司令部通报了胜利的消息,共饮了胜利酒,他们当然找到了忘忧以及忘忧的母亲。他们把该做的都做了,依旧觉得什么也没做。姑娘一直在说,一直在说,罗力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一些字眼:……茶庄……忘忧…··大哥……义父……抗日……胜利……

  罗力有些恍炼,胳膊上紧裹着姑娘的手,人那么多,他怕把她给走丢了。他还时不时地别过头来看看这杭州丫头:她的红唇很美丽,她的眼睛很美丽,她的飘扬的短发很美丽,粉红的耳廓边的晶莹的汗水很美丽。罗力渐渐听不清姑娘在说些什么了,他只听到一片叮叮当当的金属一般的铃声。……是的,是的,那么现在,一对妙龄男女,除了恋爱,还能干什么。他们狂热而盲目地步行在古老的街巷,在第一个隐秘的角落里罗力堵住了姑娘的铃声。……然后,他们在每一个隐秘的角落里狂吻。罗力发现姑娘突然沉默了,在狂吻与狂吻之间的街道上严峻地走着。在下一个拐角处,罗力就有些尴尬,他搂住姑娘的头,说:“这是为了庆祝胜利。”姑娘严肃地点点头,说:“当然是为了庆祝胜利。”然后,闭上眼睛,抬起下巴。在此之前,这对青年男女从来不知亲吻的美妙之处,他们把这妙不可言的美事儿留给了胜利之夜。难道这不是命运?罗力一边亲吻着,一边热血沸腾地想:胜利万岁!没有胜利,就没有这个被他亲吻着的、爱着的、身边的、不知名的杭州姑娘——胜利万岁!

  第 三 章

  十一月,杨柳已老,残枝败叶,风中萧瑟,零乱起舞,像是留不住客的强颜欢笑的欢场女子。

  西湖畔密密麻麻的,挨个儿停着一艘艘小船,杭人土语,都称之西划船儿。其中六码头陈英士像下不远的一条小瓜皮舟上,坐着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正在心不在焉地吹着不成调的口琴。

  “杭州人真正是奇怪,飞机来了,不往隐蔽之处躲,却往光天化日之下跑。你看,都跑到西湖上来了。”

  说话的是一位瘦削的姑娘,眯着眼睛,面色浅黑。

  现在我们应该知道了,瓜皮舟上坐的不止是杭忆一个人,还有一位,坐在另一边——一位女性,杭忆也是今天第一次看到她。

  杭忆放下口琴,回答说:“说怪也不怪的,日本人轰炸到今天,还从来没有炸到湖面上来过。你看,那边湖上船中坐的,不正是刚上任的浙江省主席黄绍站吗。他一来湖上避空袭,杭州人就跟着上,黄绍站就成了信号弹了。要不,我小姑妈怎么偏偏就选了这里来与你见面呢?”

  “那是偶然的罢了。可笑我们杭州人,竟还以为这是湖上多庙宇之故,是佛地必得佛佑呢。”姑娘一边皱起眉头看看表,一边说。

  杭忆便有一些惶恐,他生性敏感,知道这姑娘是在暗示小姑妈和杭汉迟到的时间太长了一些。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他就猛不了地来了一句高谈阔论:“中华民族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了,同胞们还有不知道的呢,所以才要我们去唤起民众嘛!”

  近月来战事频繁,日寇飞机时常来杭轰炸,上月13日,六架日机扔了十一枚炸弹,报上说是死伤了七人。两天后再来,这回是把火车站全炸了。又过几日,炸了闸口,听说沉了八艘货船,死伤了三十多人。

  尽管如此,大多数杭州人还是捱在西湖边不走,说是因为杭州乃两浙省会,前头又有苏州自嘉兴的国防工事,自可以比之为法国的马奇诺防线,起码还可以守那么三个月时间。

  话虽那么说,但市政府还是一面动员市民们疏散到后方去,另一面又动员他们各自建筑防空洞。无奈这两方面都没有什么大用。同样是杭州人的杭忆不免忿忿地想:杭州人不知何故,竟就是不愿意离开这温柔富贵乡和花柳繁华地,就连奶奶这样的奇女子也不愿意离开。自己不离开还不去说它,奶奶她还发了一个大兴,拉着父亲、寄客爷爷和小撮着等一干子人,每日在后园子里挖防空洞。嘉和一向由沈绿爱自说自话,这一次也免不得唱了句反调,说:“挖也是白挖。杭州这个地方,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一面是西湖,一面是钱塘江,城里面还有大运河和市河,掘地数尺,便是一口井,何必白费力。”

  绿爱听了就不高兴,说:“说来说去还是要我们过了钱塘江去逃难。我告诉你们,你们都走好了,我就是不走的。我倒要看看日本佬能把我们怎么样,又不是没见过!”

  听了这话,嘉和不禁为难地看看叶子。倒还是叶子不动声色,卷着裤脚,亲自在那里挖地三尺。水却是已经漫到脚踝了,他们彼此对了个眼色,嘴角便有了一丝看不出的苦笑。

  果然,杭家后花园里倒是挖出了一个水漫金山的防空洞,但到底也没有谁往那里钻过,连忘忧都不往那里钻。

  在一家人大挖防空洞之际,杭忆杭汉两兄弟也在进行一种属于自己的秘密活动。他们是在十字街头大演《放下你的鞭子》的时候被人注意上的。接着,便有高年级的同学来与他们接近,不久,他们就成了《战地生活》杂志的编外记者。听说这个杂志是共产党的人把握的,杭家两兄弟很好奇。因为林生的缘故,他们对这个组织有一份特殊的亲近。但是,杭忆很快就感觉到,这些神秘的人,对杭汉的兴趣,似乎更大于他的。反过来,这种格局就又挑起了杭忆的兴趣。可以说,在最初众多的抗日团体组织中的选择,对杭忆这样的热血青年来说,出发点是相当情绪化的呢。

  没想到,第一次半秘密的行动,与他接头的竟是一个姑娘。他们的联络方式倒是相当浪漫:杭忆手里拿一把口琴。可是他没弄明白,为什么那接头的姑娘一看到他就突然眯起了眼睛,还皱起了眉头,不时地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好一会儿,才伸出手来,严厉地说:“我叫那楚卿。楚国的楚,卿卿我我的卿。”

  杭忆有些吃惊,上下打量着她:“怎么,你姓那,你是旗人?”

  “杭州城里,旗人可是不少的呢!”姑娘突然换了刚才那口流利的国语,改用杭州官话。她有一双灰眼睛,目光很冷,像有冰块结在里面——冰块朝他偶尔一闪,杭忆的心就紧一紧。他就一下子觉得她成熟得不得了,经历了许多,是他的上一代人了。

  空袭警报响了起来,岸边柳阴丛里散着的那些瓜皮小舟们,突然就像撒骰子一样地直往湖心抛了出去。差不多与此同时,杭忆看见杭汉和寄草一起朝他们这条船扑了过来。杭忆还来得及埋怨一句,立刻听见楚卿喝道:“快划出去!”小艇就像离了弦的箭,直射湖心。杭忆抱怨说:“怎么搞的,整整迟了一个小时。”

  杭汉一边喘气,一边说:“罗力哥刚从金山卫下来。哎,我说你们真应该去听听,他可是从正面战场上下来的,有最新的战事消息。”

  接下去就全是寄草的话了——

  “什么固若马奇诺防线,简直国际玩笑。苏浙边区主任张发奎这一回亲自到嘉善指挥作战,罗力和他一起去的前线视察,那可是冒着枪林弹雨的呢。哪里知道,保存工事图表的人员和掌管掩体钥匙的乡保甲长,竟然都统统逃掉了,部队根本就进不了工事。”

  说起来,杭州城的消息倒也是并不闭塞的,月初日军于迷漫大雾之中在杭州湾登陆的噩耗,大家当下就都知道的了,还知道金丝娘桥守兵十数人全部牺牲之事。然而战事到底发展到了哪一步,老百姓还是糊里糊涂,眼下听寄草那么一说,心一下子都沉到西湖里去了。

  “现在的战况又怎么样了呢?”众人一听这新到的消息,气透不过来,只闻见天空中警报在一个劲地呜啦呜啦地响。

  “罗力跟我说,上海已经沦陷,嘉兴、湖州也入敌手,眼看着日军正在集中兵力进犯南京。看样子,撤出杭州城,是近在眼前的事情了。”

  大家一时就都愣在那里,不说一句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警报解除了,一个小孩坐在湖心的一艘瓜皮小舟上,突然高声地唱了起来:八一四,西湖滨;志航队,飞将军;

  怒目裂,血飞腾;振臂高呼鼓翼升,

  群鹰奋起如流星,掀天揭地鬼神惊。

  我何壮兮一挡十,彼何怯兮六比零。

  杭忆突然地就一笑,说:“你看我们杭州人,什么时候也有快乐。”

  空袭警报既已解除,人们就纷纷开始林岸卜杆靠.往国一部的人也待操桨,倒是被楚卿一把拦了,说:“再漂一会儿。”

  “怎么,还担心油以后看不着了?”

  寄草笑着,突然这么一句接口令,说得大家眼一惊,都抬起头来四处环看西湖。看着看着,不知谁说了一句;“既然来了,不妨到岛上走走吧。”

  杭忆发现,楚卿的灰眼睛,哆暖了一下,就眯起来了。

  西湖三岛,真正常有人来去的,还是三潭印月。此时人亦不保,谁还顾得上它。岛上原来种的那些个月季、蔷蔽、丁香、玉兰、海棠,从前是国色天香,姹紫嫣红,如今也是蓬头垢面如灶下之婢了。又,岛上景色素有一绝,池塘中夏日睡莲,有大红,粉红,嫩黄,纯白,—一不等。其时意境,那才叫“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呢。如今深秋败荷,花亦颓伤,叶也颓伤,也是人无情趣,佛无禅意的了。又加岛上幽径虽在,青竹却露败象,枝权横生,黄叶枯下,实实的一番伤心凄迷之境矣。

  一行人绕过小径,便到了御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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