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呢。”
嘉平听到这里,目光突然严峻了。他很想对这位直爽的东北青年说——不要轻易地提到一死”字,我们已经没有林生了。但是他看到了罗力的坦荡的神色,他就没有再说,只是一声不吭地站着,抽着烟。罗力也已经发现了嘉平的这个轻微的神情变化,正是在这一点上,他看出了寄草这两位长兄的相似之处:他们都不是怕死的人,同时,他们又都把活着看得如此重要。
嘉平抽完了手头的那根烟,他的烟瘤在多年的熬夜中变得很大,现在他扔掉了烟蒂,大声地说:“我们走吧。你看,旁边那艘船,已经跑得很远了,看看我oJ还赶不赶得上他们。”
罗力也上了车,一边发动着引擎,一边说:“我们不会再与他们同路了,前面有一个岔道口,我们该朝右边拐弯了。你看,就在那里,不不不,不是在左岸的女人的前面,在她的后面。这女人可真能走,她一直就没停下来过。瞧,连她也朝左拐了。我告诉你,这条河流并不安全,听说是常有鬼子出来活动的,我们还是谨慎一些为好。要知道,无论作为我的二哥,还是中央派来的要员,我对你都负有特殊责任的。”
杭寄草是在向左拐的岔道口上站着,眼看着小船从她的眼前漂过去的。她一直没有注意这艘几乎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行驶的篷船。也许正因为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她总是只听到小船的啦呀声。倒是对岸那辆时开时停的军用车,时不时地映入眼帘。寄草想,如果不是隔着一条河,她会想办法搭上那辆车的,也许开车的人还会认识罗力呢。
贫儿院的女教师杭寄草,在金华到底打听到了贫儿院的下落。这些孩子们,已经在金华附近的乡间小山村中安顿了下来。寄草在找到了贫儿院之后,急忙赶回天目山接忘忧他们,她扑了一个空,破庙里空无一人。她山前山后地寻了一个遍,哪里有他们的影子,最后,她坐在白茶树下抽泣起来,直到片片茶叶落到她头上。她失魂落魄地想,他们会到哪里去呢?要是罗力在身边就好了。路过金华的时候,有人告诉她说在金华看到过罗力,她就托人带口信给他,等她找到忘忧他们,就来与他会合。她是个既坚强又浪漫的姑娘,异想天开,要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里碰碰运气:也许哪一天,在一个十字街头,就会突然遇着了她的心上人呢?她想起了那个让他们相识的胜利的雨天,气就短了起来,眼睛,便也模糊一片了。
这几个月来,她扑到东,扑到西,到处打听忘忧他们的行踪。听说山里也有鬼子进来扫荡,无果师父带着两个孩子避难去了。寄草松了口大气,不管怎么样,总算人还活着。她在破庙里留下了信物,又急急往回赶,谁知赶回金华,罗力却刚走。寄草被这些失之交臂的事情弄得发起恨来。她本来可以呆在一个相对可靠的地方等待,可是她不愿意,她是沈绿爱的女儿,身上遗传着一些不可理喻的疯狂的念头。听说罗力到茶区去了,她便紧赶慢赶地也跟着去了茶区。
现在她走到了岔路口,看见往左拐的角上有一个凉亭,里边堆着一个草垛子,她走了进去,就一屁股坐了下来。草垛子特别柔软,还热乎乎的,她一阵轻松,取出水壶,喝了一大口,抬起头来,就看见了眼前的河流和对岸的军用车。她突然心血来潮,想朝对面喊上一嗓子,但她发现军车却朝右边拐了过去。不甘心的寄草对着军车的背影还是尖声地喊了一句:“罗力——”
话音刚落,她自己就被草垛子下面一个蠕动着的东西掀翻了——一张发绿的年轻的脸,从草垛子里探了出来,哆哆佩啸地说;“……别害怕,我也是赶路人,我、我、我打摆子了……别害怕…… ”然后,他就重新一头扎倒在草垛子上。
军用车上的人却什么也没有听见就远去了。倒是船舱里有人探出头来,是杭忆,他问道:“谁喊了一声,楚队长,你听见了吗?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喊罗力。”
楚卿也探出头来了,却看不见任何人的身影,连那个女人也不见了。
天空蓝得出奇,一丝云彩也没有,天地间便显出几分空旷与空虚。楚卿隐隐约约地担着心:前方茶院,是他们和大部队接洽的地方。这一路的水行,估计要到前半夜才能到达。他们这一支小小的分队,能够与他们会合吗?
第一三章
直到楚卿那张严厉的面容再一次从黑暗中突现出来的时候,杭忆才开始恢复知觉。然后他开始听到人声,他也开始能够分辨得出那是从谁的口中发出的呻吟。
像是倒退的潮水突然“轰”的一声又不期而至一样,杭忆想起了一切。他猛然抬起头来,被楚卿狠狠地压了下去,他的张开的嘴一下子就被身下的潮湿的黄泥填满,甚至他的两个鼻孔也塞进了泥。他就一边蘸着鼻子一边说:“是陈老先生在叫。”
楚卿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把声音喷进他的耳朵:“别说话,敌人还没走,正在对岸搜查。”
“其他的人呢?”杭忆看看周围。天已经蒙蒙亮了,他们两个正趴在小河边的一片茶地里。幸亏夏茶长得茂盛,密密麻麻地遮挡着,就成了他们的隐蔽处。
从茶树的底部望出去,可以看到他们行驶了一天一夜的那条河流,楚卿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倾斜在水面上乌篷船的篷面。它似乎半沉半浮在水面上,旁边白糊糊的,好像还漂浮着什么,像一条巨大的肚子朝天的鱼。楚卿接着杭忆刚才的问话回答说:“不知道,也许打散了,也许……你眼睛好,给我看看,前面水里漂着的,是不是我们的那条船?不不,别把头抬起来,天已经亮了,这里的天亮得很快——”
杭忆只是稍微地转了一下视角,他就什么都看见了。可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嘴巴张得和他的眼睛一样圆,他还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他就发起抖来,他的目光先是发直,后来就开始发黑,然后他就重新一头扎进了身下的黄泥土中。他没有能够说出他所看到的一切——河水乌红泛黑,猛一看,有点像朝霞倒映在水中。乌篷船半瘫痪地、懒洋洋地斜浸在河中,像是吐出最后的一口气、终于脱离了苦海的松弛的死人。船舷边上,依偎着半浮半沉的唐韵,她的衣襟散开着,杭忆甚至看到了她那浸泡在血水中的胸乳,它们僵白地半浸在水里,朝向淡蓝色的天空。
楚卿没有要求杭忆回答他所看到的一切,她对情况已经作了最坏的估计。也许这支小分队,就剩下她和杭忆两人了。直到天快亮时她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呻吟声。她猜出了那是陈再良的声音,但听上去,也已经是奄奄一息的了。
她说:“你躺在这里别动,我爬过去看看陈先生。”
杭忆抬起头来,他的嘴角还在抽搐,但整个人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发抖了,短短的一分钟里,他的面部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的紧皱的眉头使他看上去甚至有了几分的凶相。他说:“你躺着,我去。”
楚卿拉住杭忆的衣领,杭忆用力一扯就挣开了,然后,他就朝着陈再良呻吟的方向,轻轻地爬了过去,手里竟然还握着那把口琴。
小分队是在半夜时分,突然遭到日本人袭击的。
在此之前,一船的人,除了船老大在单调地划着桨,杭忆一觉醒来,刚刚走出舱门,想吸一会儿水上的空气之外,其余的人都睡着了,甚至楚卿也没有例外。杭忆轻轻地点着一根火柴,刚巧照亮了楚卿的脸,她睡着时的样子非常幼稚,嘴角还流着口水,眼睛闭着,就显不出张开时的那种灰色的力量了。这样,平时被眼睛压住了的眉毛就显现出来。杭忆喜欢楚卿的眉毛,那里隐藏着一些难以言传的酸楚,也许还有无法弥补的过失和再不能挽回的遗憾。杭忆喜欢看到楚卿的弱点,因为发现她的弱点而心情激荡。现在他对她不再有狂热的感情了,白天,有的时候,他还会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她。别人都看出来了他对她的明显地带有感情色彩的尴尬,只有他自己不知道。他还年轻,但内心经历很多,感受细腻,是个因为早熟而难免迷失的年轻人了。
靠在楚卿面前的唐韵,也正睡得香甜,她的睡相,有几分少女的傻乎乎相道。杭忆看着她的几乎要衬出来的双下巴,看着她在梦中像一个发酵的面包一样平和安详的样子,自己也禁不住要笑起来。然后,连忙捂住嘴,轻手轻脚地跪了出去,他可不想打搅她们难得的好梦。
他坐在舱头,吸了一根烟。因为还是刚刚学会的,所以不时地发出控制不住的时响时轻的咳嗽声,就像是河两岸灌木丛中那些不知名的怪鸟的啼叫。他看到了在无边的黑暗之中的眼前的一点点的红火星,两岸不时地有更黑更大的东西压来,也许是一丛竹林,也许是江南村口往往会有的那株巨大的百年古树。河床边不时地响着虫鸣,杭亿分不出那是夏虫还是初秋的虫了。他突然感到了一种巨大的悲哀,对此他并不感到意外,这是他从前就有过的感情方式。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抚摸了一下放在口袋里的口琴,刚要把它往嘴边凑,想起嘴上还塞着根烟,他张开双唇,突然,另有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情感——一种不知要和什么永诀的恐惧,从后脊梁冰冷地升起,蹿到头上,又一下子落到胸口,继而摄住了他的心。什么都来不及想,他扔掉了嘴里的火星,投入河中,几乎与此同时,他看到了右边堤岸上那些巨大黑色板块中喷吐出来的长长的火舌。
从那以后发生的一切,事后抗忆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这并不是说杭忆在这一刻成了胆小鬼。不,如果不是他拉住了楚卿跃入河中再爬向岸边的茶树丛,楚卿很可能就像唐韵一样地被敌人的机枪扫射死了。只是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杭忆显得非常下意识。他好像是一个经历过许多次出生入死的人一样,准确无误地又一次地死里逃生。他听到了不时传来的惨叫声,但这些惨叫并没有影响他的判断力。凭着与生俱来的对茶的气息的那种血脉一般的亲和,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里,他立刻就闻出了茶丛的特殊的清香之气。在那些竹林、蔗田、水稻和络麻地中,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茶丛。然后,他就死死地趴在茶丛中,再也没有挪过一步,直到神志逐渐昏迷。
现在他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甚至看到浑身是血的陈再良,也没有使他再一次地发抖。他立刻就判断陈老先生要死了,他的胸口挨了致命的数枪。老先生面对苍天,目光越来越浑浊,杭忆几乎趴在了他的血染的身躯之上,只让自己的胸膛小心地临空,不压着陈老先生的伤口。
陈再良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了,但是从他的眼神里还是可以看出,他认出了杭忆,他为杭忆的到来而欣慰。他费尽了力气才微微抬起了右手,杭忆这才看到他的右手,连着指甲都是黄泥土。杭忆顺着他右手食指所指的方向看去——他看到那方金星领石云星岳月砚,已经半截入了土,那另半截却还插在土上。
杭忆连忙对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让他放心,他已经明白他要他干什么了。然后他就爬到那方砚台前,拼命地用手和口琴一起扒拉着老茶树下的黄泥土。因为用力过度,他的指甲,一会儿就刨出了血。他很快就挖出了一个洞来,把砚台放了进去。在这整个过程中,他一直看着陈再良在微微地点头,目光越来越黯淡下去。他知道他立刻就要死了,立刻就要死了,他更着急。一边看着他,一边往老茶树根下填土,一边看着他轻声地说:“好了,就要好了,你放心,就要好了……”他的呼吸也随着他的呼吸一起起伏,最后他终于发现老先生不再呼吸了,他的手就僵在了洞口,一直把自己憋得喘不过气来,然后他想,陈老先生死了。
杭忆是从老茶树下往回爬的时候,遇见茶女的。他首先看到的是茶女的那双赤脚,脚背很高,胖胖的,五趾分得很开,扎在泥里,趾甲剪得很干净,这是一双好人的脚。他想,他们得救了。
茶女是一个胖姑娘,细眼睛,嘴唇鲜红饱满,和杭忆从前交往过的城里姑娘大不相同。看上去她似乎是个不大有心事的村姑,否则,打了这半夜的乱枪,她怎么还会自顾自地往河边的茶园子里走。不过,水乡女儿的那份机灵到底还是在的,她一看到杭忆就什么都明白了。她示意着让他们都不要动,然后飞快地跑回了村子。没过多少时候她就回来了。给杭忆带来一顶笠帽,一身农装和一把铁耙。给楚卿的头上扎了一块毛蓝布头巾,还给她披了一件大襟的旧花衫,又顺手把自己腰间的茶篓系到楚卿身上。然后才让他们站起来,一边采着茶往回走,一边说:“万一碰到人,你们就说是我的表哥和表嫂,来我这里走亲戚,一早出来帮我采茶的。”
楚卿没忘记问她:“和家里的人说了我们的情况吗?”
“我家现在就只剩下我,哥和嫂子带着孩子走娘家,被封在敌占区了。我一个人已经过了个把月了呢。你们是什么人,是国民党的?还是共产党的?还是陈新民的沪杭游击队?听说他已经被日本佬打死了,现在是他的爹在当大队长呢!你们怎么湿淋淋的跑到我们的茶地里来了,你们碰到日本佬了吗?”
看来这胖姑娘昨夜睡得很死,她竟然什么也没听见,难怪一大早她还敢出来采茶。听了杭忆的简单述说,她才明白为什么今天早上村里只有她一个人走来走去。好在她实在就是一个乐开的姑娘,吃了一会儿惊也就过去了,很快就把他们领回了村东头的家,安顿他们吃了一点香薯泡饭,擦干了头发和身子,就让他们到楼上放稻谷的小仓房里呆着。这时天已大亮,听得出来,对面隔着竹林子,已经有人声和牛声在走动了,茶女说:“我出去看看,回来好告诉你们,事情到底怎么样了。”
仓房很小,再挤进杭忆他们两个人,也就差不多不能够转身了。好在靠南边的墙上还有一扇一尺见方的窗子。窗外是路,路对面是竹林,竹林过去是一片菜地,菜地过去是稻田,稻田过去是茶坡,茶坡过去就是河堤了。从小窗口望出去,能够看到微微起伏的茶坡,再往下便看不见了。但是他们却听见了从茶坡那边传来的惊心动魄的撞锣声。然后,他们看见村子里陆陆续续地走出来一些人,他们大多是老人和妇女,有的走着,有的半跑着。还有小孩子跟在妈妈后面的,跑了一半,却又被大人赶了回去,他们只得三五成群地站在村口,等待着小河那边的消息。
“有可能会来搜查这个村子。你看呢?你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你——紧张吗?”
“你也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你呢?”杭忆的目光一直就没有看她一眼,他冷冷地看着窗外,“我们从这扇窗子是无法逃出去的。这一带是敌我双方进进出出的地方,什么样的情况都可能发生。我看我们还是到楼下去等。刚才我进门时发现楼下有后门,万一发生什么意外,还有一个退路。”
楚卿听着这口气非常熟悉,想了想,明白了,那是她平时的口气。好像就是从这样的一个早晨开始,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某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在杭忆身上产生了。她同意了杭忆的看法,悄悄地下了楼。
不一会儿,茶女带着一个老人回来。老人姓韩,说他是这里的族长。杭忆看着他们的眼里都含着泪花,老人挖烟袋的手一直在烟袋里掏来掏去,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