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果和寄草听到了越儿的叫声,赶紧跑了过来,见忘忧坐在树下,不像是受伤的样子,这才惊魂甫定地说:“什么大惊小怪的事情,那么一惊一诧的?我们还怕是你们被刚出洞的蛇咬了呢。”
忘忧依旧坐在地上,却问无果:“师父,这是什么树?我怎么看着特别熟悉,好像从前在什么地方常常看到它似的。”
无果笑了起来:“我说什么呢,原来忘忧是被这株茶树惊着了。也难怪的,忘忧和这株茶树是生来有缘的呢。”
寄草也走到了树下,摇摇树干,说:“真是奇了,我可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样长着白芽的茶树。”
“别说是你了,我这么大一把年纪,化缘四方,什么世面没见过,这样的白茶树,却也是独一无二,只在我们安吉山中这寺院的后面见到这么一株呢。”
寄草说:“我虽没有见过白茶树,但我们家茶庄倒也是卖着从福建过来的白茶。白茶与常茶不同,偶然生出,非人力可致,所以特别地奇异呢。”
坐在树下的忘忧这时才站了起来,抱住树干说:“那不就是我了吗?”
两个大人听了都吃一惊,看看茶树,看看人,心就紧了起来,无果说:“阿弥陀佛。这株茶树也真是奇了,年年开花,结果却少,也不会再生新茶,故而我们这里的人都叫它石女茶的。这茶也不是一白到底,也就是在每年这个时候一芽二叶展开时最白,再往下也就是花白转绿了,到了夏秋天,它就是绿色的了。”
忘忧听到这里,突然来了劲,抱着树身就往上爬,边爬还边叫:“我这就上去把我给摘下来,我们立刻就尝尝我的味道好不好?”
这一说大家才又笑了,说:“那这株树就是忘忧的魂儿了,忘忧从此就找到魂儿了呢。”
虽是临时抱的佛脚,现摘现炒茶叶来喝,无果师父却也弄得一本正经。原来这山中寺院,香火稀少,制茶出卖,也是寺里的一条生财之路,所以无果师父倒也是炒得一手的好茶。杀青,揉捻,烘干都有了,只是因为要现吃,所以少了摊放,摊凉。忘忧和越儿又各到各处去拣了干燥的树枝来做燃料。无果找了一双竹筷,把茶倒入锅中翻炒,算是杀青。等到揉捻了,寄草就拿出一块干净的粗麻布,但见无果轻轻地搓揉着,小心地不让茶汁给揉出来。这样搓揉了一阵,这才又放进锅里去炒,然后,才是烘干。
这么一套动作下来,当白茶已被制成了浅绿金黄色的时候,天却就暗了下来。他们一行四人就移进了厢房,火塘边早已点起了炭火,山芋也早就偎熟了,冒出了特有的香气。他们几个人就嚷嚷地要喝茶呢,突然发现没有喝茶的碗。
无果师父一边给孩子们往手里分山芋,一边说:“你们等着,看我给你们取茶盏来。”不一会儿,竟捧着一大叠茶盏过来。
这些茶盏全都是黑色的,呈笠帽形,看上去古朴得很,也没有一般天目茶盏的免毫丝、油滴和鹤鸽斑,想来是本地的土窑所烧,一问果然。无果说,这窑从前就建在寺院后面,离那株白茶树也并不远。寄草就一时沉默了下来,她想起了家中那只被二哥带走的铜好的免毫盏。也不知如今这茶盏如何了,那藏着这宝贝的二哥又如何了。
孩子们和老人,却开始喝起了香喷喷的白茶来了。人汤后的白茶,和龙井茶到底是不一样的。它的叶底三白,主脉呈绿色,即便是在黑釉盏里,也能看出,那茶汤色本是鹅黄色的。忘忧原本就有喝茶的习惯,此刻像是见了分别多时的老友一般,一大口一大口地喝着,还说:“我把我给喝了,我把我给喝了。”小李越看来还小,过去或许是从来也没有喝过茶的呢,只是一边吃着山芋,一边口也就渴了,他捧着一只大茶盏,小心翼翼地一口口地喝着,也知道不能烫着呢。无果师父就问他茶香不香,越儿说香,然后就清脆地放了一个响屁,一时屋子里就爆发出了大笑。
孩子们到底是累了,吃饱了喝足了,倒在火塘边的地铺上就睡。寄草一边拨着火炭一边想着心事。山中的春夜依旧是寒气料峭的,无果师父在火塘边坐了一会儿准备起身去睡了,寄草却叫住了他说:“无果师父,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呢。”
无果回过头来,说:“不用商量了,我晓得你要说什么的。孩子在我这里,大概总不会再出什么事情的了。你要走,你就走吧。”
寄草有些尴尬,一直在火塘里撩拨着火炭的手就停了下来,说:“我想先到金华去看一看,我不能扔下贫儿院的孩子啊!无论找到了什么人,总算是和外面通了音讯,然后我就立刻回来接了孩子出去。你放心,我不会扔下你们不问的。”
无果都已经走到门口了,才又回过头来说:“你能回来也罢,你回不来了也罢,孩子们会在这里呆下去的。天目山,是活人养人的山,有了山,我就放心了。”
现在,只有寄草一个人坐在火塘边喝茶了。炭火红红的,映着她的脸。她不知道外面的黑色究竟有多巨大,给孩子们盖了盖衣被“,就走了出去,在院子里看着满天的星辰。它们又大又多,像忧愁打成的结,闪着凄凉的银光,又像在天上挂不住了要掉下来一样地沉重。寄草跟起了脚,她觉得自己现在只要伸出手去,就能像摘葡萄似的摘下那一串串的星星。她还想,现在,罗力是在哪一串的星空下面呢……
第一二章
再往南行数十里地,就是钱塘江的入海口杭州湾了。
现在是盛夏季节,海滩铺陈得很远,露出了一大块一大块龟裂的滩涂。靠近海塘的边缘,扑卧着一排排翻过来的小船,像一只只的大海龟。
即便离海还有一段距离,人们还是可以感觉到海水在日光下曝晒时泛起的白绿相间的光斑,它们就像细腿伶什的独脚鬼在波间跳舞。
风平浪静,水天一色,战争在阳光下藏匿着,人们便难以想像,去年再晚一些时候,此地,正是日军登陆于两浙的滩头——这里,离金丝娘桥可并不算太远。
在辽阔的海域之后,是剪刀一般明快的河流,它们错综复杂地平躺在杭嘉湖平原,温柔而又锐利地分开了浙江北部那些像丰满的江南少妇胸乳一般隆起的丘陵,以及如花季少女的腹部一般平坦的原野。
在河流的两岸,贫火也不能烧毁从土地深处生发出来的活物。现在,收获的季节又要到来了。蔗林,竹园,络麻地,茶坡,稻田”””””“
一艘小船,正慢悠悠地穿行在平原的河流上,钦乃数声,山水皆绿。与这艘小船平行着的右边堤岸上,是一条较阔的上路,上面行驶着一辆军车。它时开时停,一会儿走到了小船的前面,一会儿又远远地落在了后面。船上的人们,甚至可以看到那车上的两个男人不时停车下来时的情景。
比起那军车的忽隐忽现,左边堤岸上那个行走着的年轻女人,在视线中就要显得稳定多了。她几乎就在船的正侧前方,只是左边的堤岸高,而她又是在堤岸下行走,船上的人们,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她几乎没有休息过,身体向前倾,风尘仆仆地迈着小碎步。这一左一有的一车一人,加上中间的一条船,便给这正午阳光下似乎有些不祥的平静的水乡,带来几许平安了。
政工队队长楚卿坐在船头,看上去忧心忡忡。她那本来就有些近视的眼睛,在正午阳光下眯缝成了一条线。阳光,把这个城市姑娘几乎晒成了一个乡村女子。有时候她也回头往船舱里看看,她的严厉的目光,现在对杭忆已经没有什么作用了。
杭忆还是那么苍白,那么风流调优,在楚卿看来,还是那样夸夸其谈,尤其是在女孩子们出现的时候。此刻,他正在与船上年纪最大的陈再良——陈冬烘一搭一档,向船上那些姑娘们天花乱坠地胡吹着什么,偶尔也没忘记把手里的口琴往嘴边凑,胡乱地滑出一些调子。不过他用舌头打出来的节拍却非常有力,便把那些即兴的曲子弄得很有情调了。只是他总也吹不成一首完整的调子,两三句话之后,他就停了下来,加入众人的谈话,然后又顾自己玩起来。
楚卿看到了,紧挨杭忆坐着的,正是从香港回来抗日的银行女职员唐韵。她还是烫着头发的呢,今天早上起来出发前也没忘了涂口红。楚卿不知道自己是不喜欢这种作派呢,还是不喜欢杭忆这种不管青红皂白只要是女孩子他就都满腔热忱的神态。
大半年下来,楚卿明显地感觉到,杭忆对她的态度是从狂热转向疏远了。她常常为此而感到好笑——小孩子,小男孩子,经历过什么,还写诗呢。她还能清楚地记得在金华办《战时生活》时的那个早春的夜晚,她从组织接头的秘密会议点回来。会议所要决定的,正是组织积极配合当时主政的浙江省主席黄绍兹提出的成立战时政治工作队的问题。政工队员将大部分由男女青年学生组成,其中也会有中学教师和大学教授,甚至还有像唐韵那样从港澳台回来的抗日青年。楚卿被选派为其中一支队伍的队长。踏着夜色回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好了,带上她的骑士杭忆。尽管当别人公开把杭忆称为她的骑士时,她一脸的冷峻,且不屑一顾。但真的用起人来时,他还是她最信赖的人之一。
她还能想起院子边上的那株大茶花树,开着鲜红的重瓣的大茶花,晚上分辨不出颜色了,但能够从天光下分辨出它们的轮廓。她想起那个苍白的青年,像发了高烧的幽灵,从大茶花树后面问了出来,手里没有拿须臾不离身边的口琴,却拿着一张纸,他自己也和那张纸一样地瑟瑟发抖。这使她既感到好笑,又有些生气,还有一点紧张。她经历过爱情,能感受到这个年轻人为什么在茶花树下瑟瑟发抖。
她本来是想说回屋里谈正经事的,但是她迟疑了一下,杭忆就没有再给她这样的机会。他跺了一脚,仿佛这一脚不跺,他就再也没有勇气往下说什么了。然后,他说:“我为你写了一首诗。”
她几乎要笑起来了,现在大家都在为民族灾难写诗,这个大少爷却为一个女人写诗,而且还是为像她这样的女人写诗。她不知道他的这种错位的感觉是从哪里来的。
她说:“我有要紧的事情和你商量。”
但是杭忆那一天十分固执,他说:“我为你写了一首诗。”
那一天的月亮其实是很大很圆的。花儿在夜间发着香气,屋子里有昏黄的灯光从门窗缝隙里泄了出来,寒气也不再逼人。有一种久违的温情脉脉的东西,静悄悄地向他们围拢。她被这一种感觉撩拨得真的有些生气了——她生自己的气了,便生硬地说:“你要干什么?”
他在发抖,因为沉浸在自己的发抖中,其余的什么东西他也察觉不出来了。谁知道呢,这杭氏家族的又一粒多情种子究竟是爱上了一个女人,还是爱上了爱情。甚至流离失所,战火连天,也不能把这爱的遗传密码重新组合,也依然不妨碍他在一个月圆之夜,在大茶花树下,胆战心惊而又坚定不移地再一次说:“我为你写了一首诗。”
她终于叹了一口气,不再与他对抗了。
杭忆开始诵念起他最早为她所写下的那首十四行。她记住了那前面的四句——她甚至把他的颤抖的声音也记住了——
我想你该是萧瑟西风中的女英,
你的眼睛像秋气一般肃杀,
当我在湖边的老柳下把你等待,
你将来临前的峭寒令我心惊……
她不明白那一天月光为什么会那么好,仿佛成心要与这狂热的年轻人结成同谋来攻克她一般。甚至连她这样的近视眼,也能够看到年轻人激烈颤抖的嘴角。她不想让这个发着狂热病的青年再读下去了,她不能知道再读下去究竟该是由谁来心惊了。她生硬地说:“现在由我来向你传达组织的指示——听说过战时政工队吗?”
杭忆颤抖的声音终止了。他离开了大茶花树,站在了院子当中,灯光的光线不再射到他的身上,黑暗中他的声音也不再颤抖。他说:“1938年 1月,兰溪有人上书黄绍站,建议成立战时政治工作队,得到他的支持。l月20号,黄绍兹亲自到兰溪出席政工队成立大会,还在会上作了重要讲话,从此之后,政工队在浙地如雨后春笋般成立。我知道你还想问我什么是政工队的性质。它的性质,可以说是一个抗战的进步的青年干部的组织。你也许还会问我关于它的工作——它的工作可以分成两块,后方的工作队,以动员民众抗日为中心,前方的工作队,以深入敌区,展开对敌斗争为最高之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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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你要考我,政工队到底是什么了一政工队是社会上的发动者,是民众的示范者,它不是以政府权威来命令人民,它不是用很高的地位来号召他人,而是将过去的地位和利益抛弃了,用它的人格,及它的精神,用它的实践躬行,把抗战的政治工作带到民众中去,发动民众,组织民众,训练民众,团结民众,把中国的抗日战争进行到底。……你还想要我说什么吗?”
她沉默了,她本来还想替他补充一些什么,比如,他所提到的兰溪的有人上书,那人正是我们的组织中人啊。但她只是说:“我要到政工队去了。”
出乎意料之外,杭忆没有表现出一惊一诧,只是“嗅”了一声。她问:“你呢?”
杭忆说:“随便。”
“如果我点名要你和我一起去呢?”
“那就去吧。”杭忆回答。
那天晚上,他们是一起回到了她的小卧室去的。在那里,他们谈得很晚,商量的全都是如何组织这一支政工队的事务。她口授着,由杭忆誊写了一份详细的工作报告。她记得那天杭忆一直忙到半夜后才入睡。但她不知道,当他把薄薄的被子摊开,从满脑子的政工队重新滑到那个和他谈政工队的女人时,他一阵轻松,发现自己已经解脱了。他对她不再有战栗的感情了,折磨了他大半年的那种痛苦的失恋般的感受,终于远去。现在,当他想到这个女人时,他首先想到了组织,其次,想到的便是政工队了。
是的,杭忆很快乐。他已经在政工队呆了半年,他喜欢这个工作,接触许多人,说许多话,晚上到哪里躺倒都是家,白天总是被人群簇拥着,写标语,演戏,全是出风头的事情。当然也苦,但他年轻,睡一觉什么都过去了。关键是那么些女子都称赞他,城市的,乡村的,徐娘半老的,妙龄少女的,她们请他吹口琴,吹的全都是抗日歌曲,听时则双目发光,个个是知音,使他在战火连天中依然有一种花团锦簇之感。比如现在在他身边坐着的唐韵,就是从香港来的大资本家的千金,连她也崇拜他。可惜陈冬烘这个老私塾先生白活一把年纪,老树发了新芽,还以为唐韵是冲着他带来的那块大砚台,才那么亲热地和他套近乎的呢,他哪里知道我们年轻人正在砚台之间眉来眼去呢。
杭忆这么想着,就不免得意地抬头一笑,却与正回头皱眉看了他一下的楚卿作了一个盯头眼,他脸上的笑容就立刻凝固住了。这个神秘的女人,成了他的一种无形的压力,一道奇怪的美丽而又遥远的风景线。每当政工队出现了一个新来的姑娘,杭忆的眼睛都会为之一亮,他都会发现,比楚卿更有撼力的女性终于出现了。他往往会热火朝天地与她相处三天,而第四天,楚卿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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