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看重的倒不在别的。茶道中人,从前一直把从中土传去的茶具叫做唐山茶具,那是最贵重的东西了。”
“哈,”嘉乔不由得失声叫了起来,“小倔太君你也是茶道中人?”
“算是跟过里千家家元习过茶道吧,我的茶道先生叫羽田,在杭州住过许多年,前不久才过世呢。”小掘说到这些,脸上分明有了一种亲切的感情。
小掘显然是沉浸在他的思绪中去了。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那瓷片,左看右看,天光下照到东照到西,然后漫不经心地说:“刚才我看到,你家龙井西施手里拿的那件紫砂壶,倒是宝贝。”
嘉乔一拍石桌:“小掘太君,我不服你还实在是不行,你可真是有眼力。那只紫砂壶,倒真是件宝贝,原是赵寄客送给我爹的曼生壶。我爹一死,这件宝贝还不到那女人手里?那女人又狠,若自己得不到,砸了她也敢。”
小掘总算欣赏完了瓷片,放进口袋时,突然说:“你还记得我为什么杀了那背青花瓷瓶的女人?”
嘉乔想了想,笑笑说:“我可真是给忘了,也没什么特殊的理由,看着不顺眼吧?”
“正是看着不顺眼。”小掘若有所思地说,“我不喜欢高大健壮的女人。只有日本女人才是最美的,她们那么娇小,瘦弱,像绢人一样,我不喜欢高大健壮的女人。”
小掘一郎有一张表情异常丰富的面容,但能够读懂的人并不多。他眯起眼睛时,有一副患得患失缠绵诽侧的痴迷神情,有时还会给你热泪盈眶的感觉。一旦睁圆了却环眉豹眼,杀气腾腾,像头嗜血猛兽。嘉乔和小掘一起的时间长了,便暗暗以为,此人是一个骨子里狂放不可控制的异常之人,和他表面的平静南辕北辙。与他相处。祸福朝夕,喜怒无常,须得小心才是。
与此同时,嘉乔心里也一阵阵地激动,手指甲压在石桌上,笃笃笃地发抖,因为他太明白,什么是“我不喜欢高大健壮的女人”的意思了。
现在,小掘一郎终于站了起来发话,他说;“走,他们该告别完了,我们,也该去看看那把曼生壶了。”
沈绿爱正在她的房中描眉画睛,赵寄客捧着曼生壶站在她身后,从镜子里看她。看着看着,沈绿爱就先笑起来了,说:“你说我想起来什么了?”赵寄客就说:“你还能想起什么好事来?”沈绿爱就说:“你看,这种时候,我竟想起《红楼梦》来了。那宝哥哥可不是常常这样地看着姐姐妹妹梳妆打扮的。只是想到你赵四公子,侠客般的一个人物,怎么能和贾宝玉这样的人连在一起,那原本是拿天醉来比才相配的呢!”
赵寄客猛吸一口茶,把壶小心放在桌上才说:“你看这不是说你又没脑子了嘛。你当现在是什么时候,风花雪月之际吗?强虏就在一门之外,而我赵寄客,手无寸铁,孤身一卒,依然谈笑品佳茗,对镜赏美人,那才叫金戈铁马,英雄本色呢。”
“我怎么不知你是英雄本色?只是你说你孤身一人,未免委屈我了,莫非我只是那对镜贴花黄的迟暮美人,我就不是烈性女子?”
“你就是什么时候都要占人一头去。谁说你不是英雄了?只是今日这样的架势,无论如何也是我们男人先到了前面的。我若站在你后面,我还是赵寄客吗?我赵四公子一世的英名也就糟蹋在这上面了。”
两人这么说着说着,这才把各自想宽慰对方的浮话撇开,越说越近了。沈绿爱就站起来,看着赵寄客说:“你不用再说,我比你明白,我今日可是死定了,除了不晓得怎么一个死法。”
赵寄容再沉得住气一个人,还是被沈绿爱这句话说愣了,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他上去突然轻轻地就给了绿爱一个耳光:“我叫你胡说!”
在他,那是轻的,但落在女人身上,还是打侧了脸。女人也愣了一下,就笑了,说:“没想到过了半世,你才还了我这一箭之仇。”
赵寄客张着自己的巴掌,想到了三十七年前的那个辛亥之夜了。那一夜这女人给他的耳光,像一个深吻,从此刻在了他的心上。男儿有泪不轻弹,此时,眼泪突然像剑一样地出了鞘。还是女人冷静,重新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说:“你看你看,打人也不会打,疼倒是一点也不疼,把我的画眉却是打糊了。来来来,你也学学那古人张敞,来替我画一次眉吧。”
赵寄客平生第一次拿起眉笔,手都抖了,绿爱又笑:“真是拿惯了剑的侠客,拿这小小眉笔,还会吓得发抖。”
赵寄客想跟着笑,没笑出来,心定了定,就认认真真地描了起来。男人画女人眉,两道柳眉就画成了两把大刀。绿爱凑到镜前一看,忍不住叫了起来:“看你把我画成了什么,老都老了,倒成了一个老妖精。”然后一头扎在寄客怀里,直抵他的胸,先还是笑,接下去就是哭了。赵寄客见绿爱哭了,方说:“我若被他们带走,你可不要发愁,我死不了,他们可是要把我当个人物来对付呢!”
绿爱却抬起头来说:“我要死了,你只记住给我报仇就是。”
赵寄客就说:“你也真是,越想越成真的了,说这丧气话可没意思。”
沈绿爱抬起一双泪眼,仔细看了看赵寄客,说:“好,我不说了,我也足了。再说了,谁先死还不是一个死!不过今日说定了,来生你我可是一定做一对生死夫妻的,你可答应了我。”
赵寄客把绿爱紧紧抱在怀里,说:“我们今生就是一对夫妻了,我们此刻难道就不是一对生死夫妻吗?”
正那么生离死别地诉说着呢,门就被人敲响了。小掘在门外还很有礼貌地问:“怎么样,可以进来吗?”
赵寄客被日本人带走的时候,虽然也为留下的绿爱担足了心,但就是不会想到从此竟成永诀。当然赵寄客也不是自动就离开那杭家大院的。日本人要赵寄客前往新民路中央银行走一趟,参加维持会的筹备会议时,赵寄客就说:“我哪里也不去,我的生死弟兄杭天醉正在地下看着我,让我替他守着这杭家大院呢!”
“赵四爷你只管去,这五进的院子,自然有我姓杭的人守着呢!”嘉乔冷冷地说。
“我怎么从来就没听天醉说起过有那么个姓杭的儿子呢,怕不是野种吧?”
杭嘉乔气得又要拔枪,被那小掘挡了。小掘看看寄客,又看看绿爱,最后,轻轻笑了起来,说:“赵先生在日本可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啊,想不到为一个女人,身家性命都可抛掉。赵先生如此行为,倒不是我心目中的江海湖侠了。”
赵寄客不打算与他们多费口舌,就在美人榻上坐下,闭目说:“你们就在这里杀了我吧,我是决不会离开这里半步的。”
“我们有办法叫你离开这里。”小掘才一动下巴,手下一个日本兵就把绿爱拖了过去,拿枪抵着了她的头。
赵寄客大吼一声跳将起来,单手就一把抓住了小掘的胸,两人目光第一次交锋,如一对刺刀在半空中势均力敌地架住,赵寄客轻声骂道:“吉生,放了她!”
小掘也不急,说:“你骂我畜生,你会后悔的!”
“寄客你别管我,你别理这些日本言生!”绿爱就颠着脚叫,“我倒要看看这个姓杭的会不会杀姓杭的人。”
杭嘉乔就说:“别急,迟早要你的命。”
赵寄客突然冷静下来,说:“好,我这就跟你们走一趟,不过你们得先放了她。”
小掘又动了动下巴,抵在绿爱头上的那把枪就松开了。
赵寄客也就松了手,一时屋里头静了下来,刚才是银瓶乍迸刀枪鸣,眼下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了。赵寄客和沈绿爱,一对生死情人,恩怨半世,最后相视一眼,从此人天水隔。
看来,沈绿爱真是死期已至了,她真是比别人更明白自己命运的女人。越是这样,她越发不甘心,她若不是那样一个性情中人,说不定还能逃过这一关呢。因此,当小掘一郎伸出手去欲捧那只曼生壶时,竟然被沈绿爱一掌拍到了一边,然后飞身上前,一把抱住了紫砂壶,声嘶力竭地叫道:“谁敢碰它,我就跟他拼了。”
小掘怒目圆睁,活像庙里塑的那些凶神恶煞。刚才面对赵寄客的那种节制忍耐,荡涤全无。他一下子就抽出了腰里军刀,用日语喊出了一串无法翻译的脏话,最后一句话才是用中国话骂的:“你这死定了的女人!”
沈绿爱捧起曼生壶,高高举过头顶:“谁敢抢壶,我就先砸了它。”
杭嘉乔连忙拦住小掘说:“这女人什么都做得出来,她真敢砸壶。”
小掘铁青着脸,军刀一直横在手里,咆哮着用日语说:“告诉她,我也什么都做得出来!杀她这样的女人,就如拔一根草!”
杭嘉乔就大声对沈绿爱叫道:“太君说了,杀你这样的女人,就如拔一根草!”
绿爱早已经疯了,叫道:“我是一根草,也是中国的一根草,你是什么东西?你是日本人的狗,你是日本人的狗拉出来的尿。”
杭嘉乔气得直发抖,要开枪,又怕伤了那壶。又见小掘说:“你若不把这壶给我,我立刻就下令杀了赵寄客;告诉你,为了这把壶,我敢杀任何人。”
这下才把沈绿爱镇住了。她的手一松,一直站在她身后最近处的吴有,一下子扑上去,就把那曼生壶生生地从绿爱手里抢了下来。
小掘接过这把壶,一把就抱在胸口,眼睛都闭上了,满脸的庆幸和陶醉,半天也不说一句话。他一下子就跑到门外,远离沈绿爱的地方,这才敢举起壶,读着那壶上的铭文——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藏…··他再也不理睬那一屋子的人了……
吴有、嘉乔两个,一点也不理解这样的太君,他们惴惴不安地走了出来,小心地问道:“小掘太君,你看,那女人——”
“我跟你说过,我讨厌高大健壮的女人……”小掘微笑着说,他的微笑的眼睛始终就没有离开过那把壶。
“您的意思是……”
杭嘉乔没有能够把他要说的话全部说完,小掘已经走远了,他翻身上了马,他还要赶到维持会去呢。在那里,他还将见到赵寄客,他再见到他的时候,就可以用这把赵寄客的壶来喝茶了。
杭嘉乔和吴有两兄弟一开始也顾不上对付沈绿爱。他们把她锁进了一间柴房,就开始忙不迭地在那五进的大院子里乱窜。在吴有,是想顺手牵羊,能捞点什么就捞点什么。在杭嘉乔,那可就是意义重大了,那就是收复失地的感觉了。他感慨万千地穿越着一扇又一扇的门,每穿越一扇,就热泪盈眶地叫一声:“妈,我回来了。”
吴有跟在杭嘉乔身后,不停地提醒他:“阿乔,你可还记得你从前是怎么跟我爹说的。你说了,你若回了杭家大院,你要用八抬大轿把我爹抬回去,还要让我爹睡你爹杭天醉的床——你可别忘了你发的誓啊。”
杭嘉乔心不在焉地听那些无知无识的陈年烂芝麻,突然想起来了,问吴有:“爹怎么连吴山圆洞门也不愿意住了?”
“这老狐狸你还不知道,他就是想等着你的八抬大轿,来抬他到这里来呢!”
吴有的这点心机,嘉乔还能不知。他是巴不得吴升早一天离开吴山圆洞门,他爹前脚搬出,他就后脚搬进。
“我看爹不是那么想的,连我,他都不愿意让进这杭家大院呢!莫非这些年过去,他和杭家的恩怨都了了?”
吴有摇着头说:“爹年纪大了,真正叫做想不通了,你当他是为了什么,我晓得的,他是怕我们吴家门里出汉奸呢。”
杭嘉乔这才停住了脚,说:“别人这么想倒也罢了,他这么想,我倒是纳闷。爹这么一个心狠手辣之人,连天下大势在哪里都看不清楚?他若这样糊涂,岂不是成了赵寄客之流?”
“我也是这么说的,爹老了,也只好随他去,以后不要给我们添乱就谢天谢地了。”
话刚说到这里,突然杭嘉乔耳边炸雷一般响——“杭嘉乔言生,我跟你拼了——”嘉乔的右肩就被人狠狠咬了一口。他痛得大叫一声,回过头去一看,原来又是那死对头绿爱下的口。
绿爱被关在柴房里,她挣脱出来,回屋一看,家里原有的东西都被拖得一世八界。嘉和的客厅里还挂着一面太阳旗,而她及家人的衣服,已经被人扔到外面照壁下了。这不是明摆着要赶他们走了吗!绿爱留守杭家大院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要与忘忧楼府共存亡的。如今眼看着要守不住这大院了,她就急火攻了心。换成另一个女子,此时或会想到活命要紧,偏偏碰着一个世间少有的女子沈绿爱。她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物,如今更是死也不怕了。因此抓到了杭嘉乔这杭家的孽种,她就先咬上一口再说。
正是这一口咬出了人命。杭嘉乔本来就恨着沈绿爱,此刻算是再一次被她提醒了。这一次他是真的拔出枪来要打了,倒是被吴有一挡,子弹上了天。吴有说:“阿乔,人死不能复生,万一惹出祸水来。”
沈绿爱却一下子拉开自己的胸膛吼道:“你打,你打,你当着抗家祖宗的面,把杭家明煤正娶的女人打死啊!”
杭嘉乔也大吼:“你倒是还有力气叫!赵寄客都被日本人拉出去毙了,我看你还有几分胆狂!”
绿爱一听,天塌一般地怔住了,她看看手指上的金戒指,再看看细雨蒙蒙的天空,悲惨地嘶叫起来:“寄客啊……”然后,一头就朝嘉乔撞去。
杭嘉乔气得发疯一样院子里乱窜,一头撞在了家中原有的盛水的大缸上。水缸里只剩下一点天落水,杭嘉乔突然恶向胆边生,他立刻叫了几个人把那水缸倒了水,翻了过来,然后对吴有说:“有哥,把这女人给我罩到缸里去,看她还能够长了翅膀飞!”
吴有这一头拖着乱撞乱骂的绿爱,身上被踢了许多脚,也是正不堪其受。见有一个关人的去处,顿时来了精神,三下两下地就把绿爱拖到那缸下。绿爱还在破口大骂呢,只听旬然一声,就如那西湖边的白娘子被罩到雷峰塔下一般,竟被活活地罩到了那院子里的缸底下了。
凡在场的人都听见沈绿爱的最后一句话:“杭嘉乔,你要遭报应的!你死无葬身之地!”
然后,周围也安静了,沈绿爱骂着骂着就没了声音。吴有悄悄对嘉乔说:“不会真把她给闷死吧,万一那头皇军向我们要人呢。”
嘉乔撇撇嘴说:“放心,我留着一手呢。你看那缸沿上,我叫人垫了一块瓦,能透气的,不过先教训教训她罢了。人在我们手里,什么时候叫她死,她也不能再活;我们要她活着,她也死不了。”
杭嘉乔这最后的一句话,偏偏就是大错了。三个时辰之后,他坐在自己看中的那一进院子中,再差吴有去看看缸里面的动静。没想吴有片刻就失魂落魄地跌爬进来,吓得声音都变了调:“她、她、她真死了——”
“谁死了?你说什么,你别弄错,怕不是昏过去了,再去看看——”嘉乔一身冷汗就出来了,他的肩膀上,刚才被绿爱咬过的地方,突然一阵剧痛。
“真死了,人都开始僵了。”
嘉乔一下子捂住肩头,刚才的伤口,突然冒出血来。他想不明白,她怎么就那么死了?她是他亲手杀死的吗?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绿爱是早已准备好死的,只要寄客前脚走,她后脚就跟上,她从来就不是一个苟活的人儿,一听说寄客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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