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乔亲眼看到过小掘一郎杀人。他在马上悠闲地踏步,突然拎起手枪就朝路边一枪,一个妇女应声倒下,小掘的马连停都未停。嘉乔不明白他何以劳神杀人?小掘笑了笑说:“逃难就逃难吧,背上还背什么青花瓷瓶呢?”
他说这话时,看上去那么平静,真正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杀人不眨眼。但嘉乔佩服他的并不是杀人不眨眼,而是他能够把人杀得这样不动声色的同时,却又能同时保留着作为平常人的那么多生活的情趣。即便是在这样戎马俊极的日子里,他也不曾忘记他的许多趣味。比如他杀了那中国妇女,往前走了一段路,突然勒住级绳,回马到那女人的血泊前,弯腰捡起一块@帼u碎裂的青花瓷片。那瓷片上沾着血迹,女人还在血泊中抽搐。小掘伸着手让瓷片淋着雨,冲去了血迹之后,那女人才刚刚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嘉乔还是不习惯这种场面,时不时地别过头去。小掘却兴趣盎然地对嘉乔说:“你看,这是什么朝代的?”
嘉乔看那瓷片上一个小孩子的头,便摇摇头说他不知道。
小掘说:“你看这孩子的脸,便知道他该是崇油朝的。崇侦朝起,中国工艺品上婴戏图的婴孩们,脸上突生怪疾,然后,一个王朝就灭亡了。你看这个小孩子的脸,不是很有一种不祥的预兆吗?”
“怪不得那女人就死了。”
“嘉乔君,你可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啊。”小掘斜了他一眼,勒马继续前走。
“这可真不是我能够回答得了的。”嘉乔一边驾马跟了上去,一边顺嘴就说,“如果做您的翻译官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大哥嘉和,那么或许你们两个还可算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村一番呢!”
“你可是从来也没有和我说起过你的大哥,他是个中国文化通吗?”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和你解释我与他的关系。不过我知道,拿出任何一张画来,他能够判断真伪;拿出任何一只器皿,他能知道那是什么朝代;他和人下棋,从来没有下输过。”
“他和我一样,总是赢吗?”
“不,他总是和。”嘉乔笑了,说:“连和我这样的臭棋篓子下棋,他也总是和。”
“如此说来,你的大哥,倒真的可以说是一个值得我一见的人物了。”小掘收起了青花瓷片,若有所思地回答。
现在,小掘一郎果然是要动身去杭嘉和居住的地方了。他再一次翻身上马的时候,吴升比刚才的态度热情多了,因此看上去他那种巴不得他们走的表情,也是瞒也瞒不过谁了。小掘看着马下打躬作揖的吴升,突然,淡淡地用日语对嘉乔说:“我们没有能够喝上你父亲的茶,你看,他因此而多高兴啊!”
嘉乔顿时觉得脊梁一阵冰凉。他一时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才回答:“太君,您多疑了吧?”
小掘就已经策马向前赶去了,脸却往后转着,一边微笑着和吴升告别,一边对嘉乔说:“真有意思。我来中国的时间已经不短了,而你的养父,则是我看到的最狡猾的中国老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嘉乔沉默了,他不愿意说,这意味着他的养父拒绝承认日本人是他的客人。他竟然会有这样的心机,这可是他杭嘉乔没有想到的。
小掘却笑了,说:“没有关系,你的身上,没有他的血。你可以把他看成为一个普通的杭州人,一个和你没有关系的人。”
“我是他养大的。”嘉乔企图解释,被小掘打断了——
“不!没有什么比人种和血缘更为重要的了!”他声音放高了,同时松开了经绳,他好像并不愿意人们看到这时候他的那副淡漠的神情了。
已经有人先行一步来到了杭家大院。
杭州商会会长谢虎臣,带着救火会会长王五权,急冲冲地走进了杭家大院,在第一进院子的大客厅前花园里,便见着正在花下赏梅的赵寄客。谢虎臣抱着拳,边作揖边说:“赵四爷毕竟英雄,今日杭州城到哪里还能找得到你这样的闲人。”
赵寄客见着这两个忙人,也不回礼,一边兀自喝着杯中之酒,一边说:“我是在这里等着与城同归于尽的。大限已近,自然是要活一刻,快活一刻的了。倒是不知你们二位跑到我这里来凑什么热闹?你of都是党国要人,一城百姓的命都系在你们身上,你们可是不能跟了我一起去的。”
谢虎臣连连苦笑说:“赵四爷好会挖苦,我们算是什么党国要人,不过生意场中人罢了。前些日子省主席约了我们同去,说是一旦杭州沦陷,要我等担负起维持地方和救济难民的责任,以免地方糜烂,那日怎么不见赵四爷的面呢?”
“朱家典什么东西,也要我去见他?我不见他又怎样的,我该干什么还不是照样干什么。再说,我虽不曾与你们同去见那个朱家晔,我也不曾如你们一样,昨日一大早就去武林门迎那些日本人啊!”
“原来赵四爷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啊。”王五权笑着说。
“我是什么秀才,我是剑客,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还赚一个。我虽不迎日本人,日本人若找上门来,我倒也有另一种的迎法。只怕这时候我红了眼,连你们也一块儿迎了进去呢!”
赵寄客这一番话说得杀气腾腾,倒把谢、王二人说得愣住了,半晌也回不出一句话来,悻悻然地就要回头走人,却又被赵寄客喝住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们既然来了,自然有话要对我说的,我现在还没开杀戒呢,你们只管道来!”
那姓谢的只好再回过头来,说:“今日一大早,他们杭家的嘉乔就带着一个叫小掘的日本军官来了,说是杭州眼下正处在无政府的状态,得有人出来主事。日军的供应,也需要地方绅士负责,要我们立刻成立杭州市治安维持会。我想,这么大的事儿,还是得你赵四爷帮着拿个主意的——”
赵寄客就喝住了他们:“放屁!亏你们想得出,这种事情找我来帮着拿主意!”
王五权就馅媚地说:“赵四爷是真不晓得,还是装糊涂?日本人早就发了话呢——杭州城里有一个人是动不得的,那就是你赵四爷啊。”
赵寄客听了此言,倒还真是心生一悸,想,莫不是心里压着的那事儿,果然来了?眼前恍他一阵,连忙长吐一口气稳住自己,心里喝道:罢罢罢,快刀斩乱麻,今日里,谁杀进杭州城,谁就是我赵寄客不共戴天的仇人了。再见眼前这两个累累如丧家之犬的家伙,知道他们早已有落水之心了,只是欲盖弥彰再来扭。犯作态一番罢了。可恨他们自己要做狗,还要拉了人来垫背,也是瞎了眼睛。心里这么想着,便故意间:“照你们说来,我倒是交了华盖运了。从前在党国手里,好歹也是辛亥义士,建国元老。如今到了日本人手里,又有他们做了我的保嫖。我是哪朝手里都是吃得开了,就是不知二位如何为自己的前程作打算?”
王五权是个粗人,立刻就兴致勃勃地说开了:“我们也是这么样想的。俗话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又说大丈夫能屈能伸,还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日本人也罢,国民党也罢,无论谁在杭州,都要靠我们这些做事情的人。您老说,哪个屋檐下不是做人?如今日本人既然给我们一个出头挑事的机会,我们为了争口气又生生地扔了,天底下岂不是又多了几个呆木头——”
谢虎臣毕竟是当了商会会长的,知道做人还要一点遮羞布,不可赤膊上阵,一点幌子也不打,便打断了王五权的话说:“出头挑事,什么时候不好出,偏要挑这种兵荒马乱的年头。我们还不是为百姓计,自己来受委屈。搞得不好,人家还要把我们当秦桧来骂呢!”
“骂就骂好了,秦桧也不见得就被人家骂死了,倒还是在自己家里寿终正寝的呢。你看那岳飞,总算流芳百世了吧,有什么用?活着的时候,还不是风波亭里当了冤大头!”
赵寄客这才哈哈大笑起来:“我今日倒也是领教了,没想到当汉奸,竟也能当得这样理直气壮。我也才晓得世上怎么会有秦桧这样的小人。你若不说,我还真以为你们虽然做了狗,还剩一点人性。好,你们既然来了,一点东西不带走,也委屈你们了。你们过来,看我给你们什么?”
谢虎臣聪明,知道不好,就往回缩。王五权却往前走,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赵寄客一口唾沫。王五权要叫,谢虎臣却说:“还不快走,什么事情不好找皇军说!”王五权才回过神来,赶紧往回退,却听见后面有人说:“不用找皇军,皇军已经到了。”那王五权回头一看,你道是谁,原来正是那吴升的儿子吴有。他身后站着的,正是那个叫小掘一郎的日本人,小掘一郎旁边那一位,不是嘉乔,又是何人!
空气一时就紧张起来。赵寄客站在花下,一边品着酒,一边绕着那株梅花转,没有要理睬那些不速之客的意思。这边,小掘一郎手握军刀,好一会儿,也不说一句话。谢虎臣和王五权,见这副架势不妙,倒退着就溜了出去。出得大门,又撞上了也跟着溜出来的吴有。谢虎臣就说:“你回去盯着,我看这个日本人着实奇怪。”吴有苦着脸说:“我可不敢回去,今日这架势,保不定谁得死。”
“死也死不到你的头上,日本人要我们派大用场呢!”王五权一把把吴有又推进抗家大院,这才溜之大吉。
小掘一郎和赵寄客的对话很有意思。他盯了半天,才走上前去,问:“你的手臂,怎么会少了一条?”
赵寄客,见那日本军官还能说中国话,倒也有些吃惊。上下打量一番,从脚底板开始就燥热了上来,眼睛也像是起了雾,说:“说来倒也简单。世上总有杀不尽的贼,我却偏想杀尽了他们,故而少去一臂。”
赵寄客这样说话,吴有在旁边听得连汗毛都竖起来了。嘉乔见状,转身对小掘用日语说:“太君,您就别理睬这个老糊涂了。走,我带您去看看我家院子,您不是想找一处江南宅院吗,您看这里如何?”
小掘沉下脸来,也用日语说:“嘉乔君,免开尊口。”
“可是太君,他冒犯了您。”
“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
“可是太君——”
u住嘴!”
赵寄客就大笑,说:“你看是不是,马屁拍在马脚上了,汉奸也不好当啊。”
原来赵奇客也是会一口日语的,听了他们的对话,正要挑他们动怒呢。
小倔竟然还笑,说:“倒还真是我想像当中的那个赵寄客。”笑过之后,想必是要为自己找一个落场势,·便说:“好吧,嘉乔君,去看看你的这个五进的大院子。”
天下事情,也就是出在一个“巧”字。这头小掘一行正要往里面撞,却有人未见身影,先闻其声,一路叫了出来:“寄客寄客,怎么这半日也不回屋子,小心着了凉。”再见那厚门帘子一掀,众人眼睛一亮,但见里头,就出来了一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
沈绿爱手里捧着那只曼生壶,眼睛一扫,见了一院子的人,其中还有嘉乔,顿时就什么都明白了。
明白是明白了,但也不能因此而乱了阵脚,特别是当了那汉奸嘉乔的面。这么想着,绿爱就举着曼生壶走到了寄客身边,摘下他手中的酒盅,递过壶去,说:“风里站了这多半日,还是喝口热茶,这是我刚给你沏的。”
赵寄客就道:“这茶来得好,正有人惹我费口舌呢。”
“和人说人话,和鬼说鬼话,你也不看看值不值得,走,回屋去。”
两人就要往屋里头走呢,嘉乔这一头早已忍不住叫了起来:“姓沈的,你给我站住!”
绿爱都把那门帘重又掀起来了,毕竟是金枝玉叶长大的,一生都受不得人气,一句话也吃亏不得的女人。也是一脚不来一脚不去,你既来了我也不客气,就回骂道:“好好一个人住的院子,哪来的狗叫!”
杭嘉乔平生最恨的人,就是绿爱,梦里头也不知道给他杀掉多少回了。这种仇恨,先还事出有因,总以为有了绿爱,他妈妈小茶才被逼得上了吊,他杭嘉乔才落得一个有家不能回的地步。以后人事渐长,也知道凡事不那么简单。虽如此,见了绿爱就没来由地气,甚至绿爱的美貌,也成了他恶心的理由。杭嘉乔这几年跟着日本人,看那些杀人放火,刑讯逼供,也早已不动心肝。虽然还没有亲手杀过人,但他知道那是迟早的事情。若有一天开了杀戒,他必得先杀了那杭家大院的女主人沈绿爱,然后立刻就搬进那院子里取而代之,这才解了他多年来的心头之恨。
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发作呢,这头倒先开始发作了。他火冒三丈,拔出枪来就往前冲,还是被小掘给拦住了,近乎于自言自语地问:“那女人,就是沈绿爱?”
“我妈就死在她手里。”杭嘉乔且悲且愤地控诉。
小掘说:“就是那个缠住了赵寄客的女人?”
“我那糊涂亲爹,也是死在他们手里的。”
“嗅,这女子年轻的时候,倒是个绝色的。”他们开始在杭家的院子里一进一进地走了起来。
破脚梗吴有跟在后面,好不容易捞上了在皇军面前表现自己的机会,见缝就插针地说:“太君,太君,你还别说,你此刻就是走在一个美人窝里呢。杭州城里的美人,可都是让他们杭家占了。你看那嘉乔的爹,一个人就占了两个,这个沈绿爱,你是看到了,人都称她龙井西施。还有一个叫小茶的,曙,就是嘉乔的亲娘,当年嘉乔的爹为了她,可是把那龙井西施都冷落了呢。我爹为了这个小茶,把我和我娘扔在乡下多少年都不间。……女人啊,娘煞的,真正是厉害!”
小掘就停住了脚步,问吴有:“你就不恨嘉乔的母亲?”
吴有喜笑颜开地回答:“不恨,恨什么呀。没有嘉乔的娘,哪有嘉乔,没有嘉乔,哪有我们今日的风光。你看一城的人,见了皇军都是鬼哭狼嚎一般地躲,单单我们吴家人,鞍前马后地皇军眼前凑,那是什么样的光彩?我们欢喜都欢喜不过来呢。”
小掘看了看吴有,就往前走,嘉乔就在心里头骂这个干哥哥无知无识,胡话连天。小掘看了看嘉乔淡然的脸,拍拍他的肩说:“别在意,这就是血统和种族。”嘉乔心照不宣地撇撇嘴,吴有在一边听不懂他们的话,只干干地傻笑着,嘉乔看了心更烦,头就别了过去。
“这第二进院子,想必是你大哥住的吧。”小掘突然指着院子说。嘉乔不解地看着小掘,小掘却指指院子里石桌上画的围棋盘格子,石桌旁一株大玉兰树在冬日里,也是直插云天。
“这里倒是一应设备都齐全的,太君要是不嫌弃,就住这一进吧。”嘉乔建议。小掘不置可否,嘉乔知道,这就是那么定了。
他们这么说着话,几乎就要把刚才那一幕剑拔夸张的场面翻过去时,小掘一郎坐在石桌前的石凳上,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块青花瓷片,一边细细地在石桌边打磨着,一边说:“怎么不见你大哥屋子里那些摆设?”
嘉乔知道小掘喜欢中国古董,连忙说:“太君有所不知,那些前朝的宝贝,从前我家不知有多少,都被我爹我爷爷辈抽大烟抽没了。到我大哥手里,实在也没有几件,我留心着给你找找。”
“日本人看重的倒不在别的。茶道中人,从前一直把从中土传去的茶具叫做唐山茶具,那是最贵重的东西了。”
“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