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屠户的家在我家后面,进进出出要从我家门前过。每每回来隔老远就叫开了:
猴子猴子,在屋里么?
我那时精巴拉瘦的不长个,大人们就给我起了个外号叫猴子。
听到叫声我就会利箭似的飚过去,孟屠户笑迷迷的伸手摸摸我的头,放下用捅条挑在背后那只油腻光溜的小竹篮,掀开盖在上面同样油腻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盖布,篮子底下放着刀子铲子叉子那些他杀猪做厨的工具,上面有一个或几个或大或小的纸包。
打开纸包,总有让我口水直下三千尺的好东西。或一小块酥香的东坡肉,或一个鸡腿,或几颗纸包糖几块小饼干。总之不会让我白馋白跑。
其实他也有一大家子,二男二女,大的儿子已娶妻成家,最小的女儿比我只大二、三岁。那一点点吃的其实还不够他们分的。但他总是先顾我,惹得他那叫孟小兰的女儿老对我撅嘴翻白眼。
南爹爹生病在我之前,只是这几天我不在家,不知道竟然这么凶险了。
其实说起来他是在冬至节杀了队里那两头猪后生病的。村里人都在传,说是那两头猪在找他报仇。
入冬后农活少了,闲下来的社员们想解下谗。于是瞄上了生产队养的那二头猪。经全体社员开会商议,在冬至节那天将存栏的那二头死不肯长的架子猪杀了打平伙(会餐)。
说起那两头猪,确实也该杀。
年初时队里畜牧场一共进了十头仔猪,八个月后,其它八头猪先后都已出栏。大的特等二百斤出头,小的那头也够乙等,有一百四十几斤,差一点就上了甲等,唯独剩下的这二头,一样的猪潲一样的喂法,别说乙等,连丙等都上不了,顶多就百斤出头的样子。
这样不够等级的猪食品站不收购,没办法只好喂着。这样又过了二个月,吃得不少,可样子没变,痩巴拉叽的嘴尖毛枯。饲养员周立民是我的邻居,整天听见他抱怨骂娘,于是才有了这个决议。
牲猪属国家计划商品,不可私自宰杀,得到公社扯屠宰证,队长刘老满提前去公社扯了证,冬至那天全体休工放假,专等杀猪后打平伙。
那天是个阴天,前二天下了雨,地上滑湿湿的,早饭后孟庆南用铁纤挑着竹篮到了晒谷坪。晒谷坪围满了队上的男女老少?,过年一样的兴奋。
二头猪早就被性急的社员驱赶到了坪里。南爹爹五十出头,身材不甚高大,但看起来很精干,眉头一皱,双眼显露出一股煞气。她瞅了眼那二头哼哼唧唧的猪,明显的愣了一下,走近了睁大眼睛仔细看了,立时变了脸色,吸着旱烟走到一边。刘老满觉察到有点不对劲,跟过去问道:
“怎么了庆南?有什么不妥吗?“
“是不妥,猪不妥“孟庆南闷闷地说。
“不是二头猪么?有何不妥?“刘老满不解。
“你去好好看看,尤其是那头黑猪,你仔细看看它的蹄子。“孟庆南说。
刘老满疑惑的走近那头黑猪,低头仔细一看,果然发现了端倪,那头猪的一对前脚上各多出了一根脚趾头,是头传说中的”五爪猪“,难怪孟屠户阴着张马脸。
这时围观者也有人看出来了异样,一时关于“五爪猪“的嗡嗡议论声一片,大家都拿眼去觑孟庆南。
所谓”五爪猪”,就是猪蹄有五个趾头。而猪是偶蹄动物,只有四趾,传说“五爪猪“是大恶之人死后投胎变的,所以才会象人一样长有五趾。这样的猪只能放生不能杀,杀了也最好不要吃,否则会倒大霉,甚至丢掉性命。
尤其是杀猪之人,首当其冲。”五爪猪“极其罕见,偶尔遇上,一般的屠户也不敢杀。
眼看到嘴的肥肉要泡汤,议论声中有人将矛头指向了饲养员周立民,怪他喂了快一年了连头”五爪猪”也没认出来。
周立民大叫撞天屈,生产队的畜牧场在晒谷坪北边,实际上就只几间低矮的土墙茅房,里面黑得白天都要点灯才看的见,猪又是圈养,从未放出来过,谁没事去帮猪数趾头?要怪也只能怪当初去买仔猪的,怎么就买回了这样一头妖猪?他脸红脖涨的嚷道:
”一头猪看把你们吓的,五爪猪算什么?不就是多了指脚趾头么,人也有六指的,这算哪样怪事?一个个迷信思想作怪。看样子这猪庆南是不愿杀了,你们大家迷信怕死,我不怕。要死口朝天,不死万万年。饱死鬼总比饿死鬼强。要不这样,这猪归我,我将它弄死背回家去慢慢吃“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一年到头难得开几回荤,有肉吃还管它什么”五爪猪“
不”五爪猪“?迷信迷信,信则有不信则无。就算有迷信,那也是命中注定,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不是
一时沸沸扬扬,刘老满对一边的孟庆南说:“要不这猪你别杀了,让他们几个拿锄头挖死算了?“
孟庆南阴着脸瞪了他一眼,负气地说:”我孟庆南做了几十年的屠户,还杀不了一头猪?烧水架门板吧,我去去就来。“
说完他径直回了家。过了十几分钟再到晒谷坪时,却是头戴斗笠,倒披着一件蓑衣。大家心头疑惑,不明所以。却见他一言不发,嘴里叼着杀猪刀,直奔那头”五爪猪“。
只见他伸手擒住猪的双耳,拉了个前弓后箭步,双手一较劲,在刺耳的嚎叫声中将它侧撂在地上。在他左腿跪压猪身的同时,叼在嘴上的杀猪刀已捅进猪的胸腔,随即一抽刀,伴着凄厉的悲嚎,血水”噗嗤“飚射而出。
那畜牲四蹄乱蹬拼命挣扎,却被他仍压得死死的。直到“五爪猪”血尽力竭没了喘息,他才站起身来,一言不发的离开了晒谷坪。几分钟回来时已摘了斗笠,卸了蓑衣。
另一头不是“五爪猪”,毫无悬念的被杀死褪毛。剖开后才发现那猪肉有些异常:肥肉不是惯常的米白,而是米黄色,连瘦肉都带黄色,与那头正常颜色的“五爪猪“肉摆在一起分外扎眼。有人叫道:
“这肉怎么是黄的?莫非这是头黄边猪?“
大家面面相觑,禁若寒蝉。
还没有听说有这么背时(倒霉)的,喂了一头五爪猪不算,还要加一头黄边猪?真是奇了怪了。
当然,不管是什么猪,肉还是被大家吃进了肚子。
孟庆南没吃,分给他家的肉他没要。
事后村里议论纷纷,老人们说另一头确系”黄边猪”。和“五爪猪“一样,“黄边猪“也是不祥的凶物,不是孟庆南就会是村里有人要吃大亏。杀“五爪猪“时孟庆南显然是做了准备的,他跟过师父得过真传,戴斗笠、倒披蓑衣是化解“五爪猪“寻仇的法门,可他没认出另一头是”黄边猪”,没能预先防备,这下子后果难料喽
事有凑巧,三天后孟庆南病了,吐血,一吐一大堆,很厉害。那几日老听到哭鸟(猫头鹰)在对面山上叫,老哇(乌鸦)也在他家屋后的那棵大樟树上叫得凶,这种现象很少有。
村里老人们都说这是大凶之兆,可惜那个做出预言的杨师公不在了,就是在恐怕也莫办法。孟屠户这下子恐怕是凶多吉少,活不了几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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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春笋 第七章 五爪猪和黄边猪(下)()
三天时间其实很短,但对孟庆南来说却是一种煎熬。
他怎么也莫想到,自己杀了一辈子的猪,最后竟然栽在这个畜牲手里,当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呀。
他后悔了,那天就不该去杀队里的那两头猪。
早年间师父曾对他说过,“五爪猪“和“黄边猪“都是人投的胎,因前世做了没良心的缺德事犯了“过忏“,才会沦为畜道,变成”五爪猪“。他以前也有遇见过,只是没有动手杀过,”黄边猪“却是第一次遇上,一时不察,大意失了荆州,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
据师父说,“黄边猪“其实也是”五爪猪“。
”五爪猪“有阴阳五爪之分,一般人们所说的”五爪猪“都是指长有五个脚趾头的猪,这类”五爪猪“属于阳五爪,容易分辨,而阴五爪就是”黄边猪“。”黄边猪“没有五个脚趾,表面上看不出来,但它的眼睛里会有一丝黄线,只有仔细观察它的眼睛,才有可能看出端倪。
但话又说回来,谁会在杀猪时去低头盯着猪眼晴仔细观察?所以往往都要在剖开后才会发现。也因为如此,阴五爪“黄边猪“更为凶险。
杀”五爪猪“他确实做了准备,依据师父所授,头戴斗笠倒披蓑衣,脸上挘朔笊囊趸暾也坏剿?珊罄瓷薄盎票咧怼笔保强墒鞘裁醋急敢材觯飧鲆跷遄Ρ认惹暗难粑遄Ω紫漳巡
事已至此,后悔也莫用了,只能想办法自救。他将自己关在屋里,将师父所授的东西仔细地回想了一遍,殊无把握。
说起来他跟师父的时间并不长,学到的本领有限,完全不能跟师父和师兄比,可惜师父早已仙逝,而师兄也远在百里之外的雷公岭。远水救不了近火,而且如今师兄是否还健在也是个问题。
往事如烟,他不由的想到师父。
师父姓黄,老家在花桥,是他的救命恩人。一次偶然的机会孟庆南遇上他,要不然他早已化成了一堆枯骨。
那是在解放前的民国二十七年,孟庆南十六岁,跟着村里几个长辈去广东挑盐。
那个时代食盐紧缺,内地不产盐,所有食盐均是由挑伕从广东连州一担一担的贩过来的。本来历朝历代都严禁私人贩盐,可自民国一来就内乱不断,后来又有日本鬼子入侵,这些偏远地区国民政府根本无瑕顾及,给了盐贩子可乘之机。他们雇用人员从湘地将棉纱挑去连州,再从连州挑回食盐,一百多斤的担子,翻山越岭,极为艰辛,来回一趟须历时二个多月。
那时他虽然年少,无奈被生活所迫,早早的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先前咬着牙关跑了二回,虽然艰苦劳累,倒还算顺利。很不幸,第三次去的路上他病了。等走到雷公岭时,他实在支撑不住,躺下后就爬不起来了。
同行的挑伕们将他的棉纱一人分摊一些,凑了一点钱,让他在雷公岭的伙铺(小旅店)歇歇,待病稍好再返回家里。
伙铺老板起先还算好,请了郎中给他瞧病,但他的病并未见好,反而愈发沉重,整日昏睡,粒米未粘,老板怕他死在店里引来麻烦,三天后叫人用门板将他抬到路边的山神庙里,让他自生自灭。
也是他命不该绝,被师父路过遇见了。师父将他背到师兄黄芝祥家里,采药煎汤,半个月后他方才起了床。
师父当时五十多岁,孤身一人,早年是个杀猪屠狗的屠户,后来改行做了游方郎中,常年在外行走,救死扶伤。这一向恰巧在雷公岭,住在徒弟黄芝祥家里。就这样,待身体稍好后,他便随师父回到花桥,花桥离杏花村有二十里,在师父家养了几天,见好得差不多了,拜别师父要回家,他实在放心不下家里。
他家中有患痨病的父亲,瞎眼的母亲以及两个年幼的小妹。
师父听他说了家中情况,沉默一会后长叹了一口气,收他做了徒弟,并将早年自已杀猪做厨的工具翻出来送给他。末了又叫来他一个还在做屠户的堂兄,请他帮忙引带着在乡间行走。就这样,孟庆南做了屠户,在那个年代的乡下,屠户勉强也算得上是个不错的职业。
对他来说,师父是他的再生父母。他发誓要好好做人,日后好好孝敬师父。可惜天不从人愿,一年后的一个深夜,师父浑身是血的敲开他的房门,倚坐在门口,交给他一个小布包,张口想说什么却”嚯嚯“的语不成声,最后头一歪,死在了他的怀里。
布包里有十几块银元,一块玉佩、一叠护身符纸和一本书。孟庆南悲痛欲绝,用包里的银元置办棺木,披麻带孝执孝子礼,将师父安葬在杏花村孟家祖坟旁边。
当时他虽不明白师父为何重伤,但也知道一定是遇到了意外或者什么仇家,对方是个很厉害的高手,地点应该就在杏花村或者附近。他想为师父报仇,费心的寻找线索,其间还特意去雷公岭找过师兄帮忙,可惜两次均扑了空。师兄外出未归,不知行踪。
就这样几十年过去了,他一直一无所获,不知道当年师父遭遇了什么,没能给师父一个交代,这令他十分愧疚。
外边阴沉沉的寒风刺骨,屋子里虽然无风,他心里头感觉更冷。他心情不定的在屋里走来走去,从厨房到住房,又从住房走到厨房,几个来回后,他在床边坐下,在床头的老旧板箱里摸出师父当年交给他的那个小布包。
布包里面是师父临终时交给他的遗物:一块玉佩,一叠护身符和一本书,银元早已没了。他将书拿在手里翻看了一下,他是穷苦出身,小时没上过学,解放后进扫盲班才学了几个字,他费尽心思,将不认识的字一个个抄录出来,拿去问别人,总算是弄清了书里面的内容。可惜后面小半部分的文字无人认得,不晓得记载了什么。
其实书里面的内容他都记得很清楚,没有什么十分特别的东西,翻看只是下意识的动作,他叹息一声,将那一叠护身符拿出来揣进衣兜,书和玉佩依旧包好了塞进箱子里。
他默想了一下,定下心来。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不论那畜牲是否寻仇,有无灾祸,自已只有听天由命。但有一点,无论如何他都得保护好家人,不能让家人受到伤害,这是他的责任。
他咬咬牙,面脸坚毅的打定了主意。
事不宜迟,他立时行动起来:先将住房窗户全部用牛皮纸糊好,又将家里的那只打鸣的大公鸡杀了,将鸡血抹在屋外四角。冬至日本来就放假没出工,一家人早早就吃了晚饭,包括老婆全部被他安排挤在儿子孟繁茂的那间屋子里。给他们一人发了一张符纸,将杀猪刀插在门上。
他一再吩咐他们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声张,更不可开门出来。他则独自一人坐在自已那间住房里,点亮油灯,静待黑夜来临。
已然到了一年中最冷的时候,阴雨天的夜晚更是寒冷。孟庆南抱着烘火笼,坐在床上,紧张地等待着。直到午夜来临,除了窗外北风呼呼,并未发现什么其它异样,村子里静的连狗叫声都听不到。
他寻思是不是自已吓自已,虽然说“五爪猪“是凶物,但那毕竟是传说,自已并未亲见,说不定传言有误也未必可知。迷信这东西,谁说得准?他相信这世上有鬼神,但自己五十多岁了,毕竟还未亲眼见过不是?胡思乱想间,倚着床栏他竟然睡着了。
这一夜平安无事,第二晚还是没有动静。但一家人却被他吓得不轻,尤其儿子媳妇,大为不满。什么时代了,还信那些个封建迷信?猪肉没吃上不说,还陪着他自己吓自已,弄得心惊肉跳的惶恐不安。
孟庆南阴着脸,吧唧着旱烟,要媳妇去队上请个假,带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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