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还是没有应他,良久,他终于低低说:“你放心,朕一定会照顾好髆儿。”
这句话,仿佛又激发出了阿娇最后的怒气。她低低地嘲讽道:“那是陛下的儿子,用不着看我的面子。”
刘彻叫她这句诛心的话打在胸口,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绞尽脑汁想说些什么,阿娇却已经下了逐客令。“陛下,我累了,我们就此别过。”
他剧震之下捂着胸口,看向蒙着被的阿娇。面色苍白,宛如窗外大盛的雪光。
这是最后一面,谁都清楚这是最后一面。
她到底到死都不愿意原谅他。
檀木镂空窗格透射进一殿清冷的光影,他长身只立在殿中。眉目间英武逼人,他眸中懊悔、痛苦混作一起,终于轻轻地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伴着他离去的脚步声,把这些年的爱恨情仇,一起埋在这个沉静的下午了。
脚步声彻底消失的时候,她终于还是压抑不住自己,低低地哭了起来。
阿娇说不清现在究竟是自己在哭,还是陈后在哭。就好像她同刘彻的问答,她也分不清是她在说还是陈后在说。
或许,正如这次在长门宫中一样。她经历着陈后的往事,为她的喜怒哀悲而牵动心弦。
阿娇挣脱不开,也不想挣开。陈后与她,天然地也存在着一种亲切,她想全身心地感受她所有的情绪。
阿娇一点点地把自己的意识淡没,恍惚间,她感受到了另一缕意识的强大。
眸中的泪光渐渐止住,苦涩悲戚的心绪却未得一点纾解。她听到心底有声音在轻叹,这声音哀伤极了。
终于,她拼尽了所有的力气勉强坐起来下榻。一阵天旋地转间,她死死地咬牙支撑着,才没叫自己跌回榻上。
阿娇不知道陈后想干什么,但是她决不敢打扰她,她静静地缩在一块,看着她的行动。
她好像病了很久,连站起来都花了很久。终于,她勉力走了几步后,轻飘飘地倒在这铺着羊绒的地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她也不知道,她只是在地上艰难地往地上爬行着。一寸一寸,不知疲倦地坚持着。
她把心底还不罢休的叹息抛在一边,回忆起从前来。
人都是需要回忆的,尤其是在坠入深渊的时候,更需要从前的回忆来支撑以后的日子。
她被废后,就是靠着这些甜蜜轻快的回忆支撑着自己在长门宫中数着日子活下去,等下去。
终于,她等来了刘彻再一次的盟誓。她信了,她虽然骄纵,然而到底心下是那么地不知世事,那么轻易地对之前的伤口就视而不见。
她以为,能如誓言所说,等到刘彻来迎她出去的那天。
然而,到底没有。
她一天天的消沉下去,等到的不过是卫子夫封后的消息。
她思及至此,只觉心中百味陈杂。心头火辣辣地灼烧着,血脉中戾气翻滚澎湃。
她摔碎了玉佩,再无求生之意。
他来了,他惊慌失措地来了。
于是,她竟然又决定活下去,还是以另一个人的身份。爱一个人,须得多卑微才能低到这样的尘埃里。
汉宫上下,都在陪着他演戏,都在同他把旧日的元后称作李夫人。
她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李妙丽。
她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他更是欲待把她名义上的家人扶成新的卫氏一族。
她又回到了从前万千宠爱在一身的日子,只是她还是不开心。或许,是人就会贪婪的。她已经得到了许多,甚至只要她想,从前的皇后之位唾手可得。
但这些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她想要的不过,如与她一见如故的才女卓文君诗中所言,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但这在帝王家只是一句惹人发笑的傻话。
于是,她一天天地消瘦下去。
到最后,对刘彻生出满心怨怼,连见也不想见了。
一点一点,一步一步。她终于到了窗边,她竟然萌发出一股自己也惊讶的力量来。她起身推开窗,寒风卷着雪花飘到她的脸上,带起她的衣袂。
于这冰天雪地,她再看一眼这人世间。垂首敛目之下,她整个人都仿佛浸入死寂之中,再无半点生机可言
她终于轰然倒地,撞倒了什么。殿内噼里啪啦地发出一阵叫人心惊的声音来,她合上眼帘,连看也懒得看。
一阵急切的呼喊声和掉落在她手上脸上的冰凉的泪水,把她唤醒。她就着光影最后看向的是儿子,她同刘彻的儿子。
她歉疚地对孩子微微一笑,这次终于连说话的力气也完完全全地失去了。
身体好像越来越重,又好像越来越轻。
她像一朵雪花趁着风,轻盈而去。
她好像在这天地间飘荡了很久很久,才终于落在树梢之上。
熟悉的颠簸又回到她的身下,于是,珍珠一样的泪珠滚湿了她的发间。阿娇知道,她从梦中醒来了。
只是萦绕在心间的悲伤情绪久久不散,她沉浸在其间,不肯睁开眸子。
雪舞轻轻地拿帕子来为她拭泪珠,她幽幽睁开眼眸,偏开头让泪滑落。轻轻地问:“到哪了?”
“小姐,刚过霸陵。”
雪舞很快就回答了她,阿娇却心间一震。
霸陵,原来是霸陵,陈后埋骨之处。
她轻轻地出了口气,只觉得心下微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把眼睛微微扫向水罐,雪舞会意,取了只陶瓷碗来,倒了小半碗递给阿娇。
阿娇轻轻地抿一口清冽的水,又沉默许久,心间黯然的情绪终于止住了许多。
她合上眼帘,还躺下去。“雪舞,我还想听你刚刚没有说完的故事。”
雪舞咽了下口水,望向阿娇,见她已经合上眼幕。略把思绪整理一下,又说起了刚刚没有说完的故事。
“那个少年,唬了一跳,面上却还不肯认怂,上前来说”
她一边说,到底忍不住略微分了点神,看向安然的阿娇。
主人实在是美的叫人心惊,对,就是心惊。很少有女子见她后不自卑于自己的容颜,从而生出嫉妒来。
然而她在梦中竟然幽咽起来,那样地难过,又那样地无助。原来,纵使高高在上如她,也是有着难以言说的伤心。
只是,这份伤心到底是什么呢?
“他好傻啊。”阿娇时不时会加进来一句评论,她嫣然轻笑间,似乎那个梦中哭的喘不过气的人竟不是她。
“是啊。”雪舞轻轻笑道,又接着说起后面的故事。“但是傻的也有点可爱,所以”
轻轻的说笑声在这雪地间,遇风即散。(。)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天下之贵,缘何至此?()
在雪舞娓娓道来的故事中,一天很快就过去了一多半。马车终于到了长陵,汉高祖刘邦的陵墓所在。
长陵,坐落在咸阳原的南部,居高临下。南面是川流不息的渭水,北面是巍峨壮观的九嵕山,秦川故道穿逾原下。
高祖是第一个以布衣提三尺剑有天下的开国之君,虽说总为后人诟病他的无赖流氓。但不可否认,到底是他击败了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项羽,建汉于长安。
高祖于称帝的第二年开始建长陵,陵园仿长安而建。高祖生前迁徙大姓和贵戚之家在陵邑中,让其侍奉陵园,陵邑户口多达五万多。更跟随刘邦南征北战的功臣和贵戚,死后也多陪葬在长陵。加之又以精兵拱卫,免以纳税。
所以长陵陵园守卫森严,但长陵几里外却是一片朱檐彩栋、车马人熙的繁华景象。
天色眼看已临黄昏,竹歌便问过阿娇,要寻客栈住下。
长陵繁荣,自然比不得骊山的萧条。竹歌一家一家去问,好容易才找着一家还剩一家上房的客栈,便只得住下。
老板娘很是和善,叫伙计牵了马去后院,又再三说寻个小榻上抱一床被褥来,不用担心。听闻她们是返乡祭祖的,因笑道:“现在生意这么好,也是因为到了这年边,祭祖所至。”
迁徙至此的大姓和贵戚,子生孙,孙又生子。各房各支,分散开去,自去过活的多了去了。加之埋骨在此的功臣之后,到了年边,纷纷来次祭祖,叫本就繁华的长陵人潮滚滚。
阿娇只微微点头听她说来,到了客房也颇为整洁就付了房钱住下。没多时,老板娘使唤人把桌子挪走,放了一张榻。
三个人略作休息,便下楼去预备用晚饭。但小客栈厨下人手不足,阿娇见堂中等着的客人还挺多,就提议出去找个酒楼用晚饭。
她说什么,竹歌同雪舞自然是没有半个不字的。
出了客栈,正值黄昏。寒风掠过,凉意四起。但灯火已经点点燃起,望之叫人觉出了几分暖意。
几个人便信步走着,阿娇出了宫后虽入民间,过的却是闭门不出的农家生活。
所以于汉代民间到底没有太深的了解,颇为好奇地四处走走转。等到这般闲庭信步地找到一处酒楼时,橘红色的夕阳已然沉沉落去,远山如黛,万影婆娑。
店小二正在门口迎来送往,见阿娇几个要进店,上前热情道:“夫人,里边请,里边请。”
阿娇点点头,正要进去。却忽然从旁边闪出一个白袍男子,看模样至多不过弱冠之年,生的十分文弱。他一把拦住阿娇的去路,高深莫测地说:“这位夫人,印堂发黑,只怕有血光之灾。”
“噗”,阿娇听着怎么听怎么逗的这句台词,一个没忍住笑了起来,曼声道:“那依先生高见呢?”
白袍男子听着阿娇的讥笑也不以为意,竟真的似模似样地掐算起来。店小二却不耐烦起来,上前推搡起他:“去去去,来一个客人你就来这招。快走吧,快走。”
阿娇忍俊不禁,叫竹歌拿半吊钱给他谢过他的相面。他却皱着眉头,连声说不可能啊,竟对递上来的钱视若无睹。
店小二便说:“别管他,这是个痴人。几位客官还是往里面请吧,外边寒气重。”引了阿娇一行进去,叫她们在靠窗位置坐了。
想着是正月,竹歌同雪舞一路来又辛苦的紧。阿娇便要了白切鸡和清蒸鱼,又叫上三碗银耳汤。
小二一时去厨下吩咐妥当,取了托盘把热汤送上来。阿娇适才抬头张望,见白袍男子竟如入魔般寻了树枝在门口雪地上写算着,便向店小二打听道:“门口那个白袍人是什么人?”
汉时能吃起肉食的绝非穷人,兼之阿娇一行谈吐与这素来所见的大姓贵戚差不了多少。虽然是生面孔,但店小二却态度好的很,丝毫没有不耐烦,笑眯眯地回答道:“这个啊,叫张守平,字博达,是这附近出了名的游手好闲的人物。”
名字向来是寄托的父母长辈的期望,守平、博达?看来希望甚大啊。
只是
阿娇望向门口疯癫了一样的白袍男子,叹了口气。他的伎俩就连阿娇都猜得到,出入长陵的非富即贵,自己一行又全都是女子,不过说以惊人之语罢了。
店小二说过之后,见阿娇没了兴趣,便又去门口迎客了。
冬天的黄昏美不胜收,但却是极短的。不觉间就从晚霞遍地到了朦胧一片,天际寥廓处呼啸的寒风刮到窗棂上。虽没亲身感受,但刺骨的冰凉却恍若就卷到身上一般。
寒冬难免叫人生出一种“漠漠寒冬,无处是归途”的萧瑟来,又想到此去是去看昱儿。阿娇心下漫过一层愁绪,说来这还是第一次去看昱儿,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早已轮回转世。
又想到白天过霸陵时所梦,心下就更为黯然。
金屋藏娇,不过是梦一场。
陈后,当之无愧的天之娇女。若没有嫁给刘彻,馆陶细心在王侯将相间选一良人,未尝不会鹣鲽情深、举案齐眉。
她所求的不过是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但这对于帝王家,无疑就是痴心妄想。
以吕后之权重,薄后之贤淑,尚且不敢奢求专宠。
陈后,注定得到的只有一地血泪。
但是她实在是至情至性,看不透也走不出。叫金屋之誓困住了一辈子了,甚至以她的高傲情愿认作他人。
但到底是没有结果的,不是吗?
所以她含怨而去,死前恨恨道愿葬于霸陵,同汉武帝永世不得相遇。
阿娇想到这里,眼前又不自觉浮现出陈后在长门吐血摔玉时看自己的一笑,含满了凄楚诀别的一笑。
她幽幽叹了口气,又烦恼自己今后的何去何从。一时间竟出了神,还是跑堂的上了菜后,阿娇才在香味扑鼻间醒过神来。
汉代烹饪蒸煮最为流行,所以阿娇点了白切鸡和清蒸鱼。这两个菜不需要看手艺,程序简单之至,一个用清水煮,一个在其上加蒸笼蒸,正好一起出锅。
简单虽然简单,但想在后世吃到皮爽肉滑、鲜嫩可口的白切鸡常常是欲求不得。原因无他,没有好的食材。
但汉代就不用担心这个了,绝对是在山林间长大的细骨农家鸡,滋味十足、香味四溢。
虽然铁锅就是在宫中都未得普及,炒菜就是许多达官贵人都是闻所未闻。就更不要说民间的烹饪了,自然叫阿娇在吃上面少了许多乐趣。
但好在,用食材给补回来了。
难过的时候,一顿美味总是能迅速地治愈心灵。
抱着这样的想法,阿娇食欲大增。同竹歌、雪舞把一整只鸡和一条鱼吃了个干干净净,又用了一碗热汤,略坐了坐,付过银钱后才出店去。
天色已是一片漆黑,不过四下却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凡。门口的白袍男子不知何时已经走了,阿娇也不以为意。
明天至多到得正午便能到茂陵,兼之长陵繁华热闹。阿娇便一时不急着回去,同竹歌和雪舞四下看看。
汉时手工业发达,街边小摊上摆着的工艺品玲珑雅致,叫人爱不释手。阿娇没忍住,到底还是买了一些。
一行人又从原路折回,到了先前的酒楼处,竟然又见到了白袍男子。他正捧着一卷竹简百思不得其解,左摇右晃不知道说些什么。
雪舞笑道:“原来是回去取书了啊,真是个呆子。”
阿娇微微一笑,未加评论。心下却有些好奇,封建社会两千多年,诗书向来是上层阶级的专属物。张守平既然读得起书,想必家中殷实,怎么会沦落至此?
好奇归好奇,阿娇却没有细究的心思。她脚下放快,正待拐过街角,却听着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白袍男子跑到阿娇面前,还如之前一样挡住去路。不过,这回他眉目坚定,很有把握却又很疑惑地问:“天下之贵,缘何在此?”
这句话恍若平地起雷一样砸在阿娇的心头,竹歌反应最快,马上就轻笑上前拿了一吊钱给白袍男子。妩媚一笑,只是笑容间的鄙夷毫不加以掩饰。“这是我们小姐赏的。”
白袍男子还是没有接钱,他定定望向阿娇,再次发问:“为什么?”
他目光咄咄,逼问连连。
雪舞气性大,上前拧住他的手腕,轻喝道:“我们小姐叫你滚。”白袍男子瘦弱不堪,哪是习武之人雪舞的对手?叫她拧的连连呼痛,却还是不肯让开。
阿娇被他的话砸懵了一时,翻来覆去地想不至于见过这个白袍男子。应该不是认出来的,那么是算出来的?
想到刚刚白袍男子的掐算,阿娇又不免好笑,这就更不可能了。她向来不信这些,历史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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