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长安城,已经是入夜时分了。
一进宫门,刘彻就吩咐春陀立时拿他的手令去传召朝廷重臣来商议。
阿娇素来知道他是这等急性子,也见怪不怪,便道:“你就直接往宣室殿去,我带着两个孩子回温室殿。”
又嘱咐他道:“别熬夜”
话一出口,又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刘彻不理出个头绪来是不会休息的,便改口道:“夜里饿了,传点夜宵用。”
刘彻冲她安抚地一笑,道:“放心,朕省得。”
这夜,丞相、大农令、御史大夫、廷尉、太行令、大鸿胪等朝廷重臣均被急召进宫。
因着事出突然,就是春陀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只能一个劲地催促他们。
引得这些朝廷重臣们心里七上八下,莫不是这是见匈奴内乱预备用兵?
时机倒是个时机,就是这天气不如人怨,天寒地冻地大军损耗会巨大,只怕会得不偿失。
待他们进了宣室殿,行礼起身坐下后,却见陛下满脸笑意。
见得他们来了,这笑就更灿烂了。
丞相公孙弘便问道:“未知陛下急召所为何事?”
刘彻一笑,把手里的帛书递出去。
公孙弘忙起身接了,刘彻解释道:“就是为了这个,丞相看看吧。”
公孙弘便仔细地读起来,读完后便传给身旁之人。
如此,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殿中重臣全都看过了。
脸上神情可谓精彩纷呈,赞叹的惊讶的沉静的全都有。
大农令郑当时是个爱长篇大论的,这次却没有半句废话,开门见山地问道:“敢问陛下,这乃是何人献计?实在是高明。”
他一见了这帛书简直有种相逢恨晚之意,盐铁官营上他亦有些了想法,只是还没能做到这般面面俱到。
刘彻不肯说,只道:“大农令以为可行吗?”
郑当时肯定地道:“陛下,臣以为非但可行,还须速行。匈奴如今虽然起了内乱,但一旦新单于产生,为了树立权威必定扰我大汉边境。汉匈还有大战,充裕国库势在必行。”
刘彻笑了笑,这个郑当时虽说过于爱惜羽毛了点,但在任上还是有些建树的。
开漕渠使潼关至长安路程大大缩短,并使沿渠民田万余顷亦能收到灌溉之利,便是郑当时一力促成的。
如今见了能打击商业,扶持农业,又如何不从?
他又问丞相道:“丞相以为如何?”
公孙弘也在心中度量过了利益得失,以为对中央获益巨大,当下亦笑道:“臣同意大农令的话,以为须速行。”
刘彻巡视了一周,“有提出不同意见的吗?”
目光所到之处,全是摇头。
刘彻乐道:“还真是不容易啊,能有一次没有一个提出异议的。”
众臣都笑了,桑弘羊道:“陛下这话说的,总盼着我们打架。”
刘彻笑着拍板道:“那就这么定了,具体的实施措施交由丞相领人拟定,然后交由朕来过目。”
公孙弘恭敬应诺,小心地卷了帛书拢入袖中,又听刘彻漫不经心地道:“对了,朕先给你加上第一条。对朝廷政策执行良好的巨富,朝廷可给个荣誉称号,还可适当给些优待,具体的丞相看着办。”
公孙弘一愣,“这陛下,商人始终为末啊”
刘彻有些烦躁地挥挥手,道:“你们啊,不要总想着叫人家出血,又半点好处都不给人家。若是不吃朕的甜头,朕再拿拳头也能硬气些嘛。”
他说完见丞相满脸的为难之色,不由笑了,“你们不是问这是谁给朕出谋划策的吗?”
见着满殿众臣都好奇起来,便极为得意却偏偏又要装着不过如此地道:“朕的皇后给朕出的主意,给商人点甜头也是她的主意。原话是一点好处都舍不得,是不是也太小气了?”
听说是皇后,满殿俱惊,但转而想到皇后向来有不俗政治眼光又释然了。
只是心下到底忍不住感慨,不愧是原来太皇太后百般看好的人啊。
既然是皇后所议,公孙弘当下也说不出反对的话了,道了声诺。
桑弘羊正好也有话说:“陛下,臣这些日子在财政上也有些想法。既然陛下也推行新政,正好朝廷九卿重臣都在,臣便也说出来,好议一议是不是可行。”
刘彻点头,示意他说。
桑弘羊正色道:“陛下,如今天下通行的是半两钱。
民间私铸风气盛行,虽行严法,但怎奈重利当前,始终是屡禁不止。
臣以为若行改革,必先整肃币制。”
第四百三十七章 元朔改革()
“若改革经济不能解决铸币权不统一,货币名义价值与实际重量不一致的弊端,万般良策施行下去也是收获平平。
只有改革了币制,一绝天下翻铸风气,才能切切实实地把国库充实起来。”
刘彻道:“不错,那依卿之言,该如何?”
桑弘羊肃然道:“臣以为,首先当下令停止郡国铸币权。
其次应制新币,令天下非新币不得行,旧币一律废罢,并责令务郡国将以前所铸的钱一律销毁,所得铜料输给三官。
新币须选料严格,翻铸之钱大小、式样一致,真正做到重如其文。
只有如此不惜工本,私人想仿造才无利可图,陛下再下以禁令,想必没人再盗铸。
一旦货币混乱的问题得到解决,币值才能长期保持稳定。”
此言一出,殿内诸臣俱是点头,以为不错。
刘彻一双黝黑明亮的眸子里满是赞赏,他微微颔首,“嗯桑弘羊说到了要害上啊!行,朕准了,这个事就交由你桑弘羊来做。你来督办着,朕就等着看结果了。”
桑弘羊恭谨俯身道:“诺。”
“诸位臣工务必要对此尽心尽力,朕希望再有大战时,汉室国库充盈,马肥兵壮。对匈奴,我们已经不能退让了!”刘彻环视了一圈,回忆着道:“朕登基那年,匈奴火烧了甘泉宫“
他缓缓站起身,一把拉开宫幔,站在窗前极目望去。
脸上神情肃然,隐隐含着怒意。
“朕站在高台上,都能见着天边被烧的发红。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
朕当时就发誓,若此生不能雪此辱,耻为男儿!耻为天子!”
多年之后再提起旧事,刘彻额头上的青筋仍然直跳,可以想见当时是如何暴怒。
谈及此事,诸臣一时都默然,匈奴施加给汉室的凌辱始终是他们每个人心头上搬不走的巨石。
“朕要使匈奴再不敢犯我汉边!乱臣贼子,怎敢窥我大汉天威?”
他锐利威严的目光缓缓扫过群臣,一字一顿地道:“朕希望这一天很快到来,朕希望我大汉的边民能平平安安地生活。这是朕的责任,也是你们的责任。”
诸臣忙道:“臣等一刻都不敢忘。”
刘彻的脸上这才有了丝笑意,他语气松缓了些。
“朕看如今朝中有些人耻于提及从前的事,这有什么呢?
发生过的事情,你现在不认了,就真的没有发生过吗?
这是自己哄着自己玩,我泱泱大汉的气度去哪了?”
诸臣中已然有人脸上发红,垂着头看地面。
卫青却在此时扬声道:“陛下,既然言及兵事,臣有话说。”
“哦?”刘彻微微挑眉,示意卫青尽管说来。
“臣以为汉匈博弈的关键点在于马,战马。
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
我汉室正是因为深明此间道理,高祖时相国萧何便作作汉律九章,创加厩律。
文帝时下马复令,令百姓可用养马来代替服役。
先帝时,禁马高五尺九寸以上,齿未平,不得出关,并益造苑马以广用,扩大军马牧场的规模。
太仆牧师诸苑三十六所,分布北边、西边、以郎为苑监,官奴婢三万人,分养马三十万头。
陛下初登基时,便改革马政。
令民得畜边县,官假母马,三岁而归,及息什一。
如此才有了我大汉骑兵胯下源源不断的坐骑供应,但臣以为该居安思危。
再好的政策时日久了也会露出颓势来,若不早做未雨绸缪之策,臣害怕将来我汉室无马可用!”
刘彻微微蹙眉,脸上已然再见不到一点笑了。
卫青坚毅的脸上满是肃杀,浑然不顾刹那间响起的窃窃私语,直迎着刘彻道:“臣绝不是危言耸听,更不是哗众取宠!臣所言句句全是臣的肺腑之言,还请陛下听臣一言!”
说罢,深深俯下身来。
殿中陡然死寂下来,唯有连枝灯上烛火在飘动着。
刘彻忽而笑了,“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
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
卫青,朕果然没有看错你!
你说,接着说!”
卫青缓缓直起身子,双目炯炯有神。
“马政包括督养、点视、印烙、编马户、交兑等,事物繁琐庞大,需要付出无数心血。
期初时,因着天下无马,我汉室急需,官员们尚且肯下死力。
但如今仅仅臣所领之军便有七十万匹军马,天下已不再缺马。
官员们自然就开始就轻避重,能应付就应付。
臣听说如今民间养马,许多地方官员已经不行验印,不行编审马户。
到了审查时,大笔一挥胡乱添个数字就报上来了,朝廷根本不知究竟有多少马,这些马又是不是能为军马?
臣还听说,许多地方官员为了在任上做出一番漂漂亮亮的功绩来,视朝廷的养马免役为无物。
如此一来,百姓又得养马,又得服役,如何还肯养马?”
刘彻笑道:“这只怕不是听说吧?”
他脸上虽然笑着,语气却是透出火气来。
卫青默然,从袖中取出一封奏章呈上。
刘彻展开来粗粗扫了一眼,就暴跳如雷。
“朕的将士们在前方浴血奋战,这些人就在后面给朕拉后腿!他们这是在找死!”
他霍然把手中的奏章砸到张汤跟前,语气狠厉地道:“给朕查,一经查实,杀无赦!朕不杀杀人,他们会不知道何为马政,何为立国之本!”
殿内一片肃杀之气,诸臣俱被震撼。
张汤镇定自若地捡起奏章,拢到袖子中道诺。
他不怕得罪人,只怕没有人叫他得罪,他也就没用了。
刘彻火气不止,又道:“令太仆寺复查马匹总数和其质量,严禁以次充好!”
深夜殿中灯火摇曳跳动着,诸臣都从天子的眼神中看到了浓烈的杀气,俱是心下微微发颤。
后世反复称颂的元朔改革,便在天子的怒气冲冲中有了雏形。
所有人都没意识到,或者说没有充分地意识到,这一晚所议会对其后的历史进程造成如何重大的影响。
汉武一朝,终于脱离了将来因为战争而颓疲不堪的轨道。
外驱匈奴千里之外,内忻乐太平,繁荣昌盛。
豪强巨富得以遏制,中产小康之家成为社会经济的主体。
便是灾年,天下粮仓仍取用不尽。
后世的史学家称之为封建王朝的巅峰!
第四百三十八章 太年轻()
元朔四年的春,似乎来得格外早。
高高的宫墙下尚有未消融的积雪,云雀们就开始不甘寂寞地在枝头上甜蜜地呢喃起来。
清寒的风拂来,似乎也少了许多寒意。
阳光明亮刺眼的很,映着庭中的树枝上露出的新嫩绿芽,春意已然盎然。
不过三五日后,入目所见全是一片嫩绿,迎春也从枝头上中探出苞来。
好春光叫人醉,只可惜刘彻并没有心情来欣赏。
他刚刚见了张汤,卫青所言句句属实。
真是该杀!
只要一想到几十年后天下就将无可用之马,刘彻的心里就窝着火。
他在殿内枯坐良久,才终于把这股火气按下去。
起身唤过两个在偏殿读书的孩子,回温室殿去。
馆陶今日进宫,阿娇并未随着去宣室殿。
她希望借由母亲的力量,尽快找到前世那个大放异彩的农官。
馆陶有些讶异,“好端端地你寻这人干嘛?”
阿娇也解释不清楚,只叫馆陶尽快为她去找。
馆陶见她神情严肃,当下也不敢小视,出了宫便吩咐了人去关中查找。
送走馆陶后,她便还倚在窗下苦苦思索那名农官的姓名。
这些日子,她是日也想,夜也想。但就是记不起来,便是他施行了什么改革她都一无所知,若不是刘彻对他盛赞,她只怕还一点印象都无。
殿外宫人的行礼声打断了她的沉思,刘彻和孩子们回来了。
阿娇笑着起身,还没走到殿门口,就被元和儿抱住。
刘彻见着孩子们和她亲热,便去了侧殿更衣。
她奶声奶气甜甜地道:“后后,元好想你。”
阿娇抱住她亲了又亲,又问她:“今天有没有挨罚?”
元摇头,阿娇便放下心来,又去抱儿。
“母后的儿呢?也不说想母后。”
儿却不接话茬,瞅着父皇不在,附在阿娇耳边轻声道:“父皇今天发了大火,可生气了。”
“哦?”阿娇好奇地等着下文。
儿摇头了,“我和妹妹在隔壁,不知道什么事。”
阿娇不禁蹙起眉头来,什么事惹得刘彻发了大火。
孩子们在隔壁都听见了,想必是盛怒之极,不然刘彻必会克制。
她想来想去都想不到,便索性在把两个孩子都放到偏殿去玩了,开门见山地问刘彻:“谁惹你生气了?”
刘彻一愣,他自认掩饰的很好啊。
旋即就反应过来多半是儿那个鬼机灵说的,当下无奈笑道:“这个孩子啊”
他揽过阿娇,极力压制着火气把事简单地说了。
他说的风轻云淡,似乎只是一件不值得看的小事。
阿娇心中却是立时就掀起惊涛骇浪,卫青不愧为千古名将,眼光委实非常人可比。
汉匈战争,是历史上规模最为宏达的骑兵会战之一。
匈奴人战败后被迫远迁,打得罗马帝国只能俯首称臣,不可谓不强。
可以想像,当时汉军骑兵拥有何等恐怖的战斗力。
汉武一朝对匈战争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绝世名将的统率和帝王倾举国之力的支持都是重要因素。
但根本原因还是取决于数百万勇悍之汉军骑兵,是他们和胯下的战马用无与伦比的骑术、冲击力和军阵改变了从前被动挨打的局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边境,纵深向漠北草原而去,攻守彻底易势。
战马是基础中的基础,是以汉时大力发展保护马政,蓄养战马。
这时谁对马政有半点敷衍,那不过是想试一试天子的刀快不快。
南窗开着一半,阿娇倚在榻上就能望着庭中。
春意的温柔在空气中飘荡着,庭中的一树杏白的像雪,弥漫着淡淡的芬芳。
高远清澈的天空宛如平静的大海般,半点波浪都不起,浑似一只睡熟的巨兽。
然而几乎是顷刻之间,这只凶兽就从沉睡中苏醒过来,暴怒而起。
大片大片浓重的乌云席卷过来,豆大的雨点狠狠地砸向地面。
绿叶红被卷的呼啦乱撞,柳絮纷飞。空气湿润清新,阿娇无心享受春雨,她缓缓将目光投注向刘彻。
她知道,刘彻也要来一场狂风暴雨了。
越明日,刘彻于朝会上令斩二百五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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