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说不好,就会在这云诡波谲的朝堂中无声湮没。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丞相魏其侯虽为后戚,却还是实实在在地受尽陛下的信重,陛下执晚辈礼一连敬了三杯酒。瞧着陛下一脸真心实意亲近的笑容,全不似对别人时那微微透出的疏远冷漠。
原先朝臣们私下还想,纵然是看着皇后的份上,但陛下就真能容下窦家人?会不会魏其侯为相只是过渡之用?
没成想,依着现在这情形来看,陛下还似乎真的是用才唯贤。
也就是这份心胸气度,才能提一介马奴为将,才能有如今的火烧龙城一战成名,就是如李广这等名将也只得叹服。
朝臣们望着温厚笑着左右举杯的卫青,不禁又在心中感叹道从前对陛下如此破格提拔,朝间未尝没有质疑讥笑。以为陛下就为了哄皇后开心,也太过了点。
但如今,陛下把这些质疑全变成了对他识人之明的赞美。
而皇后在其间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更别说皇后自重病初愈后,宠爱不减反增。陛下日日带在身边,纵使是宣室殿议政亦毫无避讳,还常问政于皇后。
求情李广,提算商贾车船赋。
这两样都都是皇后所为,皇后已经隐隐约约有了当年太皇太后的样子。
从前受恩于太皇太后的老臣自然多有欣慰,但更多的朝臣却不免暗自计较起来:这可别又是一个吕后啊!
满殿欢腾中,刘彻站起来,举着白玉酒杯环顾着四周。
人声鼎沸的殿中一下变得针落有声,刘彻朗声笑道:“朕和列位臣工又一起迈过了一年,这一年倒还算不得虚度。于国,卫青火烧龙城,初有斩获;开漕渠、龙首渠,缩短沿途水路路程,沿渠民田万余顷亦能收到灌溉之利。于家——”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拖长了尾音。满面笑容地望向身旁的阿娇,语气中欣喜满溢。“朕的元后,朕的嫡后——再度有孕了!自代王夭折后,朕和皇后终于迎来了新的开始!是以,朕决意改年号为元朔!”
群臣哗然,彼此张望着,希冀能从同僚的脸上看出端倪来。
陛下从前是透了一点口风,但改年号是大事,谁也没有想到陛下会这么突然地宣布。语气间更是斩钉截铁,不容反驳。
别说是他们,就是馆陶同王太后亦是片刻怔然。
馆陶拿眼瞟向阿娇,见她望着刘彻满脸震惊,就知道陛下这是谁都没有告诉,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这事就算是这么定下来了!
王太后讶然过后,率先开口打破一地寂静,她满脸慈祥,话语中满是欣然。“陛下说改,那就改吧。是值得庆贺纪念!”
殿内朝臣们反应过来后,都知已成定局。又想就是反击匈奴,改和亲之策如此大事,群臣反对尚不能改陛下心志。
眼前陛下拿改年号来进一步提拔卫青,巩固皇后地位,纵然是反对也不过也不过是白白讨陛下的厌弃。便都纷纷恭贺起来,殿中重新沸腾起来。
喧闹响在阿娇耳边,明明这么近的嘈杂,听在耳里却恍恍惚惚什么都好似变的模糊。
她望着潇然坐下的刘彻,他炯炯有神地望着她,眉目间全是熟悉的温暖。
阿娇明白,他希望得到她的惊喜和雀跃。但她现在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尽力抿紧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她眉眼间满布着蚀骨的痛楚,泫然欲泣的桃花眼中情绪复杂。
他也没有忘记昱儿。
他还说重新开始。
他知不知道,这次他们真的是真真正正的重新开始。
刘彻伸手握住她,轻声道:“怎么了?吓傻了?”
他有意打破她沁出的悲伤,阿娇何尝不知,她扬起脸极力笑道:“没有,我阿娘已经同我说过一嘴了。”
元朔,还是叫元朔。
只是这次被赋予了更多的意义。
她回握住他的手,哽咽笑道:“我想吃松鼠鱼,现在就想吃。”
刘彻失笑,一脸拿她没办法的无奈之色。招手唤过宫人吩咐,还特意嘱咐得是太官令烹调的。
阿娇在旁不禁好笑,他每次都说醋放太多,光有酸味了,但每次又得记着要太官令做。
宫人点头称诺后疾步而去,刘彻这才腾出功夫教训起阿娇:“笑什么?你不就喜欢他做的吗?”
阿娇点头,这倒是。
她怀孕后,除了嗜酸,还特别想吃辣。她超想吃后世的各种酸辣食物,但汉时哪给她弄辣椒去?
辣椒传入中原,最早也得明朝吧
但在太官令呈上来的菜肴中,她吃着了辛辣味。
虽说辛味远多于辣味,但总算聊胜于无,解解馋还是可以了。
宁蒗带着已经两岁的刘闳远远地坐在下首,她虽一直照顾着孩子的用饭,但到底不时分心去望向主席上的帝后。
皇后有孕后,陛下既没有召幸后宫嫔妃,也没有把署理后宫的权放下来。她不是没有失落,但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陛下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给皇后添堵?皇后一向是他的心头肉。
但正旦朝贺,她能得以入宴,又叫她燃起了点希望。
陛下给不给她脸面没关系,只要看顾点日渐长大的皇子就够了。
她还以为陛下会问闳儿点什么话,为了这个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来教闳儿。
入宴以来陛下从始至终看也没有朝她们这看一眼,她心里已经隐隐失望,却还在暗暗期待着。
但在陛下满面红光地站起来,宣布为了庆贺初破匈奴和皇后有孕,他要改年号庆祝时,宁蒗才猛然意识到,她怎么能忘了皇后也有了身孕!陛下即将有嫡出子女,又怎么还会念起庶出的?
嫡庶间向来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又何况是在天家?
她怎么会傻到打听不到皇后的消息了,就天真的以为闳儿是实际上的皇长子,陛下会对他高看一眼呢?
皇长子始终是皇后所出的代王啊!
哪怕刚生出来就夭折了,但那也是序齿了的皇长子啊!
宁蒗忽然生出了满身的无力感,她觉得一直想努力得到的东西,始终离她那么遥远。
她所有的努力,不过是一场徒劳无功。
就如水中花,镜中月。
能看到,却永远也得不到。
宁蒗坐在热闹非凡、载歌载舞的大殿中,只觉得异常寂寥。刘闳扯了下她的衣袖,嚷着要吃虾仁,她才回过神来。
同样以生育皇子得以入宴的还有尹月娥,她的期望就比宁蒗还高。
她以为能以少使身份入宴,即便是因为生育了皇子,会不会还是因为陛下念起了她?
她怎么都不肯承认,她没有在陛下心中留下一丝痕迹。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也问自己。
真的是因为爱陛下才会这么痛彻心扉吗?
她一层层剥开自己的心,看到的是一个血淋林的自己。那里面,她的脸上写满了年少的虚荣无知,也写满了后来的癫狂疯魔。
她不敢再看,匆匆逃离。
她对自己说,她就是因爱生恨。
转头,她又想,她比皇后差在哪呢?凭什么她就不能得到她那样万千宠爱在一身的生活呢?
皇后已经二十八了,再国色天香,也该黯淡了许多吧。
然而当皇后被陛下挽着走进大殿时,尹月娥望着她,惊艳万分之余又生起了一种浓烈的自卑感。
皇后的眉目又岂是如画,分明果如传闻般是世间绝色!
更叫人诧异的是,岁月是如此格外地厚待她。她眼角眉梢哪见得出年华的逝去?
她竟如豆蔻少女般,像极了那枝头刚刚才含苞待放的花,娇嫩无比。
但这怎么可能?皇后已经二十八了?
尹月娥目瞪口呆地望着皇后身着皇后玄黑朝服徐徐走过眼前,她的气度委实高贵非常,美目流盼间简直恍如神女下凡。
她终于醒悟,有一种美就连岁月都会停驻,有一种气质更是与生俱来镌刻在骨子里的。
皇后同陛下并肩站在一起的样子,更是愈发显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们眉目间都有一样的倨傲尊贵,一样的睥睨天下。
尹月娥望着他们,只觉得扎眼到了极处。
失望积攒的太多,她已经不觉得心痛了。
就连陛下语音畅快地宣布他要为皇后改年号,她亦麻木到了极致。
但等她瞧着少府特意送上食盒,陛下满含着笑意亲自打开,执起筷子为皇后夹菜时,她的心又开始抽痛。
隔的太远,尹月娥瞧不分明那究竟是什么菜,但陛下对皇后的宠溺却是昭然若揭。
今天是正旦朝贺,什么菜肴没有?偏偏还得特地从少府要,她影影绰绰地听说就连如今的太官令都成了皇后的私厨。还是太后特旨!
皇后可真是万千宠爱于一身!
可是她生下的胥儿不是陛下的皇子吗?她怀孕的时候太后倒还算得上关心,却又哪比得上对皇后的这般重视?至于陛下,就因为她不小心犯了代王名讳的忌讳,陛下就大半年不进她宫里。
这算什么呢?算什么?
就因为她是元后吗?
尹月娥脸色雪白,目中满含着嫉恨定定地望向帝后。身旁的刘胥见了她这样,早吓的跟鹌鹑一样不敢说话,只默默用汤匙吃侍膳黄门夹的菜。但没料一个不慎,刘胥打翻了身前的玉碟。
玉石落地的声音格外清脆,响当当地萦绕在耳边。立时便吸引了尹月娥的目光。
她冷冷地看着刘胥,心想这么蠢笨,陛下怎么会喜欢?大位又怎么会有希望?
刘胥被她的目光刺的不知如何是好,低头望着地面,心中满是害怕。
周围的喧噪鼓动也没有因这个小小的意外而停止,小皇子才多大,打翻了东西是常有的。
马上就有宫人取了新玉碟,放在刘胥跟前。
尹月娥还是目光森然地望着他,他忐忑不安地仰起头,就迎上她写满厌恶和失望的目光。
她望了他一会,却什么都没有说,别开头了。
刘胥如蒙大赦般地出了口气,手微微发颤地继续拿起小汤匙吃着碗里的食物。他想起林姨姨对他说的,他是个男孩子,不能那么畏畏缩缩,要学会勇敢。
勇敢了,母妃就会喜欢他。
但不知道是不是太慌张了,他又失手咣当一声把手上的银汤匙掉在地上。
银质汤匙转了好几圈才缓缓停住,余音不绝。
尹月娥火大的不行,回头狠狠地瞪向刘胥。
这孩子真是愚笨至极,马上两岁了,自己吃个饭也吃不好!
陛下自小就天资聪颖,慧悟洞彻,在先帝的众皇子中格外地出类拔萃。
陛下三岁时,被先帝抱于膝上问:“乐为天子否?”
对曰:“由天不由儿。愿每日居宫垣,在陛下前戏弄。”
再看看刘胥这一副马上就要哭的样子,哪有陛下的影子在?
尹月娥火冒上来,止也止不住,哪还管这是宫宴上?当即厉声呵斥道:“哭!你哭!哭啊!”
她的叱责立马就吸引了周围的目光,小小的刘胥被这么多人盯着,难堪同委屈涌上心头。终于抑制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小孩子可怜巴巴的哭声终于惊动了更多的人,主席上言笑晏晏的帝后也被吸引过来。
阿娇望着满面狠戾的尹月娥,莫名地竟也有些怒气。
孩子才多大点,被她训的畏畏缩缩,胆小如鼠般。难道她自己就不会心疼吗?
她放下长筷,冷冷地没有说话,她不会出头。这里能名正言顺出头的人很多,她只需要等待。
宁蒗搂住身旁的孩子,神情宁静地等待着事情的发展。
她只是有些讶异,以贤惠出名的皇后怎么不借机训斥尹月娥?
皇后不会浸淫了宫闱这么多年,心中还留着那点自傲和不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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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三章 抚养()
宁蒗望着面沉如水的皇后,很有些好笑。
这些贵人,长于绮罗绸缎中,怎么都脱不了那点可怕的自傲。
那有什么用?是能吃?还是能喝?
尹月娥迎着许多惊异打量的目光,终于意识到场合不对。
但还不等她补救,刘彻已经自主席上森然冰冷地瞥过来,语气缓慢却满含怒火地道:“尹氏失礼无状,进退无序。退下去!”
他的话语里毫无掩饰的厌恶,又让尹月娥想起那次拦他时,他也是这样的恨不得她立时就消失在他眼前。
原来他是真的厌恶她,他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对她笑了。
尹月娥愣愣地僵在原地,只觉得心上像被人握着一把尖刀蛮横粗鲁地搅动着,她痛到了极致,反而连泪都没有了,整个人混混沌沌的一片麻木。就连被扑上来的宫人拖下去,也忘记了挣扎。
她翕动着嘴唇下意识地想说什么,但结结巴巴中到底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宫妃失德本就丢尽了天家的脸面,还是在正旦朝贺这样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
王太后气的只恨不得立时就发送了她,但望到不知所措站在原地的刘胥,她的心又柔和了一点。
跟着这样的娘,也真是造孽!
她微微带着慈和的笑意,轻柔缓慢地朝刘胥道:“好孩子,别怕,到皇祖母这里来。”
刘胥迟疑地望着慈祥招手的太后,又回头望向面白如纸被倒拖着退下去的母妃。
只是已经由不得刘胥居中选择,早有太后身边宫人上前来抱过刘胥。
他在宫人怀中回头望向被带下去的母妃,发现她茫然失神,一眼都没有看他。
刘胥流着眼泪默默地转回头,缩进宫人的怀里。
到了殿门口,尹月娥叫冷风一浇。她终于有了片刻的清明,终于想起她虽是皇子的生母,但她可只是个少使,按理根本没有资格抚养皇子。
皇子即便犯错,但也轮不到她呵斥,因为皇子的身份可是比她尊贵的多。
而她已经习惯了在寝殿内随意责骂刘胥,早就把这些忘在了脑后。
这个小插曲很快就被刻意健忘的众人遗忘,殿中又欢声笑语起来。
小小的刘胥到了王太后跟前,很有些怯生生,说话跟细蚊似地。王太后问他要吃什么,也不敢说,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来。生怕说错了惹王太后不高兴,王太后略问急点,刘胥瞅着太后脸色要变,就又害怕的要哭。
由此可见,这是在生母跟前过的什么日子?
刘彻气的浑身微微发抖,他原以为纵然尹月娥有许多不好,但到底会对亲生的孩子用心。她自己也是清贵人家出来的,颇懂诗书,怎么能教出这样畏缩胆小的孩子?
阿娇没有对此发表一句意见,她只是握住他的手安抚着他。
生母这样,刘彻自然不会再把孩子交托回去,便先交由太后照管几日。
宫宴一结束,回到温室殿,刘彻就怒不可遏地下旨:废尹氏为庶人,免其探视皇子的权利,退居永巷!
阿娇从头到尾不发一言,更没有劝他不要让他们母子分离。
有的人,本来就没有为母的资格。
她默默地陪了他好一会,还是刘彻想起她怀着身孕困倦非常,可别叫这些事气着了。连忙叫了雪舞几个服侍着她洗漱睡下,他自己又在侧脸写了半个时辰的字消气,才回寝殿洗漱躺下。
他望着帐顶,久久也无睡意。
刘胥变成这样,和他多少也有关系。
他不该念着骨肉分离之痛,而忘了尹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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