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陀自然不肯去,陛下刚刚就因为这事看他的眼神都冒绿光了。
这尹良人是不是傻的,真以为从前陛下给她几分脸面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别人看不明白,他可是最清楚她那点宠怎么来的,还不是因为她自在爽利的性子有些像皇后,不像旁人在陛下面前抖的跟鹌鹑一样。
等后来因为犯了代王的名讳后,就也开始像旁人那样拿捏着分寸看脸色说话。陛下一下就明白她从前的性子是摸着了他的脉演给他看的,心下只有说不清的恶心,怎么还会喜欢?
没成想她现在还指望着那点喜欢,要去皇后面前给皇后添堵,还真是个傻透气的。
正当气氛僵住时,忽然一个小黄门跑过来行了一礼,细声细语地说:“中常侍,陛下和皇后起驾去清凉殿了,叫您把一应东西归拢过去。”
春陀听了这话哪还顾得上和尹月娥磨缠,胡乱行了一礼拔脚就走。
“什么时候走的?原话怎么说的,给我学一遍。”
“刚从正殿走,陛下说歇在”
尹月娥望着他们的身影渐渐走远,就连声音也被风吹的破碎。她死死咬着下嘴唇,心里一方面证实了自己的猜测:陛下果然在椒房殿!一方面又嫉妒地要吐血:清凉殿是天子夏日居所,她还一次没去过,皇后说去就去。
她望向高大合欢树上收拢的满树花朵,想到合欢树尚且朝开暮合,是名合欢。而眼下种在未央宫前的合欢树正正象征了帝后琴瑟和鸣,只觉得树梢缝隙间透过的灯火迷离几乎把自己的双眸刺瞎。
小小的刘胥望着夜色中像一株沉默的老树一直定定站着的母妃,夜风渐渐有了凉意,他缩在乳娘怀里小声叫起母妃来:“母母——母——木木——”
他说话晚,就连母妃也叫不清楚,只能单字叠音地叫着。
孩子的呼唤终于把尹月娥从嫉妒和愤怒中唤醒,她把眼中的泪咽回去,上前从乳娘怀里接过他。
她抱着刘胥也没有乘辇一步步往回走去,孩子渐渐抚平了她的波动。
皇后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就是从前再美也该走下坡路了,何况又大病了一场。
自己对她,到底还是有些优势。
她想起绿音说的皇后是只下不出蛋的老母鸡,心里不觉愈发快意了很多。
陛下再宠她,她生不出孩子也是白搭。
王太后当日不也把栗姬这个又有宠又有皇长子的劲敌扯下马来了吗?只要她努力些,像王太后那样让胥儿登上皇位,以后她就是皇太后。
就算不像薄后那样被废,但到时候不还得看她的脸色?
还有春陀那些小人,以后有得他们好看。
夜色深沉中尹月娥抿紧了唇,下巴微微上扬,恍如看到了那胜利之时皇后对她伏低做小的样子。
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世异事异,她不是宠爱仅此于栗姬的王太后,刘胥也不是刘彻最疼爱的小儿子,陈阿娇更不是随时会被舍弃的栗姬或薄后。
正所谓当局者迷,尹月娥过分高估了自己,但当下却只觉得踌躇满志。
尹月娥含着怎么样的恨意和希望走了,春陀不知道也不关心。
他从陛下还是胶东王就伺候着,这么多年走来凭着的可不单是情分,还有脑子。
他非常自信,自己不会押错宝。
所以把尹月娥撂下不管后,他半点都没有担心会有什么所谓的后果。
皇后的意思很明确了,那就是眼睛里绝对揉不下沙子。
他既然要站队,就该站的彻底点。
春陀眼下正为迁宫忙的不可开交,陛下那意思可不是去住一天两天或是一阵子。是以整宫的一应布置除了殿中院子里的花草竹林都要搬过去而后才复原,他四处紧盯着不住叮嘱“小心着小心着”,只恨自己分身无术。
正忙的头晕脑胀时却见四福领着两个徒弟抱着碗莲宝贝一样地穿过人群,倒颇有几分忙中偷闲的意思,
他不由暗暗摇头,心想还真是傻人有傻福。
从前这四福就只用伺候好花草就能在帝后跟前得脸,丝毫不用担心一个不慎就吃挂落。后来皇后走了,春陀还有些幸灾乐祸地想看他以后怎么办,没想到他就老老实实地椒房殿待着也不钻营。
现下皇后一回来,知晓了他的忠诚,这小子只有更红火的了。
春陀从前还有些瞧不上这个老实人,但现在却想像他和杨得意都是自持有几分小聪明的,论运道还真不如四福。又想着黄门中能没多少防备交个心的也不多了,遂把从前那点微微不甘抛下,上前搭话道:“这去了清凉殿你可又得把这些重新弄起来,人手不够的和我说。这可是个大活,别硬扛。”
夜色中,四福憨厚笑着应诺。(。)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二百五十六章 舅母()
椒房殿侧殿前的纷争和其后春陀的忙乱,早已到了清凉殿的阿娇自然是不会知道的。
她下了辇,由刘彻牵着一路往里进。
清凉的夏风拂过她的衣衫,带走残留的暑热。
跟着伺候的海棠几个都不觉微微舒开了脸上因着燥热而微微皱起的眉峰,阿娇手心里却不觉间泅满了汗。
她很紧张,很害怕。
因为什么,刘彻心里很明白。
建元二年的夏天阿娇来清凉殿避暑时怀上了昱儿,他永远不能忘记刚听到消息时那种震晕的幸福和感受到胎动的感动。
现在重新踏入清凉殿,就是他也有恍如隔世之感,何况十月怀胎的阿娇?
他紧紧地牵着她步伐坚定地往里走去,走到后来自己手心里也出满了汗。
但谁也没有嫌谁出汗滑腻,始终紧紧牵着彼此。
刘彻不知道,阿娇还有另外一层深深的遗憾。
她问自己,倘如当初一直在清凉殿中住到生产,昱儿是不是就能活下来?
如果是这样,她现在的人生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吧。
只是,人生从来没有如果。
她垂下眼帘,把眼中的泪雾逼回去。
这次,她会查明白椒房殿中为什么变成毒殿,她会查明白昱儿究竟是谁害死的。
待到终于到了凉气透心的寝殿,海棠和玉兰带着人去打水了,刘彻才终于放开她的手各去洗手净面。
每逢入夏,清凉殿中就会依着规矩收拾停当。
但能盼到皇帝来避暑的机会实在太少,满殿上下的侍女黄门也早不做期待,只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却没想到这回连大病初愈的皇后都一块来了,冷清的清凉殿中一下熙熙攘攘起来。
在宫中伺候,最怕的倒不是行差踏错,而是根本就没有你表现的机会。
是以帝后来虽然带着用惯了的贴身伺候人,但到底还是有许多能被使唤表现的机会。
像打扫庭院、打水这些粗活不都要人干吗?
满殿上下都竭诚表现的结果就是不过洗手净面的功夫出来后,膳桌上已经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满桌。
炖肥牛、野鹿炙、笼蒸龟鳖、晾制风鸡、油炸馓子蜜蘸糕饼,各色蔬菜:笋、藕、葵、芥菜、韭菜、蕹菜、芜菁、荠菜、芋头、葫芦、荸荠等,膳桌最后摆满了水果:桃、梨、柑橘、柚、荔枝、桑椹、香瓜、甜瓜、菱角等。
阿娇不免失笑地看向清凉殿中主事,后者是阿娇走后换上的新任主事,这是第一次伺候帝后。见她摇头还以为是不够丰富,扑通就要跪下解释。
刘彻不待他开口就叫下去了,他可不想叫人在阿娇吃饭前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再弄的她没胃口了。
阿娇莞尔,他这点自始至终跟前世一样,要人敬他却不要人畏他。
只是能明白这个道理的,实在太少了。
所以就连司马迁在史记中用长篇大论描述他的过错,而把他的功绩轻描淡写时刘彻也没有杀他。
他对司马迁说杀了他就是给了他青史留名的机会,而让后人都说他是个暴君。
但能下罪己书的汉武大帝还怕这样的议论吗?
阿娇明白,那不过是心中赞赏,赞赏到底有人能不怕他。
只有站得太高的人,才会这么渴望听一点批评。
不过,这世她不预备给司马迁这样的机会,她要汉武大帝威名万世赞颂。
她会为了这个目标,披荆斩棘。
用过了晚膳后,阿娇却主动提出要去见王太后。王太后那总得去看,也免得刘彻夹在中间难受。“既然回来了,总得去见见太后,这才是我做晚辈的正理。”
刘彻不免讶异地看她,他以为阿娇不会想去见母后,他也没有想强迫她。但她竟然主动提出来了,他略想想也觉得该去,免得日后朝中宫里传出诋毁阿娇不孝的话来。
左右去说两句话就回来,甚至阿娇要是不喜欢就在殿外等也行。
他站起身,唤春陀:“去叫御舆准备着,朕和皇后要去瞧瞧太后。”
*****
尹月娥去探望皇后被嫌弃碰了一鼻子的灰传开,还没叫宁蒗和一众少使多开心会,就又传来了帝后移居清凉殿的消息。
这般宛如民间夫妻起居的行事,不免叫她们觉得心灰意冷。
皇后一回来后,她们就愈发没有机会了。
不少人对镜自怜,感伤想道莫非这大好青春就只能在没有穷尽的失宠中度过了?
倒也没有了笑尹月娥的劲,她到底还有个皇子傍身,她们这些人有什么呢?什么都没有!
再等到帝后相携去了长信宫问好的消息传来,更叫她们暗恨上天不公平。
太后是皇后的亲舅母,从小看着她长大。听说本就对皇后喜欢的不行,多有偏爱。如今看着帝后情深,只怕就只有欣慰的吧。
哪是她们这些长年累月见不着太后的少使能比的呢?
当初进宫时的自信早就被这枯燥看不到头的日子磨没了,早知道不如不贪心不做他日为国母的春秋之梦,嫁个寻常贵族家,怎么也比如今好吧?
殊不知叫后宫嫔妃们羡慕不已以为和太后手拉手说话的阿娇此时正寒着一张脸跪坐着,她同刘彻进来问安后便说要同太后单独说会话。此刻正在彼此沉默对望着,心中滚着千万句话却不知道先说哪句。
王太后自午后知道阿娇回来,便一直想着她会不会过来?什么时候过来?
奇怪的是,她倒没有怕见阿娇的心情,反而想着见了才能叫她好受些。
是以听了阿娇的话,便点头叫刘彻出去。
瓷青釉刻花香薰中晕染开一片安神静气的香雾,阿娇望着王太后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打破沉默。“舅母——”
王太后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望向她,眼睛里瞬间涌起水雾。
她想起了小时候的阿娇,甜甜糯糯地叫着皇后舅母跑来的阿娇。
那个时候,王太后真的很喜欢阿娇。
她半点没有继承馆陶大长公主那眼高于顶的性子,纯净可爱的叫人不得不喜欢。
所以把阿娇许给彘儿,倒也不觉得多勉强。
先帝那时候甚是欣慰,说婆媳相得家国安宁。
王太后那时候也以为会按照先帝的期望走下去,哪能想到会变成现在的光景?
她望着阿娇清澈的双眸,嗫嚅着嘴唇半天不敢应答。
阿娇忽然笑着起身,那笑声含满了无限嘲讽和鄙夷。她霍然转身往地殿门口走去,到门口时却停下回眸望向王太后,她微微扬起下颌。满意地道:“您还有点自知之明,没有应。也是,舅舅泉下有知,还不定怎么难过呢。”
光影中,她脸上的孤傲像极了馆陶,只是比起她母亲她更多了几分气势。
阿娇的话打在王太后心口,她的脸瞬间惨白一片。
是啊,她怎么去见先帝?她一直不就害怕这个问题吗?
却没想到阿娇嘴中说出来更叫人难以承受。
王太后愣愣地坐在殿中,只觉得心口疼的一阵阵抽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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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五十七章 难为()
阿娇挺直了脊背,含着笑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台阶上合抱粗的象征长寿吉祥的榕树被夜风吹得哗啦啦作响,廊下恭谨垂头的两个小黄门见得皇后出来头低的贴到地。
雪舞同海棠见她出来满面笑意周身却含着冷意,也不敢上去跟她说话,只落后两步紧紧跟着她。
阿娇疾步走着,到了院中却忽然停下来。
她仰头望天,但见半透明的云层里露出半张月亮的脸。湛蓝的夜空像无边无边的大海,浪花般的的繁星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
后世人总会说死去的亲人会化成天际间的星辰,倘如真是这样,昱儿会不会也在天上瞧着她呢?
她怔怔地望着闪烁着光芒的繁星点点,两行清泪到底流了下来。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刘彻来了。
她慌忙用袖子去拭干泪,笑着转回身上前挽住他。柔声说:“走吧,我们回去。”
刘彻目光里满是柔情和心疼,他喉间哽咽了一下,什么话也没有说,只微微点头。
他挽着阿娇缓步朝宫外走去,清冷的月光洒在他们脸上身上,把他们的影子拖得老长。
上了辇走了段路后,刘彻方才说话,他声音低沉压抑,写满了心酸。“昱儿的事我知道了,但母后”
阿娇罕见地没有待他说完就打断他,“别说了,我明白。我都明白,真的,我都明白——我也曾经是一个母亲——”
她不想逼刘彻在她和王太后之间抉择,选出一个来立场分明地支持。王太后是生养刘彻的亲娘,刘彻就算再气她也不可能把血脉斩断。但倘如他愚孝偏向王太后,又怎么对得起阿娇和死去的昱儿?
这中间最为难最不好做人的就是刘彻,她不想逼他。
他不立场鲜明地和王太后划清界限,不意味着他不为昱儿难过不生王太后的气。
其实,能做到现在这样他已经够偏向她了。
更何况前世时,王太后死在元朔三年。
现在已经是元光六年了,她也只有这三四年可以活了。
阿娇不想让刘彻在王太后人生的最后刻薄冷待了她,等人死了后又开始后悔不迭。
将心比心,倘如以后她对孩子做错了什么,也不希望至死孩子都不原谅她。
她的目光真诚,桃花眼中没有半点戾气。
刘彻就知道她显见是真的理解他的难处,这一刹那只觉得心中热流涌过,愧疚、感动和愤怒混在一处,到最后只化作长长一声叹息。他一把拥过阿娇,轻声呢喃道:“欠你的,我会用一辈子还的。”
阿娇俯在他肩头点头,“我明白你的难处,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
刘彻苦笑着说:“从前我是笃信做才是最重要的,没有想到我有一天也会变成一个不停许诺的人。”
他的话轻轻萦绕在阿娇耳边,充满了自嘲的心酸。
阿娇从他怀里起身,定定地望向他,眸子中恍如坠着这世间最璀璨夺目的宝石。她认真地开口道:“你是皇帝,金口玉言。既然承诺了我,必定就会做到,是不是?”
她的话铿锵有力,丝毫没有勉强的意思,她是真的相信他不会食言。
刘彻只觉得满心无能为力的烦闷瞬间烟消云散,他抱紧阿娇声音洪亮地说道:“对,你说的对,皇帝从不食言也不能食言。”
他勒的阿娇几乎喘不过来气,但她也不叫疼任凭他抱着。静静地感受着他说话是胸腔的震动,而后笑着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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