块玻璃。医生割开皮肉取了出来,原来是白棉花一般的脂肪包得结结实实的一个疙瘩。四、
五毫米的小玻璃片成了脂肪的核,圆圆的,包得像颗珍珠一般。
人的脂肪把进入人体的玻璃片包起来,经过人的肉体劳动,如果说这就是更生的暗喻,
可能有些唐突。但是,人的肉体组织从这类近乎残酷之处更新生长,向着生命所指的方向,
发展下去,如此想法,我们不能不注意到,归根结底这就是走向更生的思想。长崎挨原子弹
轰炸之后,立刻把双亲的遗骨收进罐里,自己身上一直带着玻璃碎片的那姑娘的面容,同3
0年后才动手术,想继续工作下去的女教师相联。而且清清楚楚地提示了这30年过程之
中,非哀的资产的厚而且重的存在感,我以为这才是文学的力量。
而且不仅如此。自己就在那个地方,所以才饱尝了那里的悲惨,凭这两句话就足以给对
方强烈的冲击,因为这是人的呼声。林京子的短篇,不言而喻,是长崎原子弹惨祸的明确证
言,同时也是今天核状况之下,我们是否能活着走向未来而发出的表明这一希望的声明。它
是至关重要的声明。由单个传达于全人类,渴望更生的这一声明之中,我们能听到全人类正
在走向毁灭,以及不愿开倒车的甚嚣尘上的不协和音。
今年5月,和几位有代表性的法国文化人谈过一次话。其中有哲学家杰克·德利达·埃
特格尔·莫兰,作家有参加过国际笔会的阿兰·罗布·格里叶。和美国作家们谈的一样,我
如果是发表对方所写的文章的人,和他们直接的对话是:我不把他们的文章引用于我的文章
之中。因为我想到,他们各有独自的文体,如果引用得不够恰当,就不能很好地表现他们的
思想,甚至妨碍了那些文章的真正原意。但是,因为和他们直接谈话,在这个光源的映照之
下发现新的侧面,再回到他们的著作上来予以重新审视,这倒是常有的事。从这个角度重新
介绍他们的工作也往往有之。这首先是我必须重新阅读他们的原作的良好契机,也是难得的
机会。和德利达他们起居与共地谈了3天的话,是在举行日法文化最高级会议时进行的。和
国际笔会一样,因为已出版正式记录,所以详细情况就请参照它了。这里我之所以想把和前
面所谈的有关课题概略地谈一谈,是因为对于现在的密特朗社会党政权给予支持或持好感的
法国文化人们,对核状况的认识和对保有核武器的态度的某种一贯性。
我正如前面所述,在会议上自己的发言中,联系日本效法西欧力求现代化的历史,把广
岛、长崎的经验作为主题之一。与此相对应,法国与会者们各自作了以目前核武器情况为主
的发言,因为从现在欧洲的核状况的紧迫性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我仍然表示感谢。特别
是站在个人立场以核状况为中心的发言,会议主席团为了进行非公开性总结的讨论,从东京
去箱根的路上,在大型汽车——座位能够转动,而且车里通道也宽敞,谈话非常方便的汽车
——里也展开了亲切而深入的讨论。
德利达其人和他的著作特别是被介绍到我国的情况,给人造成的印象完全相反,会议上
答复听众的质疑时,他以周到的教育家的姿态,俯就对方的语言和论理的水平,然后又提到
比自他两方都高的论点——比如就语言来说,把“脱离构筑”一词提高到能够活用的地步—
—加以阐述,我对于此人的印象是极好的。他以沉郁的表情和我谈了他读了我给
《Atomicaftermath》写的序文之后,参加在康奈尔大学召开的“对核的批判”座谈会的大
致情况。我认为,一方是以最近美国电视片《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引发的、群众大规模的核
讨论,十分热烈;一方是敏锐的学院派头头脑脑们,以他们的方法来思考核问题上,同样搞
了活性化。我的印象是,如果把开头第一章所引用的中野重治的话再一次写在这里,那就是
对于德利达自身来说,包括法国保有核武器在内的核课题也是“此项待续”,也就是还有不
少。
至于埃特格尔·莫兰,我从他的《加里福尼亚日记》上读到他和制造出小儿麻痹疫苗,
把世界儿童从恐惧与痛苦中解救出来的索克博士的对话,特别是索克想起中国人的危机一词
是把危险与机会两项包括在一起的语言,从这里开始,主要是莫兰为主的长篇谈话。
莫兰说明的是,构成法国政府拥有核武器的背景是一般法国人对苏联的看法。假如法国
国土遭到苏俄坦克的蹂躏——他说,日本是周围环海的国家,与法国人民的看法是根本不同
的。我叙说了电影脚本美苏之间开始了核战争,这时候在成为国境的海域上的日本参加了战
争——时,法国进行报复,用它拥有的核弹可以毁灭苏俄两三个城市。但如果升级为全面核
战争,用核武器是不可能毁灭苏联势力范围内的所有城市,所以,全体民众对核武器的信赖
是幻想,但是,尽管如此,人是靠幻想活着的。莫兰说这些话时怀着深沉的忧郁和面带苦笑。
国际笔会上,阿兰·罗布·格利叶说,现代是核状况下时代的同时,也是超级市场和可
口可乐的时代,对于他的这种发言,报刊屡有报道。他在一次座谈会上问日本的法国文学
家,为什么只谈原子弹给广岛、长崎造成的悲惨而不说东京大空袭造成的悲惨,得到的答复
是很有同感。如果罗布·格利叶向我提出与此相同的问题,我想用下面的话回答他。现在我
和他在电视上的谈话,可以略见端倪。
说日本人只谈广岛、长崎被炸,忘了东京大空袭,这不符合事实。有不少人发动把东京
大空袭具体地记录下来的运动。而且他们都是把广岛、长崎遭受原子弹灾害和东京大空袭联
系起来并给予足够注意的人,对于核时代的今天和明天一直明确地表示意志的人。他们认
为,核状况是指从异常庞大的常规武器发展出生物化学武器、人造卫星、集工艺技术文明之
大成而达到顶点的核武器为主,反对它,而发出号召,要把从广岛、长崎到东京大空袭,以
及各地方城市的空袭惨祸的历史,特别是联系个人的悲惨经历,把如此等等作为一个整体来
掌握。
生的定义
六 大可破坏的最后的东西
加里福尼亚大学巴克莱分校的朋友访问日本时,除了新出版的书之外,还给我带来一根
带有硕大嫩叶的欧洲栎的小枝,如果用交换树木的朋友回顾往昔的话说,那叫
EnglishOak。巴克莱校园有许许多多高矮不一的植物,其中有远近闻名的躯干高大的巨树桉
树,有特别显眼的橡树。但是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女教师宿舍进门处一年到头总是盛开的常春
花,以及对着宿舍房间的中庭里的巨大欧洲栎树。上午倒是名副其实的加里福尼亚晚秋的晴
天,但是一到黎明时就刮大风,那风好像往下砸的一般,这只此一棵的欧洲栎树,那叶子互
相敲打的响声简直仿佛一片森林。
我来的时候还一片嫩绿的欧洲栎,几天之内就使书斋香气四溢,令人倍感亲切,现在那
明亮的嫩绿已褪,但仍旧不时飘来上等香茗一般的茶香。
梅雨期之前的几天,我去日本东北地带旅行,眺望了我以为树木最美时期的树林,因为
此时的树叶发育到极佳状态,但是此行主要是想看看青森县的丝柏,也就是青森的罗汉松
林。因为同去的不只我一个人,不能进原生林,不过在火车、飞机的移动中心不旁鹜的领略
了罗汉松林的美景。
这几年每当我眺望美丽的大森林时,刹那之间总被某种强迫观念俘虏。我在《新人啊,
醒悟吧》里,坦诚地写了自己希望长久地欣赏德国那雄伟辽阔的大森林,以及仿佛被它迷住
般的思绪。“从‘黑森林’边缘的黑森林山的斜坡俯瞰莱茵河,在古老的大学街弗赖堡根本
没有冬季寒意的阳光中,去郊外滑雪客人饭店用午饭,眺望着已经落叶的山毛榉、橡树、枞
树大片树林,我眼前出现了这些森林被核弹炸成一片火海的幻觉。”
如果说出现这种幻觉是病态的,那么,这也许是无可奈何的吧。不过,美苏之间一旦发
生核战争,可以想象到,我国的航空自卫队、海上自卫队可能参与美国核战略一部分的封锁
三大海峡的直接行动。苏联为了打破津轻海峡的封锁,发射核导弹难道不是后果残酷却是极
其自然的结果么?如果想到,150年、200年树龄的罗汉松林被大火吞没,也并不是乖
离现实的胡思乱想吧。
想的首先不是人口众多而且集中的城市,而是最具实感的森林,如此性癖,原因一方面
是由于年龄的增长,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对四国①的森林山溪有着强烈怀念的缘故。
①四国岛,即古代的阿波、濽岐、伊予、土佐四个古国的总称,现在的德岛、香川、爱
媛、高知四县——译注。
但是,自己这种想法,最近曾经几次受到来自意料之外方面的提醒。说什么,核武器破
坏城市,暗示这只是给人类带来巨大灾难,但自己常想森林着火,这无意识的深处使人感到
树比人更重要,虽然不是什么严重问题,但使人为此感到不安云云。对于这一点,我本来是
有意识地克服——然而一直是这么生活过来的——却一直没有战胜它,这也悄悄地反映了人
一般倾向于悲观主义的内情。
我得以反省这种思想是因为有了契机。这几年来,对于彻底废除核武器的世界范围的市
民运动,以及与此相呼应的日本人的市民运动,有各种各样的评论。而且有的现在正在进行
之中。特别是文学工作者们,对于签名的声明和集会——最近的表现是指向以“核状况下的
文学”为主题的国际笔会——给予集中批评。批评的内容大致是这样的:对于这一点和那个
细节的处理还是改改吧,在这个基础上希望大家协调一致才好。总之,不是建设性的批评,
而是类似嘲骂。
其中有的作家和评论家的发言,有特别引我注目的倾向:他也说反对核武器,可是a
说:光提反对毁灭全人类就行了么?不关心动物、鸟、虫、鱼、微生物难道行么?还有把这
种想法更特殊化了的,b说:人类全部毁灭,对于其他动物、生物难道不是件好事么?它们
取代这愚蠢透顶的人类,由别的生命体领导地球,难道不是可喜的么?
a种声音,以乔那桑·谢尔为代表,忧虑生态环境现在与未来的人们的发言,给我留下
了深刻印象。如果站在广阔的视野考虑人的生态环境,那么,动物、微生物不能生存和发展
的世界里人却能繁衍下去的设想,实在是荒诞的。然而这只是一个方面,具体地表现在我们
的经济生活、消费生活正在朝着异常庞大的方向发展,而且它和核武器水平的危机概不相
关,所以人类的恢复必须从两个危机方面着眼才对。不言而喻,其具表现就不论外国也不论
我国,特别是年轻的母亲们或女儿们那么热烈地聚集在市民运动的现场。在这里我看到了可
称郑重其事、自然、诚实认真、由衷高兴的场面。我把自己对树木的关心,与残疾儿子共同
生活,作为核状况下的生命课题写进小说。于是许许多多同一代的或者更年轻的母亲们给我
寄信来,畅谈自己的体验,说这种类型的市民运动现在正在举行,虽然自己尚未参加,但对
运动无不怀有好感,并给我以鼓励。
b类的发言,发言者和他说的话,两者的关系是扭曲的,使接受者不能不感到困惑。凡
是我所看到的,应该说全是这样,概无例外。结论是这些发言离间市民反核运动而捏造的一
派政治语言。这些发言者们今后也不可能提高他们的论理和世界观的水平。所以,可以举出
他们发言的具体例子,却不必把他们每个人的名字——他们不论生活方面的欲望,也不论政
治上的野心,无一不是积极得令人惊奇的人,对于他们那仿佛大彻大悟的谈论,让人首先怀
疑自己的眼睛是否看错了人——列举出来,现在就已经知道,几年之后他们任何人对于自己
说的话都概不负责,空无一物,留下来的只有我们给予批判的论评。
所以,倒不如我们主动地把a类、b类的发言提到高水平上来,在这个水平上作一番讨
论——也就是以此为媒体,对于自己关于废除核武器的看法、感想,进行自我批评——更有
益。我对广岛、长崎原子弹灾难给人带来的悲惨十分重视,至于灾难对动物、鸟类、鱼类造
成的灾害给予强烈的关心,也常常自觉地表现过多次。
例如,我在《广岛笔记》里,就把丸木位里、赤松俊子合著的《原子弹》里的图和短文
借用过来,作为书中各章的扉页,其中之一便是“亮光一闪随后便是一声巨响……从市内向
郊外以迅猛之势跑在最前面的是牛。”另一个例子是“浅野泉公馆的水池里,尸体与尸体之
间鲤鱼仍在游动。”我以为,我之所以采访广岛的遭灾者,请他谈那番痛苦经历,写成文
章,画成速写,都是受这些卓越画家们的感受性和对待动物和鱼类的影响的结果。我和重藤
文夫博士的《对话,原子灾难后的人们》里,从这位原子病医院院长下面的话得到超过文字
记录多倍的深刻印象。那上面说:“我们注意到了,除了人的尸体之外,有的小鸟翅膀受
伤,飞不了,掉在地上。看它们这副样子实在觉得惨。一瘸一拐,好像往有水的地方奔一
般,低着头逃跑。常常看见它们出来,但是不会飞。大多是燕子和麻雀。这些鸟类看起来觉
得比受伤的人还惨。爆炸当时,许多人都往练兵场跑,跑到那里就死了,所以练兵场上满是
尸体……”
原民喜①自杀前一年,即广岛被炸之后5年,他那回顾广岛经历的短文中的一节,至今
难忘。他的另一篇论述《格里佛游记》中人面马身兽的结尾部分,谈了如下情景,足见原民
喜的心上刻下的广岛惨象是多么深。他说,“广岛遭灾之后,有一天我随便闲望,看到一件
怪事,只见东练兵场上有一匹马,那马并没有受伤,可它却愁肠百结一般,像个哲人似地低
着头。”
①原民喜,小说家,诗人(1905—1951)。广岛遭原子弹轰炸时正在该地。为
悼念受灾而死者与祈祷和平,著有短篇小说《夏季之花》。朝鲜战争爆发之后,精神上受到
刺激而自杀——译注。
原民喜的《一匹马》中是这样写的:“然后我就往东照宫的方向走去,猛抬头只见练兵
场边上的柳树附近有一匹马,只见它茫然地呆在那里不动,那马没有鞍鞯缰绳等等。凭眼睛
看,它哪里也没伤,但是却无精打采地低着头。那神态似乎为什么而惊叹一般,令人觉得奇
怪。/我回到东照宫庙院之后就躺在石墙的背阴处。午间领了罹灾证明回来不久,从三原市
来的救援卡车就到了。/我两手捧着领来的两个大饭团,回到石墙的背阴处。因为太饿了,
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吃起来。可是我脑子突然闪出了这样的偏差:现在你怎么能在这儿消
消停停地吃呢?突然一闪的意识使我伤感备至,觉得这可不行,于是立刻就有‘呕吐’的感
觉,难以下咽。”
这些证言给我的印象极其深刻,我想,如果把这些证言的内容加以整理,也可以分成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