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的定义 作者:大江健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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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的定义 作者:大江健三郎-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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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象多方面地分段化,每一分段都要掌握它的真实性,并且加以概括,使文章和形象提示的
情节发挥作用。读者的想象力也是以同样的作用,接受小说表现的内容。表现某一现实的时
候,如果不把它多方面地分段化,既不能保证整体的真实,而作为单个存在的作家,必须超
越单个的制约,要到达某一普遍表现的完成,除了经过这一概括之外别无他途。单方面地论
述自己想法的写法,作为单个存在而受限制的方面只有扩大的作家的精神作用,不可能使他
的小说达到普遍的表现。金芝河的大说《南》,只有彻底的表现上的多面化和概括,才能完
成了今天和明天的朝鲜民众的整体规模上的自我表现。
    然而在经过多面化表现的总体上,一般说来,在其贯穿作品整体的文体上,也应该有经
过概括的单个的声音。用观察理解这文学典型而锻炼出来的手法,多方面观察理解现实的形
貌。然后,对它给与以自己为主体的概括,我认为这才能够说我们掌握了今天的现实,掌握
了同时代。所谓掌握今天的现实,掌握同时代,也就是掌握今天的危机的现实,遍布危机的
同时代,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掌握这样的现实,这样的同时代,肯定会导致我们对遍布深刻恐怖的世界有所认识,这
样一来,我们岂不是在没有任何希望的援手之下,给吊在半空中了么?我在前面的引文之中
提到我是悲观主义者,但是我接着也说了下面的话:“我想,金芝河自己也许不可能10年
前就预料达到《南》这部作品的文学与生涯之路吧。但是,现在看来,他的本质和奋斗精神
中早就自然地联系在一起,所以才有现在的《南》。我觉得这差不多是文学的恩宠。
    从文学这个·知的单一领域更加扩而大之,对于哲学、文化人类学、历史学,现在新的
带有强大活力的知的领域,我们过去没能看得清的现实的侧面,当作彻底的多方面的能使我
们看得见的方向,这是谁都应该注意到的。如此多方面地看到时代危机的形势,掌握了这
些·知的领域,那么,我们在危机形势面前是朝后退的方向走呢?还是在这危机形势之中,
朝着探索打开现实局面的方向走呢?
    我开头所说我有个残疾儿子,我们一家人都得应付他所造成的危机,我认为按前述中后
者的标准行事才是人理所当然地选择的道路。与残疾儿子一起生活二十余年,每天都接受这
样的经验和教育,因而使我这样思考了。
    

 
  








生的定义

十一 战斗的人道主义



  
    
    中野重治殁后五年之会,因为经办的年轻人们特别卖力,堪称一次盛会。我想这是中野
的书简集《致我所爱者》(中央公论社出版)包括青年在内的读者特别广泛的反映。对中野
的生涯给予支持的伟大女性们,只看其中的原泉、佐多稻子和在场的青年们联欢,就可以体
会到“某种乐趣”的滋味。内容丰富的话在之前已经反复讲过了,轮到我上台的时候已经时
间无多,再加上我们善于使用预先写好的草稿,来不及讲完就下了台。我想把准备讲的后半
部分写在这里。“我在《读日本现代的人道主义者渡边一夫》里也曾说过,渡边一夫194
8年写了‘文法学研究者也必须诅咒战争’和‘难道人就避免不了成为机器么?’中野重治
把这两篇随笔牢牢记住,第二年年初以往复书简的形式给予批判。
    扼要地说,中野认为渡边犯了堪称为“文法的”错误。中野说:“你写道,‘人成了机
械、制度、意识形态或者神的奴隶与工具,拼死拼活,符合必然性的人们能够活了下来,如
果是文艺复兴以后人获得人类解放的结局,或者它也是历史的必然,那么,按我的见解,那
简直是天真而又天真特别天真的反动言论。’但是,如果是这样,它岂不是和你所说的‘所
谓人道主义……是文艺复兴期的宗教改革,18世纪的法国革命,产业革命,19世纪的共
产党宣言这一连串人类最有声有色拼命奋斗的结果’这一说法在文理上岂不互相矛盾了么?
你还说,‘如前面所说,如果成为机器是近代人的结局,那只能是瞑目瞎想而不是别的’。
我认为这‘如果’二字用得太不合适了。”
    虽然这样批判了,但是中野在信的结尾却是这么说的:“我自己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我这样写,我想你大概不会笑我。……我担心的是,你的文章的力点,在文法上恐怕会滑向
悲观主义。反正被引向悲观主义,这是年龄或者说我们这个年龄的经历造成的结果吧。不过
重复地说来,最浅薄的乐观主义者们既然愿意战争,那么,我们悲观主义者就必须毅然决然
地前进了。”
    作为有较深的理解能力和经历的文化人,都不是肤浅的悲观主义者,从他们各自对现状
的认识出发——如果是那样,能从社会的前线退下来么——但是为了改造它能够果敢地前进
么?从如果派和但是派的对立,就是用以看渡边一夫和中野重治相互关系的方法。
    尽管如此,我还是常常想起渡边总是念念不忘的瑟南古①说的话:“人,归根结底也许
是要毁灭的,也许剩下的只是虚无而已。但是,即使抵抗不也是照旧毁灭么?”“所以我真
想说,难道渡边不也是属于中野的但是派的人么?顺便要提到的是,渡边在战败整整一年之
后,翻译出版了托马斯·曼的《五个证词》,这本书有安德烈·纪德写的序。渡边一夫本来
是研究法国文学的,但他却旁及自己专业以外的德国文学。这里我想引用《五个证词》中一
段。因为它是中野重治殁后五年之会上我本来要讲的,但是没有来得及讲,所以把它写在这
里。这是年逾70的曼在危机正趋于严重的时刻,以“告欧洲”为题而写的文章的结尾部分。
    ①Etienne,法国作家(1770—1846)。受卢梭影响颇深。悲观厌世思想的杰
作《奥贝曼》为其代表作——译注。
    世界也许已经到了恐怕难以收拾的地步。既然无法从昏睡中把它弄醒,使之恢复意识,
那么,世界就的确无可救药了。/所有的人道主义之中,都有脆弱这一要素。它是对于一切
狂信主义一概嫌弃,清浊并饮的性格,以及趋向于宽大的怀疑主义的倾向,以一言以蔽之这
都是因为它那本来具有的温厚。这样,在某种场合,对于人道主义本身就能成为致命的东
西。今天对于我们极为必要的也许是战斗的人道主义,证明自己确实是威风凛凛的人道主
义,确信自己的自由与宽容、自由检讨的原则,决不可能被它的仇敌们寡廉鲜耻的狂信主义
眼看着就给吞食下去的人道主义。难道欧洲的人道主义再也不能使它获得更生,为它的原则
夺回战斗力了么?如果不能自觉,不能使它恢复生命力,为战斗而作好准备,那时候,人道
主义必然灭亡,与此同时,欧洲大概也要灭亡吧。那时欧洲这个名称,已经不过仅仅是地理
学上历史学上的表现而已。那样,我们就得从今天开始立即在时间与空间以外寻求避难所,
除此以外难道还有别的道路么?
    我对于企求生活于战后新生活之中的渡边一夫——他的性格是喜欢低声说话——所抱的
希望,主要不是他自己写的文章,而是他翻译的文章所表现的,因为,我感到这里的的确确
寄托了他的想法。也就是说,渡边其人的中心思想还是对于战斗的人道主义,证明自己确实
是威风凛凛的人道主义,确信自己的自由与宽容、自由讨论的原则,决不可能被它的仇敌们
寡廉鲜耻的狂信主义眼看着就给吞食下去的人道主义,怀有最后的希望。
    渡边一夫这种姿态如果和果敢前进的悲观主义者的中野重治的姿态加在一起,我以为那
才是今天核状况的时代之下,我们必须和他们这样的思想家联系在一起的必然性。相信在如
此严重的核危机之中,核武器战争之后获得胜利的国家会幸存于世的人仍然存在,也就是
说,头脑最简单的乐观主义者们还有。覆盖全世界的核权力统率部证明了这帮人的存在,而
且我国的外交政策却是支持他们的,扩充军备的政治家掌握政权,对此给予赞赏的文化人不
在少数。
    深深忧虑有朝一日出现核冬季把整个地球冻住的人现在还有,他们是名副其实的悲观主
义者。参加美国八大学足球联盟之一的布朗大学里,投票赞成大学里该预备核爆炸之后自杀
用的毒药的学生们,一定当作悲观主义者受到批判。不过他们对美国政府的核政策却给与了
尖锐的批判,由此可见,这些悲观主义者们正是果敢前进的悲观主义者。正因为是核时代,
才是不能缺少他们的时代。
    中野重治在前面提到的往复书简里对渡边一夫说:“我把我的手放在你的手上。”我在
这个会上说,我也想把自己的手放在他们的手上,更希望青年们许许多多的手放在他们的手
上,就这样,潦草地结束了我的讲演,所以没有时间谈到渡边、中野这两位思想家与核状况
在现象方面的直接联系。我想作为中野重治殁后五年之会的报告之一,应该把它写在这里。
    这年从秋末到冬初,中间只隔了一周,我去美国德克萨斯州的奥斯汀和中国新疆的乌鲁
木齐与吐鲁蕃旅行。现在是刚刚回国,把所见所闻熟悉一番,和青年时代的旅行比较起来,
那是要用更长时间的。在旅行过程中,特别是相隔四分之一世纪重访中国,应该是认认真真
地理解才对。但是在这里也只能像写“草书”一般写一写。
    从德克萨斯大学往回返的时候,顺便到巴克莱——和去年秋天在同一研究所生活过的朋
友会会面,看看在此工作期间给我以鼓舞的树木,怀着这种想法才绕道而来——时给我留下
深刻印象的是,尽管正是总统选举之前的忙乱时期,然而继去年秋季E·P·托姆逊的讲演
之后,今年秋季批判核状况的高质量的讲演系列照旧开始举行了。连续一周的讲演之中有一
天是邀请了西德的进入议会大搞反核运动的培特拉·凯里和巴斯齐安将军,特别是前者的发
言,大受学生听众的欢迎,这种情况据说是常有的。大学的美术馆里正在开威廉·莫里斯的
展览会。
    展览会展出的是莫里斯制作编织品、彩色玻璃制品、书籍装钉等等,那些书籍包括莫里
斯的《社会主义者同盟的运动》在内,大部分是评传方面的书,而作者就是E·P·托姆
逊。我认为,去年秋季托姆逊的讲演所播下的种子,居然这样多方面而且扎实地在巴克莱生
根发芽。听过托姆逊关于批判核状况演说的学生,相隔一年之后,从展览会上看到莫里斯的
实际制作和构想的世界史,可以说接触了一个杰出人物的正确生活态度的典型,其意义是深
刻的。我以为托姆逊一定会想到,假如莫里斯生活在今天的核状况之下,肯定认为他是最可
信赖的民众反核运动的领导者。
    从新疆往回返的路程中,经西安、北京然后在上海稍事逗留,我们一同旅行的伙伴得以
拜访了当今亚洲最大的作家之一的巴金。我在今年于东京举行的国际笔会上听到巴金的讲
演,那是最使我感动的讲演。那一天迎来了他的80岁生日,这位大作家对我的旅行伙伴竹
西宽子说,他也去过广岛,他一直祝愿被炸的人们幸福地生活着,《仪式》一书的作者竹西
也以谦和但也如实而有充分信心的独特语言作了简短的应对。当时那番光景是令人难忘的。
    我对于作家们的谈论,以为他们或者她们是把自己的话写成文章的人,所以我的习惯是
从不引我耳朵听到的他们说的话。在上海,时序已是初冬,下榻之处有广阔的前庭,树上仍
有尚未辞枝的红叶,我在房间里引用兼有宽松与紧张气氛的两位文学家的文章。
    先从《仪式》开始。“那夏天的晚霞之美,并不仅仅是夕阳的缘故。苍茫之色首先从东
方消失,渐渐地溶进灰黑色,天空虽然增加了暗度,但是晚霞始终未敛。不仅这样,随着相
反一方的天空转暗,这一方的红光却亮了起来并且越来越扩大。阿纪蹲在不知是谁家的旱田
的那块洼地里,一动不动,呆呆地仰头望着傍晚的天空。/早晨、闪光、爆炸声、喷烟、疾
风、火……到此为止还记得清楚。其后,我就不知道怎么样了。这就是阿纪的记忆中填补不
上的空白部分。/阿纪苏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被不认识的人搂着向大海跑去。他眼
前看到的是扯开口子的衬衫,烧焦了的裤子,渗着血的短衫,少一只袖子的单长衫,灼伤的
皮肤,坐在地上哀哀无告地看着眼前过往行人的老人,两臂搂着孩子的年轻女人,光着一双
脚的大学生……‘着火啦!’有人这么喊了一声。回头望去,只见市街被黑烟包围,阿纪一
点也估计不出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想一想都觉得可怕。/阿纪提着一个空铁皮水桶来到那块
洼地蹲下。‘为什么拿一个桶来呢?’往这聚集的人以奇异的目光看着他,尖声地说。人们
的嘈杂声突然停下来的时候,听到低沉的海啸。快到傍晚时刻,洼地上奇形怪状的人越聚越
多。/已经不是夕阳残照的时刻了,地上的余烬烤着天空,一直烤了一个通霄,过不多久天
亮了,同时再也看不见余烬的光彩。天亮之前,令人恐怖的声音像雪崩一般三番五次地摇撼
着这块洼地。风送来烤肉的香味。也时时传来蛙声。
    巴金在国际笔会东京大会上的讲演中有下面一段话:
    亲爱的朋友们!讨论核状况之下的文学时,我们不能忘记当前紧迫的国际形势。外国军
队依旧侵犯别国的领土,杀戮别国的人民大众,破坏别国的文化。两个核大国之间的核裁军
谈判毫无进展,核军备竞赛愈演愈烈,世界各国人民头上正在吊着达摩克里斯的剑。说不定
有朝一日核弹头就落下来,那时候蒙灾受难的就决不是广岛那么大的范围,整个文明世界统
统遭受巨大灾难。但是,核状况下的文学也决不是悲观主义文学。不论任何时候,我们都不
能把人民大众的力量估计过低。因为人民大众永远是我们作品中无可取代的主人翁。发达的
科学技术应该给人类带来幸福,原子能应该贡献于人类的进步。和平建设才有助于促进人类
的繁荣昌盛,对于作家来说,拥护和平是无可回避的责任。/核状况下的文学,本来应该是
建设和平的文学。文学是应该表现人类如何以其才智建设美好生活和灿烂文明的。作家的笔
应该产生大量打动人心的作品,用人民大众在生活中创造的奇迹丰富我们的作品,反过来再
用我们的作品鼓舞读者。在东京大会的会上,用兴高采烈的语言,推心置腹地畅谈我们美好
的未来——这完全是理所当然的。然而我们却做不到。因为我们的头上笼罩着乌云,我们耳
朵依然听到战争的呼喊。我们不能忘记广岛的悲剧。/……我们反对战争,尤其反对核战
争。我们坚持和平,尤其希望长期的和平。对于我们自己的力量不能估计过低。我们手里的
笔能够产生力量。以文学具有的无言的感化力培育人们的灵魂。
    竹西宽子仿佛以其明朗平静而且始终强韧有力的声音谈她的回忆。巴金那和霭可亲的面
孔蕴藏的是强烈而毫不动摇的祈念。我们可以分出能理解这些话的人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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