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的一位革命家同名,然而他自己却不知道那位革命家。布布诺娃发觉之后仔细一看才知
道,那船是为纪念那位革命家而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那苏联青年向他父亲说有个日本人问过
他的名字的事,“你说什么?……“你说你不知道巴布什金?你连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巴
布什金这位彼得堡最早的马克思主义工人革命家的名字都不知道?……”可以想象那位父亲
大声回应的模样。
话虽如此,让新人们查问新人们不知道的旧事,效果一定错不了。效果好的事,效果差
的事莫不如此。白发而略胖的许广平以羞涩泛红的面色同曹禺耳语,白发略瘦的布布诺娃很
不好意思地给土方的启示。事情本身并没什么,但那神态却让我很感兴趣。称之为兴趣是否
合适不知道,反正我是觉得有兴趣的。
他之所以预先写了同第一个短篇结尾的有些幸福感、“某种乐趣”相对立、也就是同它
正好相反的东西,是因为这个社会依然照旧制造如此软弱的人,而且是把大人孩子组合在一
起。不停地生产文化水平低、孤独、令人难以置信的不幸,干脆利落地全家自杀的人们不断
出现的低谷,不是什么别的,就是我们的现代社会。
结果被推到这样的两难境地:自己正是为了改造这样的社会才劳动,但是也不能边把这
些表现一个一个摆在脑子里并且深深地挖掘下去边干工作。而且这样思考生活意义也会妨碍
“某些乐趣”。也许可以这样说,正因为这种思考强烈,这个男人才渴望“某种乐趣”。结
果是,这么匆匆忙龌龌龊龊,能说道近了么?能说是在道上么?是在道上呢,还是离开了
道?连我本人也模模糊糊看不清了。
心里干渴的他,嗓子干得刷拉刷拉而去了饮水处,看到一位年轻姑娘嘴对嘴地俯就着水
龙头喝水,看到她那副姿态,本人感到“某种乐趣”。这个美好的短篇和中野另一部以构成
中野人类观核心的价值,通过“某种乐趣”这面镜子看得清清楚楚的短篇,在中野逝世之后
不久举行的集会上,重新读了这两部作品,使人想起,他对于妨碍“某种乐趣”的人们那些
事情,以这两个短篇组成了揭发他们的论点。
中野重治的一生是怎样抗拒反对“某种乐趣”的事物,而且面对绝对优势的对手是如何
给予艰巨抵抗的,只要看一看他的简单年谱就一目了然。
明治35年即1902年,中野生于福井县一个自作农兼小地主之家,1926年东京
大学新人会派他到共同印刷厂领导罢工。这完全是和“某种乐趣”相反一方的社会势力作斗
争的工作。3年之后,他成了第一届众议院普选的候补议员,为前往支援工农党的大山郁
夫,于高松遭到逮捕。这一年,他出席日本无产者艺术联盟的研讨会时被逮捕。他同反对
“某种乐趣”的势力的斗争,早在昭和年代①尚未开始和刚刚开始的初期,就投身于反抗强
权的斗争了。昭和5年即1930年,他以违反治安维持法嫌疑罪遭逮捕,被保释的第二年
参加日本共产党,次年移送丰多摩监狱,判两年监禁。直到战败投降为止,他一直忍受着
“保护观察处分”①的折磨,官宪也禁止他写作,战败的消息是他43岁那年再次应征入伍
成为一介士兵时听到的。
①1926—1990年——译注。
①对犯人不起诉处分者或缓期执行者,实行假释,但由“特定的人”观察指导,以期其
自新。实际上就是监视其行动——译注。
昭和22年,中野由共产常推荐为参议院议员候选人,结果当选。翌年福井大地震,他
前往调查和救援,在美军占领的情况下,尽管他身为议员,却被当地的美国占领军逮捕而押
送回东京。和反对“某种乐趣”者一直战斗不息的中野,昭和39年却被日本共产党开除党
籍。
中野重治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对手从国家权力到先锋政党的官僚主义,可以说多种多
样。被开除党籍的3年之前,正在反对日美安全保障条约斗争中的中野的思想,可以理解为
如实地反映于前述两个短篇里了。“某种乐趣”似乎能解除“我”的极度干渴一般。我有些
幸福感。那姑娘太爱干净了……
/她喝完了轮到我,喝完我擦了擦嘴边便又匆匆跑开了……
怀念中野重治的一生并重读他的作品,为了在纪念他逝世五周年的会上讲话作准备,这
次不打算谈妨碍“某种乐趣”的事物,主要内容是使中野内心涌起微笑并给他以鼓励的“某
种乐趣”的本身。
“某种乐趣”这朴素而单纯的说法,表现了历经复杂多变的生活磨难终于达到理性世界
的中野其人。而且,传达给我们的是真实,同时也让我们受到“某种乐趣”的感染。从朴素
的单纯之中,可以看出中野描写人的文学总体的巨大和确实。这次我想谈的就是从这“某种
乐趣”中看到的对世界的把握,对人的把握,才是文学的特性。
关于中野重治的生涯和工作,卓越而周到的论考相继出现。通过这些论考,自然而然地
到达深入研究中野的几多途径。然而中野重治一直和制造反对“某种乐趣”的社会斗争,他
的工作只是表现了“某种乐趣”,但是却有充分的重要意义。我想反复强调,这些地方才是
文学的有趣之处。这才是我向中野重治学习的所在。
从前边的引用文字中大概已经理解到,“某种乐趣”的另一主题是老年一代同青年一代
之间文化上的断裂,以旧的一代的生活感觉水平所知道的事情,年轻一代却了解得很差。比
如,翻译现场上语言与语言对译时的无从理解,就是具体表现。革命后新一代的生活感觉
中,对于早期革命家的名字已经无缘了。中野对于这种断裂未必仅仅否定,而是以宽容的眼
光对待。他认为,不知道也不要紧。创造新事物的过程中,出现这种情况是无可避免的,那
不要紧。如果没有这种情况甚至还不行。但是,尽管如此,对于空白视而不见,对于断裂听
其自然,那也不行。
中野逝世五周年的集会上,我的目的是向此后创造新事物的年轻一代说说话,所以,从
表现中野幼年与少年时代的《梨花》,直到反映被开除党籍之后那漫长日子的《甲乙丙
丁》,总能找得到——不仅小说,随笔就更无须多说,即使评论文章,从他的思考、论述的
文风本身,都能引起读者幸福的微笑——“某种乐趣”,所以我呼吁大家要接受这“某种乐
趣”,以此为起点,这样,自然就不会有对于空白视而不见,对于断裂听其自然的事了。
这年的8月5日夜,我躺在从这里能够望见纪念原子弹灾害的那圆顶穹窿遗址的旅馆床
上,眼睛凝视着昏暗,想着每次来广岛都给我以鼓舞的重藤文夫原子病医院院长,以及金井
利博中国新闻社论委员。这两位已经逝世了。由此而来的感伤情绪一直纠缠着我。阳光普照
的和平公园里,青年们正在为了明天的表演而练习管弦乐。宣传车播放着军歌开过去,那音
量放大到正常的十几倍,几乎使全市都能听得见,可能是由于器械精良的缘故,声音并不
破。同时播放演说:为什么反对保护日本的美国核武器?拿苏联钱的那些家伙们明天就要举
行动员大会……如此内容的演说始终不停,音量高昂的大嚷大叫,听来原是所谓忧国派指斥
国家主义的自立哪里去了的感事伤情的呼喊。
这时,我被床头收音机的广播吸引,终于坐起来,拧大音量,开始收听时事广播。这是
广岛广播电台“阿保机——原子弹孤儿,颠沛的青春”节目。一个中年男子用浓重的大阪口
音叙说着他的来历,女播音员不时插上几句解说词这样一种形式的节目,那中年男人说的话
并不粗糙,大概是想把过去传奇式的经验说个一清二楚,所以每句话都发音很强,而且逐渐
地有些气喘。看得出,讲话的人是个吃过苦的,然而也是一个为人朴实无华的人。
他讲的经历确实令人吃惊。此人现在在一个制造不锈钢洗碗槽工厂干活,老婆加上5个
孩子,一家7口住在市营住宅,他的日常生活反倒令人难以置信。他的故事是他乘上阔别3
9年的下关到釜山的班轮前往韩国的汉城,一路上边走边回忆的形式构成的。
《朝日新闻》社广岛分社拍的纪实电视片“每个人的战争·广岛”(最近,作为岩波新
书由岩波书店出版)之中,因为叙述者“原子弹孤儿”现为工人的47岁的友田典弘的电视
片我看过,我想这里不妨说说友田先生的经历。
昭和20年,友田的家就在以前的安川东侧沿河的大手町,因为战争期间的防火措施而
被拆除了,儿童本来是疏散到乡下去的,他因为要和母亲在一起又从乡下回来了,结果遇上
了8月6日这一天。那天他去上学,袋町国民学校距爆炸中心480米,他遭到爆炸之所以
没死,是因为他当时正在钢筋混凝土校舍地下室的脱鞋处。“我在学校地下室看到的闪光简
直没法形容。好像一个大电灯泡砰地一声炸了,白光一闪,一瞬之间眼前一片雪白。”“除
了上街道救护所领饭团子的时间之外,每天每日到处找我的母亲。到处堆着死尸,我一个死
尸一个死尸地查。晚上住在楼房的地下室或者学校的废游泳池。记不得这种日子过了几天,
有一天在街上见到一个熟悉的朝鲜人,他是以前曾经租住我家房屋的鞋匠金山三郎。/和他
偶然相见,整个改变了我以后的生活。”
他们在京桥川的桥旁搭了个小棚子,两人就住在里边。这期间金山说要回国,友田下定
决心要求金山带他走。从8月底到9月初,金山带着少年友田从广岛动身去了开往釜山的船
码头。金山嘱咐他,绝对别说日本话,只喊我“阿保机”(爸爸)。
开往釜山的船是条大货船。船底上全铺着木板,几百个人大声说话,大声欢笑,热闹极
了。现在回想起来,那船底的朝鲜人一定是为了能回到他们祖国满怀解放感吧,可惜我听不
懂话。那场面越热闹我心里越没底,总想,他们要干什么呢?第二天一大早就到了釜山港,
我一觉也没有睡,站在甲板上往下一看码头,只见许多警察已经等候在那里。对下船的人每
个都问一遍。我很害怕,扯着金山的衣服,不停地喊上船之前教给我的那句“阿保机”。
和金山抵达汉城的友田起了个朝鲜名:金炯进,上了小学,一开头就受到金山兄嫂的白
眼,等40已过的金山结了婚,就立刻受他妻子虐待了。友田到了13岁,他从家里只拿了
一条毯子便出走了。有个叫东大门市场的大自选商场,他从那里偷些萝卜和白薯吃,靠这个
活下来。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当时韩国的市场很景气。不过汉城的冬天也很冷,他免不了因冻
伤而失掉了脚趾。
接下来就是战争。我记得那是昭和25年的夏天打起来的。北方的军队潮水般涌进汉
城,朝鲜战争开始了。坦克在大街上跑,子弹扯着一条红线在夜空中交相飞舞。到处都是市
街战的战场。机关枪的响声分不出来自何方。我在市场悄悄弄下的那个窝和市场全化为乌
有。/……我也只好向汉城以南300公里的大邱一步一步拚命地逃。为什么碰上这倒霉的
事,真是冤透了。
战后他当上了面包房的伙计,吃住都在那里,算是摆脱了流浪儿的生活。长到20岁的
友田,有一天被征到海军里当兵。“因为原子弹我成了孤儿,来到韩国,成了流浪儿,还得
东奔西跑地逃战争之难,好不容易找了个干活的地方想喘口气,又给征去当了兵。为什么我
总是这么倒霉?简直没法说!”他退伍之后,向广岛写了几封信,要求承认他是日本人,因
此他有了回国的机会。可是当时他已经24岁了,日本话他只记住“早晨好”、“再见”这
么两句。广岛市长浜井信三给他当身份保证人,在广岛市找了工作,但一年之后去了大阪。
在一家韩国人开的街道小厂干活,生活虽然苦一些,但是能用韩国话说话了,这对他来说就
比什么都强。
从电视片上看,友田已是中年人,娶妻生子。一到夏天,因为原子病作祟,工作效率下
降,一直被厂主评价为干活诚实的友田今年请了假,前往韩国,为的是找到金山的下落。金
山如果健在,已经有80岁了,友田打听到的消息只是朝鲜战争刚开始他全家就去了北方……
我听着纪实广播,听叙述者讲他颠沛流离的生活路程中,不由得想起伏尔泰的《老实人
或乐观主义》。本来,这个大肆夸张苦难、颠沛的故事,是一部堪称实验伦理道德思想的小
说。“被黑人海盗无数次殴打,甚至臀部的肉被割下来。被保加利亚士兵用竹板痛打。宗教
裁判遭笞刑,判绞刑,挨解剖,干苦活划橡皮船……”(岩波文库版)
《书简》里也引用了同样的文章,老实人接受哲学大师乐观主义思想的教导,在三番五
次的苦难之中也毫不动摇,如果有人问他乐观主义是什么,他总是理直气壮地回答他的看
法。“‘啊!’天真汉回答说:‘即使遇到不幸,也把它看作全是善事而且像疯子一般这么
说。’”
友田经历过原子弹轰炸和朝鲜战争这样的大灾大难,经历过各种困苦生活的磨炼,终于
活了下来,但是他并没有想过一切全是善事。不过,从友田叙述的回忆之中,确实令人感到
含有“某种乐趣”的气氛,虽然细微,然而却不乏光采。在化为一片废墟的广岛这片土地
上,友田没有一个日本人可以投靠,是朝鲜人金山接受了他,和他一起先搭建窝棚:“好
啊,好啊,干得不错!别的不说,得先给咱俩弄个住处!”以后是去日本人大举撤退中的韩
国,告诉他,只能叫他“阿保机”,然后带他回去。尽管金山的家人理所当然地指责金山
“为什么带个日本人回来?”然而金山却始终庇护着他。正是战争方酣的时候,战况发生了
变化,他得以回到汉城,他回到东大门市场看他的旧窝。友田谈到那时的情况是这么说的:
“可是到了夜里,几个不相识的孩子就来了。起初我还不知道这些孩子是怎么回事,一问才
知道他们原来是朝鲜战争中失去双亲的孤儿。从此以后,我这原子弹孤儿就和他们开始了
‘共同生活’。”
纪实电视片上也描写了友田在汉城的唱片商店找到25年前的流行歌“梦中故乡”,放
在电唱机上和大家一起唱,以及在他干活的那面包房附近的河滩上吹口琴的镜头,这些当然
会唤起友田的哀戚情绪,但是另一方面也有“某种乐趣”。今天的友田生活于大阪市井之
中,他的精神支柱就是老实人历经苦难之后反复说的话:“种我们园地要紧”。由此可见,
《老实人或乐观主义》和一般激励人的文学作品具有共通的鼓舞人的意义,但同时也把人的
生存之沉重摆在人们面前。从友田的回忆中清楚地看出,他和中野重治所写的文化水平低,
孤独,令人难以置信的不幸,干脆利落地全家自杀的人们根本不同,有真正的人的力量。而
且,这种力量肯定也是人控告从原子弹直到朝鲜战争、社会罪恶、陷人以悲惨等等的巨大力
量。如果用“某种乐趣”这句话提示,可能不怎么响亮。但是,如果通过中野重治的文学作
品,再加上友田的经历而充实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