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立于殿门外,哭得像个孩子一般悲伤欲绝。
萧凡站在他身边,默然无言的拍了拍他的肩,朱允炆回头,通红的眼睛望着他,哽咽道:“萧侍读,皇祖父怕是……怕是……”
“太孙殿下,人的生死有命,皆是注定,陛下若真的醒不来,殿下也不可悲伤过度,你是我大明王朝的下一任君王,是天地一人,唯我独尊的大明皇帝若不能强忍悲伤,朝堂的大臣,天下的子民将如何看你?”萧凡语气沉痛道。
朱允炆深深看着萧凡,良久,他朝萧凡用力点了点头。
二人相视一笑,笑容虽苦涩,但充满了真诚。
呆立雨中静然不动的黄子澄远远看见二人亲密的神态,黄子澄浓眉一挑,目光中露出阴沉之色,一丝挥之不去的阴影,渐渐笼罩上他的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忙碌的一名太医满头大汗的跑了出来。
众臣皆惊,不由自主往前走了几步。
朱允炆忘形的一把抓住太医的手,急声问道:“皇祖父怎样了?可曾醒转?”
太医抬头看着朱允炆焦急的神色,浑身不自觉的哆嗦了一下,面色苍白的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太孙殿下恕罪,臣等无能,陛下天年已尽,怕是……怕是熬不过今晚了……臣等万死”
众臣远远听到太医对天子的宣判,不由大惊失色,面面相觑间,各种难言的情怀涌上众臣的心头。
朱允炆眼泪唰的一下流了下来,他抬脚将太医踹得打了几个滚,嘶吼哭叫道:“你们这群废物朝廷白养你们了皇祖父延寿万年,怎么可能会死?定是你们医治时没有用心我……我要杀了你们”
太医大惊,忙不迭不停磕头求饶。
萧凡见朱允炆情绪失控,当下一把按住朱允炆的肩膀,沉声喝道:“太孙殿下你醒醒冷静一点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赶紧进去看看陛下,……送他最后一程吧”
朱允炆挣扎了几下,转头看着萧凡沉静的面容,朱允炆渐渐平静下来。
“皇祖父可曾醒转?”朱允炆哽咽问太医。
“陛下醒转了,殿下若欲探视,请抓紧时间,晚了怕是……”太医惶然颤栗道。
朱允炆回过头扫视殿外广场上站着的大臣,然后恨恨跺了跺脚,抹了把眼泪,独自冲进了武英殿。
萧凡站在殿外,看着朱允炆像个无助的孩子般进了殿,背影那么的孤独,惶恐,还透着几分对未来的茫然,跌跌撞撞的消失在殿内暖阁,不由沉沉叹了口气。
朱允炆……还是太小了啊,他根本没做好当皇帝的准备,他瘦弱的肩膀根本担不起整个大明王朝的兴衰,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皇帝,他能将接下来的建文朝廷带到多远?
萧凡使劲甩甩头,将这个严峻的问题暂时抛到脑后,现在他要做的,是守护好这个宫殿,让这对祖孙做最后的话别。
“锦衣卫听令”萧凡站在殿前,吐气开声大喝。
站在大殿外四周的锦衣校尉同时抱拳行礼:“在”
萧凡的目光缓缓扫过黄子澄和一众清流大臣的脸,沉声道:“关闭殿门,严加防守,任何人不得靠近殿门十丈以内,违者,斩”
“是”
站在广场中间淋着雨的黄子澄闻言一双眼睛愤怒得似喷出火来,清流大臣们,包括那些六部的尚书,侍郎们纷纷怒视萧凡。
萧凡冷冷一笑,转过身面对大殿,负手而立,一派权臣当道,一手遮天的嚣张模样。
你们既然把我当奸臣,我若不摆出点奸臣的威风来,这奸臣的名号岂不是白受了?
武英殿内。
祖孙俩正在做着最后的告别。
朱允炆跪在朱元璋的龙榻前痛哭失声,双手不停的捶着地,此刻的他,心中的悲伤哀痛确实无以复加。
一直倚以为天的祖父,今晚便要离他而去,从此天人永隔,留下他一人在世上,孤独的面对朝堂大臣,独自担负起朱明王朝的兴衰重任,而这位一直疼他爱他的祖父,他的音容笑貌,以后只能活在朱允炆的回忆里了……
想到这里,朱允炆愈发悲伤难抑,哭泣声更大了。
朱元璋早已醒转,可他明白自己时间不多了,他感觉到身体里的生机正飞快的离他而去,很快,他就只剩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从此永瞑于地下。
含泪看着榻前大哭不止的朱允炆,朱元璋心中泛起许多的不舍。
他牵挂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他要做却还没做的事情也太多了,可惜,天不假年,寿数即尽,人之一生,贵极如帝王者又如何?最后难免落得个饮憾而终。
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朱元璋慈爱的抚摸着朱允炆的头,他的胸膛起伏急促,喉头嘶嘶作响,像个残破的风箱,竭尽全力的呼吸世间最后一丝空气。
“孙儿……朕的好孙儿……朕,要与你告别了……”朱元璋微笑着断断续续道。
“皇祖父,您不会死的……您若死了,留下孙儿一人该怎么办呀?”朱允炆大哭道:“数年前,父王离开了我,今日,您又要离开我……从此这世上只剩孙儿孤零零一个人,孙儿这辈子都不快活了……”
朱元璋长叹,眼睛一闭,两行浑黄的老泪顺腮而下。
“人生无不散之筵席,孙儿……只是苦了你啊朕舍不得你,舍不得这人世,舍不得这锦绣江山,壮美山河,这是我朱明之天下啊……”
朱允炆听着朱元璋话中决别之意,顿时放声大哭起来,空荡荡的大殿内,哀伤悲痛的哭泣声悠悠传扬……
朱元璋努力撑起身躯,半坐起来,喘着粗气虚弱的道:“孙儿,好孙儿,祖父时辰快到了,有些话……祖父必须叮嘱你。”
朱允炆泪流满面的点头。
“如今搁在朕心里最大的心事,便是藩王……朕想了很久,当年行藩王之策,并无错处,其时天下动荡,兵政大权散乱,江山社稷不稳,用我朱家子孙驻守各地,以统大明,集中皇权,那个时候,藩王之策是没有错的,是必须要实行的……”
“到了如今,皇权已统一,无旁落之忧,各地藩王多生怠慢,甚至……野心,对朝廷造成了威胁,时也,势也,同样的国策,却因时势,导致利害颠倒,这个时候,藩王之策已不宜再继续实行下去了……孙儿,削藩之事关系社稷国本,不可操之过急,当缓缓图之,莫用……黄子澄的削藩之策,他那是书生之见,太过激进,将来必会害了我朱明江山,……切记,切记”
朱允炆哽咽点头。
朱元璋艰难的转过身,从身旁的绣被中取出一个黑色的小木匣子,颤抖着递给朱允炆,眼中渐生复杂之色。
朱允炆一楞,接过木匣子,好奇的看着朱元璋。
朱元璋示意他打开匣子。
抽开匣子上方镂空雕龙的木板,里面赫然放着一把剃刀,一个度牒。
朱允炆大吃一惊,愕然道:“皇祖父,您……这是何意?”
朱元璋垂下眼睑,似乎有些愧意的扭过头去,声音嘶哑低沉:“孙儿啊,朕疼你爱你,发自朕真心,没有一丝虚假,可是……孙儿啊谁叫你出生在帝王家天家非一人之家,承担的是整个天下啊若然……若然有一天,你守不住这江山,被你某位皇叔占了去……事已不可挽救之时,你便自己剃度为僧……出家避祸去吧”
朱允炆不敢置信的望着朱元璋,整个人呆楞住了,如遭雷击一般,视线很快变得模糊。
祖孙之情竟掺入了这许多政治的残酷冷血,心地单纯的朱允炆很不适应,他不知道朱元璋为何会为他留下这一步退路,难道他已预料到自己守不住江山吗?
朱元璋苍白的面孔浮上愧意,沉默良久,仰天长叹道:“物竞天择,孙儿,你是个好孙儿,是个孝顺有礼的孙儿,朕一直都知道,朕愿意在九泉之下看到你顺顺当当做一辈子皇帝……可是,孙儿,你能做好一个皇帝吗?能守得住江山吗?世事总是残酷的,若然你守不住江山,被你的皇叔篡了位,朕……实不忍见你死在叔叔手下,孙儿,答应朕,若事不可为,天命不在之时,好好保存自己,出家避祸吧朕只希望你平平安安活到老,这天下谁当皇帝,并不那么重要,朱明天下,还是朱明天下,你只要活得好,活到老,朕便宽心了……”
一位老人如泣如诉的述说,令朱允炆心神俱震。
皇祖父一直是个睿智的老人,他有着洞悉世间一切的锐利目光,藏在阴冷残酷表象下的,仍旧是那颗火热的,对子孙无尽疼爱的慈悲心。
这一刻,朱允炆释然了。
他缓缓将木匣子盖上,收好,然后很郑重的看着朱元璋,如盟誓一般肃然道:“皇祖父,这个匣子孙儿一定会留着,一直留到孙儿扫清我大明内忧外患,开创一个功盖唐宋的辉煌盛世,孙儿那时会封禅祭天,告慰列祖列宗,将这个匣子掷入铜鼎烧化,把它再还给皇祖父孙儿那时会告诉祖父,您担心看到的那一天,永远也不会发生,孙儿会做好一个皇帝,会做一个好皇帝”
朱元璋虚弱的笑了,笑容中充满了欣慰和畅快,他已亲眼看到,这个孱弱的孙儿,已经破茧而出,虫蛹化蝶,在阳光下展开了美丽的翅膀,他,终于长大了。
“很好,很好……”朱元璋闭眼微笑,老泪肆意在苍老的面孔上流成了河……
“孙儿,你出去,叫萧凡进来,朕有些话,想单独跟他说……”朱元璋疲惫的斜靠在床头道。
朱允炆捧着匣子站起身,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依言退了下去,走到殿门边,朱允炆回过头,依依不舍的看着朱元璋。
朱元璋躺在龙榻上,一边急促的呼吸,一边看着朱允炆微笑,笑容如往常一般温暖,慈祥。
祖孙二人相对而望,默然无声的做着最后的决别。
未多时,萧凡孤身进入殿中,二话不说便在朱元璋龙榻前跪下。
朱元璋的笑容早已敛起,他冷冷的盯着面前伏地而拜的萧凡,良久,他缓缓开口道:“萧凡,朕快死了,临死前,朕不召见别的大臣,不召见皇子皇孙,不召见满朝公侯功勋,却偏偏召见你这考个秀才都要作弊的人,你可知为何?”
萧凡冷汗唰的流下,心中恐惧不已,老朱该不会琢磨着要我给他陪葬吧?
“臣愚钝,臣委实不知。”
朱元璋虚弱的咳了两声,面孔泛上几许苍白,然后他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道:“你不妨猜一猜……”
萧凡一凛,小心翼翼看了朱元璋一眼,试探道:“陛下……莫非想让臣补考一次秀才?”
朱元璋顿时觉得胸中一股血气翻涌。
这一刻他真的生出要萧凡陪葬的心思了。
“罢了”朱元璋咬着牙,缓缓道:“朕召见你,是为了告诉你,朕死以后,你在朝中权力必然盛极一时,朕要提醒你,不要做一手遮天的权臣,须知‘盛极而衰’的道理,胡惟庸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你可不要做第二个胡惟庸,否则,你的下场会很凄惨”
阴恻恻的话语,如同地狱吹出来的风,萧凡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急忙伏地磕头,颤声道:“臣绝不敢擅权乱政,祸乱朝纲”
朱元璋神色稍缓,接着道:“你以后当好生辅佐允炆,允炆性弱,有些事情难免优柔寡断,你要尽一个臣子的职责,该劝谏的劝谏,还有……锦衣卫的存在是很有必要的,不可轻易裁撤”
“臣……遵旨”
正事说完,朱元璋斜靠在床头,缓缓舒了一口气。
该说的都说了,现在,该是他告别人世的时候了……
朱元璋神态疲惫的阖上眼,忙了一生,操劳了一生,现在,他终于可以放心的歇息了。
“朕现在……其实很想知道,后人……将如何评价……朕的一生。”朱元璋气息有些急促,原本苍白的面孔泛上几许不正常的红光。
萧凡心中黯然,他知道,这是人油尽灯枯的先兆。
这是个可怜的老人,他富有天下,然而他的心中却穷得像一无所有的乞丐,他花了半辈子的时间打下了一座江山,可他却没有一个可以交心换命的知己,朋友,曾经向他效忠的功臣名将,已被他杀得干干净净了,偶有活下来的老战友,也被他冷酷残忍的铁血手段吓怕了,远离了,孤家寡人,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的一生,能用“成功”或“失败”两个词简单的概括吗?他的一生太复杂了,功与过,是与非,哪怕是数百年之后的史学家们,也无法对他做一个正确而中肯的评价。
萧凡当然更不能,他对朱元璋,一直是畏大于敬的。
朱元璋杀戮大臣的名头太响亮了,连萧凡这个后知数百年历史的穿越者也不得不畏他三分。——并不是所有的穿越者都在陌生的朝代称王称霸的,萧凡就是一个例外,他是个胆小的人,胆小并不可耻,至少他自己认为不可耻。
看着病入膏肓的朱元璋,这一刻,萧凡心中泛起几分酸楚,尽管朱元璋几次三番差点把他杀了,可对这位可怜的老人,萧凡真的恨不起来,甚至对他还产生了一丝同情。
“后人的史书上,定会夸耀陛下是个伟大的皇帝,您光复汉人江山,驱除鞑虏,开创大明帝国,光耀后代,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皇帝。”萧凡半蹲在朱元璋的龙榻边,看着他浑浊渐渐无神的眼睛,缓缓安慰道。
朱元璋的眼睛稍稍亮了一下,喃喃道:“后人……真会这样说吗?朕……朕的一生杀过那么多人,做过那么多错事……后人,还会如此评价朕?”
萧凡沉默了一下,道:“陛下,后人如何评说,已不关我们的事了,陛下且宽心吧,纵是青史留名又如何?追其究竟,不过一段往事而已……”
朱元璋喘息着笑了,笑容透着一股释然。
“是啊,说不在意,其实朕还是在意,一代帝王,拥有整个天下,他还追求什么?无非身后之名罢了,其实……身后之名,又与朕何干呢?……朕着相了。”
朱元璋喉头一阵蠕动,气管里痰音嘶嘶作响,仿佛在拼尽力气呼吸着人世间的最后一口空气。
他枯槁的老手忽然一把抓住萧凡的胳膊,双目无神的睁大,眼中瞳孔剧烈收缩成针尖,又忽然放大,神色间渐渐布上一种临死前的恐惧。
“萧凡……萧凡朕要死了吗?朕……不想死,朕多想再活几年啊……”
萧凡心中一阵黯然,他反手握住朱元璋的手,柔声道:“陛下,死,并不痛苦……”
“死都不痛苦,什么才……痛苦?”朱元璋挣扎着喃喃问道。
萧凡脑中不知怎的,忽然浮现家里后院埋着的那么多银箱子,沉默半晌,无限感慨道:“……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人死了,钱却没花完,嗷……”
朱元璋停止了挣扎,神态非常平静的缓缓道:“萧凡,朕不怕死,……但朕不希望是被你气死……”
萧凡一惊,急忙跪拜下来,惶恐道:“臣有罪”
朱元璋脸色渐渐变成死灰色,如同风中的残烛,努力燃烧着生命中最后一丝光亮。
睁着无神的双眼,朱元璋的声音也越来越低。
“萧凡,朕今日京郊骑马,仿佛……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金戈铁马的战场,朕……朕真想……再回到过往的岁月中……手执利剑,斩将……夺旗……”
萧凡回想今日朱元璋马场上的飒爽英姿,神色也一片敬佩和向往。
望着龙榻上呼吸越来越微弱的朱元璋,萧凡心中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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