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县丞楞了一下,感慨道:“……头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形容自己的岳父,真狠啊!”
萧凡面色微赧,他对陈家确实没多少好感,所以言语间也没见丝毫恭敬。
但不喜欢归不喜欢,求情还是要求的。
“……大人初任江浦县丞,手下一无人脉,二无根基,若换了旁人,自然是老老实实在知县手下办差,可大人与旁人不同……”
“有何不同?”
“草民听说大人曾是燕王殿下麾下的百户将领,燕王殿下对大人赏识有加,故累军功而迁文官,大人身后站着燕王这样高不可及的大人物,怎肯甘心在黄知县的手下低眉顺目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县丞?所以,大人初来江浦便欲拿陈家开刀,自然是有原因的,正所谓杀鸡儆猴,陈家再有钱,只是一户低贱的商贾之家,除之不会引起别人的诟言,同时却可以向黄知县示威,让江浦县衙内的大小官吏差役对大人心怀敬畏,大人以后施政自可任意而为,少了许多掣肘,甚至可以拉起自己的班底,在江浦县内与黄知县分庭抗礼……”
还有一些猜测萧凡没敢说出口,略知明朝历史的他,知道如今燕王正是觊觎皇位,蠢蠢欲动之时,只待朱元璋一死,他或许便要打着“靖难”的旗号,行那篡位之事,此时将曹毅安排在离京城应天府旁数十里的江浦县做一个小小的县丞,其目的或许是把曹毅当成一颗钉子,牢牢的钉在京城后方,以备来日有大用,曹毅一来江浦就忙着立威夺权,想必也是为燕王将来起事做准备。
不过这话却是打死也不能直说的,真说出来了,曹毅肯定会不顾一切的杀人灭口。事关夺嫡争位,任谁也不会容许一个草民知道这个惊天的秘密。
饶是如此,曹县丞仍被萧凡的这番话震惊了。
萧凡说的没错,曹毅确实存着借除去陈家向黄知县示威的想法,他想用陈家的下场来告诉黄知县,自己是何等的强势,识相的话就别惹自己。
这番作为自然瞒不过黄知县,不过曹毅并不在乎,来江浦上任之前,他已打听清楚,黄知县身后的靠山原本是应天府府尹张承宪,可在朱元璋执政时期,明朝的官员过的日子却是朝不保夕,特别是胡惟庸,蓝玉谋反案被挖出来以后,朱元璋大索朝堂,天下官吏近半被牵连进去,黄知县所一直倚靠的张府尹很不幸也被牵连下了大狱,也就是说,黄知县的靠山已经倒了。
官场之上没了靠山,实在是一件很要命的事。
所以曹毅这个原本属于知县下属的八品县丞也敢打起了知县的主意,他拿陈家开刀,向黄知县立威,却并不怕黄知县知道,原因自然很清楚,他的身后站着当今皇帝的第四子,燕王朱棣,如此牛逼的大人物做自己的靠山,就算行事张狂一些,旁人也不敢说什么的。
别人看穿了曹毅的意图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一介小民萧凡都能看穿,曹毅感到有些挫败。
“难道本官的城府这么浅,做什么事都已到了路人皆知的地步了?”曹毅苦笑,又像是自嘲。
萧凡微微垂下眼睑,细声道:“大人菲薄了,草民只是妄自揣测上意,中与不中,全在大人一念之间,大人说不是,那便不是了。”
“既然你说本官打算立威,那本官为何要放过陈家?”
“大人,陈家虽是低贱商户,可陈家的存在对整个江浦县还是有很大意义的,陈家在江浦县经营多年,店铺众多,无论县衙还是民间,都有着不可小觑的影响。当今圣上倡农而恶商,商户的日子都过得战战兢兢,陈家若倒了,江浦县内的大小商户必会人人自危,届时城内商铺若因害怕朝廷抑商而关门歇业,米店不敢卖米,布庄不敢卖布,城内百姓因此而产生恐慌情绪,任此展下去,百姓们也许会对大人除去陈家的举动多有不满,大人初来江浦,正是一展抱负之时,怎可因陈家而陷自身官声清名于泥泞之地?区区一个陈家,不值得大人付出如此代价,草民为大人官声前途计,故而斗胆直言,请大人思量。”
第一卷 江浦商人婿 第十七章 化解危机
萧凡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曹毅摸着毛茸茸的下巴沉吟许久,然后不时抬眼瞟了瞟萧凡,目光中的含义很复杂,萧凡被他看得头皮麻,眼皮直跳,不知道这位县丞大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他只好强挤出笑脸,神态恭谨的站立一旁。
该说的话已经说了,也许这番话有点牵强,可道理还是没错的,就看这位县丞大人如何取舍了,若他还是打定主意要灭了陈家,萧凡决定……回去赶紧收拾收拾,逃出去算了。
陈家上下人人看不起他这窝囊姑爷,大难临头,他可没打算跟着陈家一起倒霉,正所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毫无意义的陪着别人殉葬,对大丈夫来说,当然是不能为的。
官驿二进的院子内,冬日的寒风不时呼啸而过,院中的老槐树下,三人动也不动,沉默无声。一片枯黄的树叶摇曳着飘落下来,轻轻落在树下摆放着酒菜的石桌上。
萧凡艰难的吞了吞口水,他觉得很紧张。
权力是个好东西,任他说得天花乱坠,可最终还是不得不老老实实站在曹县丞面前,等待着这位县丞大人最后的决定,他的一句话,可以定人生死。
这还只是个最末等的八品官儿呀……
萧凡忽然对权力有了一丝渴望,如果,自己也有这种一言定人生死的权力……
良久,曹县丞饶有兴致的打量了萧凡几眼,忽然大笑道:“你说的很有道理,陈家若倒,本官的名声也许会跟着受牵连,背后被百姓戳脊梁骨的事儿,本官可不愿干,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于兵家而言,这是损人不利己的蠢事……”
萧凡心头一喜,这曹县丞倒也不是不讲道理。
曹县丞似笑非笑,盯着萧凡道:“可是……就像你说的,本官欲在这江浦官场上立威,若不拿陈家开刀,这立威还怎么立?”
曹县丞的眼神有点怪异,好象在试探着什么。
萧凡想了想,笑道:“大人什么都不必做,已经是最好的立威了。”
“哦?此话何意?”
“大人,您的背景,相信县衙内的官吏们都已打听清楚,您是什么人,您背后站着什么人,他们早就知道,该害怕的会害怕,该敌对的还是会敌对,大人何必还要立威?此举实有画蛇添足之嫌……”
抬起眼,萧凡注视着曹县丞,缓缓道:“拳头,只有在未打出去的时候,才最具有威慑力,一旦打出去,力道再大,别人也不会再害怕了。大人亮出拳头,蓄力而不,相信县衙上下谁也不会愿意当这第一个挨揍的人,大人的威严,无形中便立了起来。可是大人若拿陈家开刀,不论手段多么狠厉,在县衙的各位老爷们心中,大人亦不过如此,旁人失了畏惧之心,此举倒落了下乘……草民这点浅陋见识,让大人见笑了。”
曹县丞静静的听萧凡说完,眼中渐渐露出奇异的色彩,想了想,忽然哈哈大笑道:“不错,真不错!想不到这小小的江浦县竟是卧虎藏龙之地,本官算是长见识了!你真是陈家女婿?你有此等见识,怎么会……”
曹县丞说到一半便住了口,不停的摇头叹息,似乎在为萧凡不值。
萧凡揉着鼻子,心里有点不高兴了。为什么一提到自己是陈家女婿,都是这副表情?好象是我自甘堕落似的,我做别人家的上门女婿,关你们什么事?我就喜欢做吃软饭的小白脸,不行吗?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曹县丞忽然问道。
萧凡拱手长揖道:“草民萧凡。”
曹县丞点了点头,萧凡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位曹县丞才算对他真正有了印象,在曹县丞心里,他是萧凡,有名有姓,不再是“陈家姑爷”这个代号。
曹县丞盯着萧凡半晌,然后正色道:“罢了,如你所愿,陈家那小子冒犯本官的事儿,本官不追究了,这就像摇骰子,陈家赢了我一把,我又赢回陈家一把,两两相抵,下一把本官做庄,咱们重新玩过便是。”
萧凡松了一口气,朝曹县丞感激的笑了笑,躬身长揖道:“草民代陈家多谢大人深明大义。”
曹县丞摆了摆手,笑道:“狗屁大义!老子是觉得现在收拾陈家有点不划算而已,回去叫陈四六给老子小心点儿,下次别再犯到老子手上。”
萧凡擦汗,给你杆子不知道顺着爬,这人当官当得未免太没技术含量了……
萧凡急忙应是,语气神态分外恭谨。
曹县丞饶有兴致的打量萧凡,半晌才悠悠道:“陈家虽说躲过了一劫,可保得了这次不一定保得住下次,你这姑爷能当得了多久?难道没给自己做个长远的打算么?我看你也不像别人所说的那般窝囊,敢一个人来我面前为陈家分说,单只这份胆识已是平常人所不能及的,我大明的商户毕竟只是低贱之民,你又何必寄人篱下做那万夫不耻的商户女婿?”
萧凡一脸淡然的微笑:“做个窝囊姑爷有何不好?陈家供我吃,供我穿,每月还给我例银,过不了多久,还能白得一漂亮媳妇儿,这么惬意的姑爷,给个神仙也不换啊……”
曹县丞瞠目结舌,良久,这才叹道:“我算是知道什么叫胸无大志了……”
想了想,曹县丞忽然惊觉道:“咦?不对!你为陈家求情,你大可把刚才那番话直接说出来便是,可你为何还跟老子喝酒,而且一喝就醉,在桌子上趴了老半天,绕这么大个弯儿到底什么意思?”
萧凡也楞了,是啊,我直接跟他说事儿不就完了么?干嘛跟他喝酒?而且一喝就醉……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我干嘛绕这么大的弯子?
萧凡糊涂了半天,这才一跺脚,悲愤道:“草民那不是随口一说么?谁叫您硬要我一口气儿喝两斤酒的,草民要换个二钱的杯子,大人您死活不让……”
曹县丞愕然:“…………”
…………
…………
恭敬的施礼之后,萧凡离开了官驿。
老仆人盯着萧凡的背影,凑近曹毅的耳边,轻声道:“老爷,凭他这几句话,您就这么轻易放过陈家了?”
曹毅眯着眼,轻轻笑了笑:“他那番话当然不能令我改变主意,可是,他的话却给我提了个醒儿,此处是江南之地,正如他所说,我一无根基,二无人脉,若刚上任就把陈家给灭了,动静未免太大,此地离京师甚近,若传到有心人耳中,恐怕会给殿下添许多麻烦,罢了,暂时放一放吧,一个陈家而已,收不收拾,无关大局……倒是这个姓萧的小子,呵呵,有点意思……拳头只有在未打出去的时候,才最有威慑力,嗯,这话倒是颇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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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的危机解除了。
萧凡回到陈府,当着陈四六的面,将这事随意的说了几句,整个陈府瞬间沸腾起来。
萧凡受到了如同凯旋英雄般的厚待。
俗话说,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刺史。陈家得罪了新任县丞的事,早已传遍陈府上下,陈家上到主人,下到杂役仆人,这两天都是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官差忽然拿着铁链枷锁上门,将府内上下一干人拿进大狱,陈家从此在江浦县销声匿迹,不复存在。
心理上的恐惧最令人煎熬,就在陈府上下几近绝望的时候,没想到平日看起来窝囊懦弱的疯子姑爷却孤身一人进了官驿,为陈家求情,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说服曹县丞放过陈家的,可结果却是显而易见,陈家终于平安无事了。
破一个死局其实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难,投其所好,细说利弊,这个局自然就破了。
这世上很多事情银子搞不定,但几句说到点子上的言语却可以轻松化解。
萧凡的运气不错,他在适当的时机,说了适当的话,陈家无事了。
萧凡在前堂,用一贯淡淡的语调,告之事情的结果后,无视陈家父女或惊愕或感激的目光,云淡风轻的转身走了出去。
前堂外,陈管家的腮帮子仍旧高高的肿着,不过望向萧凡的目光明显多了几分敬畏,萧凡走过他身边时,向来对萧凡没有好脸色的陈管家,居然向萧凡躬了躬身子,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毕恭毕敬的目送萧凡回了卧房。
一脸淡然的萧凡其实心里还是很得意的。
“金麟岂是池中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这是萧凡对自己的评价,很客观,但两句诗貌似有点不搭旮……
萧凡回到卧房后,陈府马上在大门口放了一串又长又响的鞭炮,其中的含义不言而明。自然是庆祝陈府上下死里逃生,避过了一劫。
而陈府的那位窝囊姑爷……
没有谁再敢用“窝囊”二字形容他了。孤身一人进官驿,在曹县丞面前为陈家求情,终于令曹县丞改变了主意,放了陈家一马,可以说是“挽狂澜于即倾”的英雄式人物,这样有勇有谋的事情,窝囊的人能干得出来吗?
所以,陈家的姑爷是个有本事的姑爷,有事实为证。
此后几日,萧凡忽然现自己在陈家的地位莫名其妙高了起来。
人都是势利的动物,有本事的人不论在哪里都能得到别人的尊敬和追捧。
萧凡的生活无声无息间生了变化。
看到的鄙夷目光越来越少了,看到崇拜讨好的笑容多了,每日的饭菜肉多了,月例银子也由五钱涨到了一两。就连平日里从不拿正眼看他的丫鬟们,如今也惊喜的现,原来咱家姑爷竟是如此英俊秀朗,于是,丫鬟们看到萧凡后,面色羞涩,眼泛春情的也越来越多了……
如果吃白食也算一种事业的话,萧凡无疑迎来了事业的上升期。
萧凡面无愧色的接受了这种变化,他觉得自己是个有本事的人,有本事的人享受高待遇,自然是无可厚非的。
至于萧凡怎样说服曹县丞放过陈家,陈府的下人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讨论得多了,各种各样版本的传言也多了。
有的说萧凡其实是曹县丞出了五服的亲戚,所以在曹县丞面前面子甚大,放过陈家自然顺理成章。
也有的说萧凡见了曹县丞后突然了疯病,拿刀子抵着曹县丞的脖子,曹县丞害怕之下,不得不放过陈家……
…………
…………
听到这些传言,萧凡只好苦笑,同时对陈府下人们疯狂的想象力表示出一定程度的敬佩。
不过萧凡知道,必须出来辟谣了,不然若任由别人猜来猜去,传言只会越传越疯狂,若传到曹县丞的耳中,恐怕那位貌似豪迈的县丞大人会忍不住抄刀上门宰了自己。
所以陈家姑爷开始了说书,他把说服曹县丞的过程编成了段子,分出了章回,开始在陈府的前院侧花园内摆起了摊子捞外快,想听陈家姑爷说书的下人们,只消花上五文钱,就可以在花园内占个位子,听姑爷娓娓而道说服曹县丞的惊心动魄的过程。
这笔生意实在是个双赢的好主意。
下人满足了好奇心,萧凡赚了钱,皆大欢喜。
“啪!”惊堂木大拍,今日的说书开始了。
“……上回说到,萧姑爷智闯官驿,曹县丞折节下交。”
“……好一个曹县丞!只见他身高八尺,腰围也是八尺……”
“正所谓‘识遍天下县丞,心中自然无/码’……”
“二人一见,惺惺相惜,激动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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