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聘技术职称,主要是衡量他的业务水平,工作能力。这次他编的×老的一部理论著作,连
×老都赞不绝口!”老太太言之有理,×老态度鲜明,大家觉得陈迪虽快乐,虽满足,可并
不张狂自负。再说,焉知不是周小露为了能留在出版社,甘愿送上门来?如今个别女孩子,
实用主义很强,为了达到某项目标,小小出卖一回半回,并不认为有伤大雅的。
于是,他想得到副编审这个职称,并不费多大力气就到了手。
“你真棒,陈迪!”大家都服了这家伙。
棒,是好的意思,但在陈迪身上,棒的涵义更接近于行。事实上,谁也不得不承认陈迪
真行,真有办法,真会,换言之,你之所以不棒,就因为你真不行,真没办法,真不会。
他这样说过,“老太太是大家的老太太,也不是我陈迪一个人能垄断得了的,严格地
说,机会对每一个人都均等,只看你有没有把握住?”他说话从来面露笑容,挺能给人留下
好感。
至于他的业务水平,有言过其实的地方,如果以为×老赞不绝口,便是真的,那也算不
了什么。×老的那些东西居然能称得上理论,够有眼无珠的,但有眼有珠又能怎样?不过,
陈迪这番微笑着说出来的话,多少有点令人警醒之处,与其嫉妒别人,还不若先鞭策自己。
中国人的不兴,其中之一怕就是缺乏一种自省意识。
你有本事,你让老太太器重你嘛!
老太太是出版社唯一说了就算,不算不说的人,她的话就是懿旨,她专门研究唯物辩证
法,是某种程度上的女圣人。她经常用“如冰”的笔名,写一些应该说是很重要,但很少有
人去读的大块文章。
我始终认为陈迪那张愉快欢欣的面孔,是使老太太注意他的原因。慢慢地发现了他的才
干,还不仅仅在业务能力上,从常理上讲,她应该挺讨厌他才是,但没准这性格上的反差,
倒会产生和谐之效,何况陈迪很容易和人相处,他追求快乐,所以尽量避免烦恼和不快。
这桩桃色事件,老太太自然恼火,但把一股火全发作到那个外省女子身上了。这多少有
些不够公允,我只能从同性相斥的心理来理解她把周小露赶走,多一天也不让呆的原因了。
那个妖冶的姑娘灰溜溜地被人送回去,陈迪倒被宽容了。他妻子原本就不曾怪罪他,现在也
无所谓原谅,小家庭依旧和好恩爱如初,于是,天下太平。
由于×老的大作以急件出版,社里的艰窘日子好过多了,倒不是这本书给我们带来巨额
利润,实际上这笔蚀本生意的好处,从别的意想不到的地方体现了。因此,直到这一刻才体
会到老太太从轻发落陈迪的远见卓识,到底是获得唯物辩证法真传的圣哲啊!
是啊,谁也不能不唯物地承认,一个泰绮思式的女子,老眼皮不抬地凝视着你,向你频
送秋波,传递信息,老实讲,哲人尚且招架不住,何况精血充盈的男子?同时,谁也不能不
辩证地承认,孽海无边,回头是岸,这位登徒子知错改错,就是好同志。果不其然,他编的
×老的书,别看极不畅销,但实际上救了出版社一命。老太太的文章比较枯燥乏味,弯来绕
去,令人不知所云,但她在社里讲话作指示,倒干脆利落,杀伐果断。
“我是搞唯物辩证法的,我从来主张既要历史的,又要现实地看一个同志,陈迪同志最
近表现突出,以最短的时间,最好的质量,抓了一部有价值的书。×老拿到样书后,非常,
非常的满意,竟然说出如此激动的言语,‘这下我死可瞑目了!’当然,陈迪同志不是没有
缺点,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嘛!”下面她宣布陈迪新的任命,社长兼总编辑助理。这是一个
很重要的台阶,马上就会升为副社长或副总编辑的,哗,全社哗然,老太太面孔一板,人们
便识相地沉默。中国人训练有素,极乖巧的,不让吭气,连屁也夹紧不放。
这绝不是他想得到的,或至少暂时还不想得到的,从天上掉下来了。他毫无思想准备,
有点发愣。虽然这是很值得高兴的事,他也无法抑制内心的喜悦,脸上露出了笑容。但是,
细细看去,那笑容里有股呆傻气。
不过,快乐的陈迪更快乐了。
路上,我说:“陈迪,你小子真走运!”
他没有反应。
“你真棒,陈迪!”
他还是没有什么反应。
很清楚,这样的褒词他听得太多,不免麻木。突然,他停住了脚步,“其实,我心里挺
有那个周小露的!”
“你怎么啦?”
“我也说不上为什么?”
“算啦算啦!”我劝他,“你还是收收心,好好当你的王储,老太太挺栽培你的。如果
说,你过去认为老太太是大家的老太太,现在可就是你一个人的老太太了,这个唯有你能得
的机会,千万不可错过。”
他嘿嘿一笑,笑声有点涩,没放开。
又走了几步,他又站住。“你知道我为什么惦念那个女大学生吗?”
我只好听他说,既然他有讲的欲望。
“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那可真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用不着装一个快乐的人,装一
个幸福的人,更用不着去讨好谁,讨好同事,讨好大家,特别是要讨好老太太。如果那样的
话,我也大可不必强拉着你陪我去找这位老医生,给老太太配一副永葆青春的药方!”
“你在为老太太跑腿?”
他笑得有点尴尬了:“难道不应该吗?”
我听来十分诧异,倒不是老太太这大年纪,能有如此雅兴,其实老年人的性生活,绝不
是不道德的,相反有益于身心健康。而是对眼前这位快乐的陈迪,我倒有点不太理解了。
“难道你不快乐,陈迪!”
他回答我:“也不是不快乐,可也不是快乐。要说我跟周小露那段日子,倒是真快乐。
不过,我也想开了,人嘛,一辈子,也就这么回事!”他叹了口气,“就这样吧!”
“什么?”
“就这样吧!”
我细细品味这句话,看着快乐的陈迪,我觉得其实他活得也够累的,半点不轻松,甚至
可以说,并没多大意思。
也许并没有绝对的快乐,想开了,便快乐,想不开,便不快乐。就这样吧!未必没道
理。
对,就这样吧!圈套
我打心眼里赞佩邻居这两口子挖山不止的精神。
男的叫小梁,女的叫小钟,男的浓眉大眼,女的娇巧玲珑,很般配的小夫妻。
我们两家门对门住着,断不了碰头见面,慢慢知道我是在编一份刊物,年轻人都有一种
胎里带来的文学兴趣,便尊敬地称呼我为老师,时常到我这儿借《十月》、《当代》和《收
获》去看,偶尔也聊聊,他们知道作家的轶闻甚至比我都多,听到这些,也无法证实是耶非
耶,只好笑笑,惭愧自己孤陋寡闻。
他们喜好文学,倒不想当作家,这使我放心地来往,因为害怕端来一摞稿件,要求你看
看,看看以后,要求在你编的刊物,或你认识的别人编的刊物上发表。幸好,他俩只是爱
好,并不打算实践。他们工作的那个研究所,似乎要上的科研项目较多,小梁是助研,手里
也掌握有数万元的经费,而且还是七五计划攻关的课题,这样,够他忙的了。即使有从事文
学创作的雄心,也顾不上了。小钟是普普通通的技术员,在所里的实验室工作,她清闲些,
不过,也不想写小说。她说,她只是有一种坏毛病,躺在床上不看会儿书,怎么也睡不好
觉。她们副所长说她是条件反射。
那么你先生呢,也是这样的习惯?
她笑了,因为我们彼此熟悉了,便没有什么可隐讳的了。
“小梁毛病比我还坏,连厕所马桶上坐着,不看小说,无论如何拉不出来。”我绝没想
到文学还有催便的功能,怪不得上上下下这等重视它。
小钟话特别多,我妻子对她有个评价,把她比作聒聒鸡,一坐在那里,你只有听她宣讲
的份。文学上的话题,诸如作家们的风流韵事啊!谁写了违禁小说啊!谁讲了上面不爱听的
话啊!谈起来简直如数家珍,我妻子闻所未闻,也成为她的忠实听众。
“还是人家作家——”
假如她先生小梁在座,总时不时发出这种总结性的慨叹。
最初,我以为这句话更多是对灵魂工程师们一种不屑情绪的表露。后来,我觉得他们俩
实际上是对作家们能自由表达意志,哪怕是最低限度的痛快淋漓,而表现出的羡慕心情。年
轻人是有这种偏激,想问题的方法比较拗。
“其实,未必如二位所想!”至少我认识的作家,十分谨慎地做人,还唯恐来不及的。
“我们呢?我们呢?”小梁差点喊起来,“更他妈的完蛋!”
“你们那儿全凭真学问,真本事,真功夫呀!”我妻子这样反驳着,“我想该不至于太
污七八糟了!”
小钟说:“啊?你以为我们那儿是净土吗?你问问小梁,又要塞进一个。”
我不懂,以为塞进一个什么东西,结果听明白了,塞进来的是一个大活人。他来,带来
外汇额度,不过,出国人员指标得占一个名额。这都是司空见惯的弊端,小梁说:“我顶
着,就没有钱,要钱,就得让他跟出去。我要是作家,我就写!”
小钟煽动她丈夫:“我支持你写,要不,这回出国你就得泡汤!”
我害怕这两口子误入文学歧途,连忙劝阻:“别,别。即使最没出息的作家,也不会写
这种事情,我编刊物,见到这种稿件,一律请到字纸篓!”
小钟话又多起来,她认为价值规律在起作用,小毛病太多了便不觉得是毛病,只有大毛
病才是毛病。等到大毛病多了,大毛病也不是病了。特大毛病,然后是特特大毛病……她说
得又快又溜,像说拗口令似的,把大家都逗乐了。
“挺有趣的一对!”他们借了几本杂志走了,我妻子这样总结着。
“年轻人,到底可爱些,赤诚得多。”
有一天,我从编辑部下班回来,正巧和小梁一齐进楼,他习惯性地问:“王老师,最近
有好小说么?”
我不知他是否大便干燥,“小说是有,好小说似乎不多。”
“不过,到底有小说嘛,还是人家作家。”
“你们研究所怎么样?”
“连让人觉得可以略微提高心率的兴奋也没有!”
我听这话,他大概很泄气。“怎么样?你顶住,还是没顶住?”我想起那位要塞进来夹
带出国访问的人。
“现在是战略相持阶段。”
“你要打持久战?”
“当然。”他信心实足。
说心里话,我缺乏像小梁这种不听邪的精神,时间像一张砂纸,慢慢地就把你浑身的棱
角,甚至毛刺,都打磨得光光净净。这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使我回忆起自己那曾经有浪漫
气息的年代,不像现在头发白了,倒总喜欢画地为牢,把自己和别人箍得死死的。
“王老师,我这借来几盘带子,晚上过来看。”
“好的好的。”
我妻子嘲笑我会那样津津有味地欣赏这些无聊的片子,是智商不高的表现。不过,她也
很愿意在这年轻夫妇家作客,或许,我猜想我妻子在怀念她也曾有过的这段岁月,那时我们
俩构成一个家庭时,比起小梁、小钟他们,可以说寒碜到难为情的地步。现在年轻人挺会生
活,这是个绝对舒适的天地,喝着小钟端来的雀巢咖啡,看着从香港转录来的,印有中文字
幕的警匪片,确实是相当惬意的。
小钟说:“王老师最爱看不用动脑筋的逗乐片!”
我妻子说我欣赏口味与层次愈来愈低,她连这类警匪片也不喜欢。不过,她愿意在这格
调与情趣都不俗的客厅里多坐一会子。尤其那似有似无的背景音乐,顿时使室内气氛变得典
雅了。我更欣赏这小两口整个房间的灯光设计,大概动了脑筋也花了不少钱,集束的,弥散
的,摇曳烛光式的,渐强渐弱的,亏他们琢磨得出。现在年轻人真有兴头,回想当年,我们
都白活了。这类警匪片总摆脱不掉模式化与老套子,照例,闹到最后,主要罪犯倒是警察局
里的人。“贼喊捉贼,知法犯法,归根结底还是窝里反。”小梁又发感慨:“你拿他有什么
法,他在没穿帮以前,他是头,你又不能不听他的。”
“那么,你们那位要塞进来的人,肯定有背景了?”
他认为我提了一个绝对傻气的问题,“不是头儿的亲信,会给他这样使劲?要,马上给
外汇,不要,对不起,你先排队等着去吧!”
“那你还顶?”
“截至此时此刻,我还没松口!”
“那头儿干吗这样偏心?明知绝无道理,还一意孤行么?”
小钟开口了,她一张嘴便热闹:“研究所谁不知道,他给所长擦皮鞋!”我们都听傻
了,拍马屁这类事情,也许觉得正常或不那么反常了,至少像科研机关,读过几天书的知识
分子,拍也拍得技巧些,别太下作了;接受拍起码要含蓄些,不能太肉麻露骨,否则这不成
了市井小人了么?“啊呀呀,两位老师太迂腐了,如今赤裸裸得厉害,那些有声望的名流,
阿谀奉承都不讲包装的。”
我替小梁担忧:“你一个人孤军作战,行吗?”和这样一位敢于在光天化日之下让部下
擦皮鞋的领导对抗,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小钟这聒聒鸡真能说:“绝对一篇小说素材,拍电视剧都可以的。这个项目小梁牵头,
他出国是天经地义,非让那位擦皮鞋的顶,岂有此理?副所长是站在小梁这边的,要不是
他,十个小梁也让所长收拾了,和刚才那片子一样,警察局里的好人一伙,坏人一伙,所里
也是两派,小梁就是那个探长,非跟他们较这个真不可!”她总是越说越亢奋,思路变化迅
速,又转到文学上来了,我倒宁愿她去搞电视剧。她说:“虽然没有无声手枪,可明争暗斗
也够激烈的,擦皮鞋的最近拼命拍副所长,有人看见他拎着一匣点心去敲副所长家的门。小
说开头就从这儿写:“傍晚,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蹑手蹑脚地……”
幸亏她先生把她这篇小说枪毙了:“推理小说才这样神神秘秘的,他是堂而皇之大摇大
摆地去拍,不过没拍成。”
“门没有敲开?”
“那还用问,扑了一鼻子的灰。”他一笑,笑得有点子怪。
“假如,他来写这篇小说,一准有真情实感!”接着也笑了。
我认为年轻人到底少不经事,不得不提醒一句,万一他们所长、副所长握手言和了呢,
还是先别张罗写小说吧。
“不怕!”他安慰我们夫妇:“放心,如今谁是吃素的?”
一代强似一代,这一辈年轻人要比我们出息。对付邪恶,唯有刚直,但奸佞小人实在多
如牛毛,结果常常事与愿违,所以我衷心祝愿能顶住。像那位黑人探长终于逼得真正凶手面
目暴露,然后端起手枪射击,把这位擦皮鞋的出国梦击个粉碎。
正谈得兴浓,有人敲门,他们家来了客人,我们便告辞。事后得知,那个器字轩昂、很
有学者风度的来访者,竟是说了半天的擦皮鞋的某人。
“他该不是来拍你们的马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