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弄出个私生子来?爱爱绝有勇气做这种事,如果她有情绪。
他问我:“你知道吗?”
这就是学问太多的人的毛病,他以为他的谈话对手该同他一样,他的痛苦,也是你的痛
苦,他在对这个世界做怎样的思索,你也会忧患人生,对这个世界表示沉重的感情。
我不知道梅老要我知道什么。你不能问,问是一种浅薄,你不能不问,那更是无知的表
现。对作为他门生的我们,都已形成一种习惯反应,仄歪着脑袋,作出欲问又不敢问的惶惑
神态。这时,老人家便开讲了,我们生活中许多可怕的真理,大概就是这样出现的。
“我们社会的种种不幸,追本溯源,无非善的抑制,恶的膨胀。这正是我最最忧虑,常
常弄得我彻夜难眠的事情,性善说和性恶说,从孟子和荀子开始就形成了对人类基本本性的
探讨——”接着他讲了许多哲理,为节省篇幅,这些大家都知道的学问就略过去了。后来,
我发现,不光梅老,其他号称有学问的人,也都不过说些人人都知道的常识而已,譬如长江
比黄河长,黄河比长江黄之类的基本废话,从他们嘴里说出来,就透出醇正的真理气味了。
人老了就喜欢饶舌,这是多数上年纪的人难以幸免的通病,梅老又讲开党的优良传统,
讲开怎样正确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倾听不断重复的真理,未尝不也是一种痛苦,所以,
我也不把这痛苦转嫁给读者了。一直到最后,他才点到正题上,问我:“是谁?为什么?要
举办最劣故事片奖?”
我表示茫然。虽然我早听说过这件事,虽然我也早听说朱磊拍摄的那部催人欲眠的影片
已被提名,很有获奖可能。
“这就是人性恶的表现,一定要把罪人绑在耻辱柱上任人奚落,从残忍中获得满足,我
不了解人类为什么要堕落成这个样子?影片拍得不好,我们可以总结经验,吸取教训,还可
以批评教育,帮助提高,有一系列改进工作的方式方法,我是绝不赞成这种斩首示众的做法
的。”他说得激动起来,再盘不住腿坐在那里,跳下沙发,大声地:“我们有良知的人,必
须制止这种做法——”
爱爱突然推门冲进屋里,“爸,我求求你别管!”
老人回转身去:“你别以为我在挽救你那可怜虫的一点面子。”
“他既不需要你挽救,也不在乎什么面子!”
“不是他,我看主要是你!”
“对,是我,半点没错,确实由于我他妈的愿意我丈夫出名,不管出什么名,好名也
罢,坏名也罢,只要出名就行。我一定要让朱磊得这份奖,你行行好,我在求你!”
梅老颓丧至极,跌坐回那沙发上叹气,“完了,完了,这世界……”仰着脸,看天花
板,从他眼里,对于世道沦丧到这等地步,流露出悲天悯人,近乎绝望的暗淡金光,像一盏
快熄的灯火。我实在有点可怜他,他活得太累。
至此,我明白老人传召我的用意,虽然老人说不是挽救朱磊,实际上也不愿意自己的女
婿获得这顶可怕的桂冠。当然,从亵渎人类对美好事物向往追求的感情来说,这种以恶报恶
的展览耻辱的做法,也不妥当。我约朱磊在一家咖啡厅见面,劝告他这样出名的方法未必可
取。
爱爱陪他来了,我知道,这婆娘怕她丈夫动摇。
因为朱磊比较容易说服,爱爱开宗明义要我别当说客,然后又悔不该让老爷子晓得这桩
事情。“看,招来麻烦不是?”她申斥着朱磊:“都怪你这张×嘴!你跟老爷子瞎说这些干
吗?他老人家总要挽救这个世界,没事还找事呢!”朱磊是个很服调教的好人,凡是别人大
一点声音对他讲的话,他都认为是极限真理。他所以能把影片拍成爷爷奶奶样,就因为他接
受了太多的真理。爱爱嗓门一高,他就连忙认错,顺便也解释他的为难之处,“爸问起了,
我不能不告诉他老人家!”
爱爱说:“撒谎还用人教你吗?真可笑!”她对我表明,第一,好名声,坏名声,悟透
了其实一回事,岳飞如何?秦桧如何?
在名传千古这一点上,他们机会均等。第二,朱磊必须得这个奖,要不然,老爷子会认
定他一辈子休想出息。第三,令我骇异不已的,策划这次评最劣故事片奖者,爱爱竟是成员
之一。看来,这女人志在必得,我只好以咖啡代酒,祝他们俩成功了。
他俩要求我向老爷子转达,“因为他比较能听你一点,请告诉他,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
法,别勉强我们!”
梅老听完我的如实汇报,连叹三声,“这怎么得了?这怎么得了?这怎么得了?”如果
说第一叹,叹他女儿,第二叹,叹一整代人,那么第三叹,就是展望人类未来是多么暗淡
了,梅老从来高瞻远瞩得令人景仰的。他让我在机关要了辆车,说要用一天,并邀我陪他走
访几位同他差不多的老人家。我尊命办事,不敢违拗,幸而访的都是古稀老人,都是赫赫扬
扬的前辈长者,我只需恭听即是。梅老仍是老一套,从性善性恶一直到最劣故事片奖。第一
家讲了,到第二家,第二家讲了,出门上车,准备到第三家讲。他说,“够了,不用去了,
回家吧!”仅半天工夫便把车放走了。
果然,没出三天,报纸上刊出一则消息,由于准备仓促,考虑欠周,最劣故事片奖暂停
进行,敬请谅解云云。
“什么暂停,纯粹一句没味的屁话!”那婆娘破口大骂。
爱爱、朱磊两口又拖我到那家咖啡厅,责问我怎么回事,简直猝不及防。我唯一能告诉
他们的,就是:“二位对于元老们的能量,似乎估计不足呢!”
看着两张哭丧着的脸,深感姜还是老的辣,斗不过的。我打心里同情这对小夫妻,也理
解他们搞艺术的人,渴望被人注意的强烈欲望。他们不认为得这奖多么丢人,电影两个小时
可以看完,但论成败得失也许两年,两个十年,甚至两个世纪也未可知。即使真失败了又有
什么?爱因斯坦小时候数学还不及格呢!
正好,电视剧的评奖开始了,我想起朱磊和爱爱合拍的一部单本剧,不算好也不算坏,
这年头电视剧如过江之鲫,像他俩以儿童为主题的这部片子,还算能看下去,不至于把电视
机关掉还骂街的。我认识的一位名流应邀为评委,向他推荐了这对其实并不年轻的年轻人的
作品,真是碰巧了,名流居然有印象,说他还记得挺有艺术魅力的镜头,几百个小孩在海
边,迎着朝阳,向无边的大海奔去的壮丽的场面,那些赤身露体的孩子欢呼着嬉闹着,和快
乐的浪花融合在一起,显得人与自然的谐和。接着,爱爱用她的摄像机对准一个伫立不动的
女孩,尽量展现她那纯净无瑕的美,使观众越发怜惜她的孤独,她的被父母离异造成的不幸
命运。我们谈到这里,名流连连称赞。要是他知道这纤细精巧的构思,出自一个男爷儿们似
的女人,一定会瞠目结舌,被她满口脏话吓坏的。
“拜托拜托了!”我请这位名流关心年轻人。
事情进行得再顺利不过,据名流在电话里透露,物以稀为贵,如今拍儿童题材的不多,
竞争者少,初选已经入围。我连忙谢谢,赶紧跑去向朱磊、爱爱报告这个喜讯。无论怎样
讲,得这份奖要比得那份奖地道些,虽然好名坏名一样出名,终究按常人之情,好名要好听
些。另外,急于去通报,也使于大智慧大痛苦中折磨的梅老,得到一点慰藉。
我敲了半天的门,竟是梅老亲自给我开门。
“您老!”那股古老的樟木箱气味,差点把我噎住。
我很少在傍晚时刻来拜访过,他甚为诧异我一脸的兴奋之色,老人家永远心事重重,忧
虑交加。他点头示意我进来,又点头示意我到客厅。我连忙问:“爱爱和朱磊呢?”他面有
愠色,没有回答,只说了句:“太不像话!”
天晓得,这两口子也忒过分,电视里新闻联播尚未结束,竟关进自己房间里进行人类最
本能的游戏去了,我吆喝他俩出来,有要事相告。这里,梅老已在痛苦地看着电视屏幕中出
现的两伊战争与加沙地带以色列镇压人民的镜头,满脸悲怆,摇头不迭。好一会,朱磊先出
来,也许我刚才声音高些,他那慑服真理的怯懦便很明显,畏畏葸葸地问:“出了什么
事?”
“好事!”
“什么好事?”紧接着披着睡袍的爱爱出来问。
我把他们拍的单本电视剧有可能获奖的消息说了,爱爱丢掉手中的烟蒂,把朱磊拥抱
住,高兴得直转圈。我发现,其实他们是一对大孩子,否则,他俩不可能在那部电视剧里把
儿童心理,揣摩得那么透彻。
梅老把逐个城市的天气预报都看了,对气温偏高的都一一叹了口气,然后关掉,才问起
我们为什么举杯庆祝的缘故。
爱爱也给梅老斟上一杯,非要他擎起,然后告诉这个喜讯。
似乎那杯酒里掺有砒霜,他慌不迭地放下,“什么?那部片子居然能得奖?”
“有可能,而且非常可能!”我说。
他站起来,严肃极了:“听着,与其将来真正成名了,悔其少作,还不若现在就去辞掉
这份不光彩的荣誉!”
爱爱忍不住了:“爸爸,你干吗总跟我们过不去?”
梅老说,半点犹豫也没有:“如果你们不肯放弃,我也不会让你们得到这丢脸的奖。”
“为什么?为什么?”
“我们是艺术家,我们是人类的良知,我们是一切高尚优美善良的真理化身,我们负有
最崇高的使命……”至少说了十多个“我们”以后,才回答众人的疑团:“我想你们的记性
谅不会那样差,几百个光屁股的小男孩、小女孩朝海水里跑去,已够骇人听闻的了。这还不
够,亏你们好意思,竟一点不脸红地,把一个赤身裸体的小女孩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照了个
够,纤毫毕露。如果他们授给你们奖,只因为你们创光屁股的记录。”
爱爱才不在乎:“爸爸,我们每个人都赤裸裸地来到这个世界,然后又一无所有地离
开,如果确实因为我们表现了这个自然而获奖,我们受之无愧,而且终生不悔!”也许她从
来不曾这样正经地纯净地使用语言,我们都怔住了。“爸爸,你难道没有年轻过吗?”
梅老拂袖而去,我们面面相觑。
“怎么办?”
“谁也没法办!”
明天,他又会让机关给他派车,这次大概不需要我陪同了,他将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
捍卫住他要捍卫的神圣。
“怪我多嘴!”我负疚地说。
爱爱索性拿起酒瓶仰脖灌,抹了抹嘴说:“早晚必知道,知道必大闹,在这种道德狂的
眼皮子底下,你最好的办法就是装死!”
爱爱讲话未免言过其实,但她发表这番高见时的神态,倒挺像梅老爷子那种大智慧大痛
苦的样子。
“操——”她又高举酒瓶,咕嘟咕嘟地喝起来。快乐
在我们的这个生活圈子里,他最开心了。
我们都管他叫快乐的陈迪,个子高高的,挺精神,总是面带笑容。
同事们为他掰手指头算了算,该有的,全有了,该要的全要了,甚至不该他有的,要
的,他也有了,要了。
“你真棒,陈迪!”
“去你们的,去你们的!”他不赞同我们对他的认定,当然,也不是断然否认,或者坚
决拒绝这样的评价。反正,他好像没什么不满足的了,他很快活,他是个快乐的人,这一
点,不用他说,在他走路时,言谈中,眉宇间,已全部显露无疑。好在他挺有人缘,好在他
不讨人厌。所以,他来求我陪他去认识一位老中医,我答应了。
“你有病!陈迪!”
“我没病。”
“没病找什么医生?”
他笑笑说:“愚哉!愚哉!难道没病就不兴去找医生讨论讨论?”
“你他妈的太自在,太快活了,风流够了,掏尽了身子,找老中医探讨滋补的学问?”
这位老中医早年和施今墨一块挂过牌,是我世叔。据说对于强壮之道,颇为谙熟。不少要
人,都找他老人家讨了方子,制成丸药,慢慢调养生息。大概是灵验的,不然不会遐迩闻
名。
他嘻嘻一笑,遮掩过去。
路上,我问他:“那个周小露怎么啦?”
陈迪反而问我:“你说呢?”
“就这样拉倒啦?”其实我不想谴责他,那女孩子给我留下的印象不佳。
他还难得一次语气这样沉重,可能他误会了我的意思:
“不拉倒又能如何?”
陈迪的这段罗曼史,很让办公室里一些年轻人,也包括一些年岁较大的同事,艳羡不
已。
那个叫周小露的来实习的女大学生,浪漫得要命,三下两下,就委身给他。而且事犯以
后,解决得干脆利落,一了百了,连屁股都不用擦,实习期未满,就被老太太撵走了,她原
本来自外省,仍分回外省去了。
起初,都以为他要倒霉,老太太是称得上活着的女圣人的,几乎大多数女性,都是越老
越正经。有人幸灾乐祸,“这回看快乐的人怎么快乐法吧?连这决不该享受的快乐,他也要
享受一番,这枚苦果够他咽的了!”
说来简直令人不信,他只不过被老太太传去,×了一顿,仅此而已。据人们设想的场
面,一定是雷霆万钧,声色俱厉,把这个快乐的陈迪吓“堆尿”的。大家从来没见过这个不
知愁的家伙犯过愁,很想欣赏一下他的狼狈相。中国人最善于从别人的苦痛中,找到自己发
泄残忍的快感。不过,事与愿违,陈迪从老太太屋里走出,一脸宁静,老太太送他到门口,
满脸平和。我们这位社长兼总编辑,既没有让他总结经验,吸取教训,也没有教导他在哪儿
跌倒,在哪儿爬起,而是和颜悦色地嘱咐他,“赶紧把×老的书稿突击弄出来!这种理论著
作是很能让人温故而知新的。”
所以陈迪讲,老太太批评得他无地自容,谁也不肯相信。
紧接着,评职称,粥少僧多,比例卡得死死的。一到这性命攸关时刻,亲娘亲老子都顾
不得了,本来就反对温良恭俭让,现在,还讲什么客气和情面呢!别看文化机关,到节骨眼
上,也就不讲文化了,口口声声陈迪是搞破鞋的,旧事重提。人们并不特别记恨他,只是本
着干掉一个竞争者,便向目标接近一步的原则行事罢了。生活使人残酷,哪怕天生菩萨心
肠,此刻也恨不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才痛快。
这回快乐的人,肯定没戏了。
真有人够歹毒的,不早不晚,偏拣评委们快要投票的前夕,说那个周小露也够可怜见
的,分到外省,还没去新单位报到,先进医院做了人工流产手术。“唉唉唉……”
还有人装出智商极低的样子,记忆力全部消失,傻呆呆地问:“哪个周小露啊?”
“就是和快乐陈迪有段风流债的外省女子……”
老太太满不论。她说,当然是对我们几个评委说的,“我们又不是评建设社会主义精神
文明的积极分子,陈迪够副编审水平就该评上,生活作风问题,并不等于不是问题,但我们
评聘技术职称,主要是衡量他的业务水平,工作能力。这次他编的×老的一部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