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士?我连忙拦住他话:“老高——”
他一开口,讲话便带垄断性了,你根本插不进去嘴。他说:
“他感冒了,刚吃了退烧药,说什么不肯来。其实我太明白了,有什么大病?心里不痛
快。刊物不好办,尽往下撤稿,一股火憋的,内热外感。我对他说了,祛感冒的任何灵丹妙
药,也赶不上四圈麻将,最能消痰去火,养心益肺了。”
这高志强成了天桥卖大力丸的人了,胡说八道什么呀!我什么时候感冒发烧?他怎么会
从被窝里把我拖起来?“啊呀呀,老高老高——”
他还是不让我讲话,那优美的男高音(唱《打虎上山》绝了,他在干校没吃多大苦,干
打垒一块没打,总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呆着,沾了好嗓子的光)继续震得客厅嗡嗡响。麻将
桌早摆好了,专门打麻将的伞状吊灯拉得很低,紧贴桌面,气氛足极了。他是属于享受派,
他说他信奉伊壁鸠鲁,人生应该快乐。他说,必须讲究情调,譬如打麻将,一定要有花梨木
桌子,塑料麻将那是贩夫走卒用的,根本不能上做。夜宵要考究,过去上海人半夜叫两碗阳
春面,全是亭子间当姨娘的小儿科做法。他讲起来,一套一套,特神。我老婆挺佩服他:
“高志强,人家也是一辈子!”言外之意,看你这位编辑大人,只能唬唬业余作者,除此之
外,唯有战战兢兢,提着一颗心过日子,不定什么时候飞来横祸。幸亏中国有许多足可以安
慰我妻子和我这等人的民谚、格言、警句,诸如:“人比人,气死人”、“能忍自安”、
“安贫乐贱”、“大丈夫能屈能伸”、“命中该有九升九,你就别想凑一斗”等等,使你能
很快寻找到心理平衡。高志强要当作家就好了,他可真能编造。“焦老,我要不把你牌子亮
出来,他是不肯赏光的。”
焦老?
这时我才定睛聚神,隔着牌桌,从那低悬的吊灯看去,那小老头儿果然坐在沙发上,笑
容可掬地同我打招呼。我和他不算很熟,一块钓过鱼,搞不明白他是和郑洞国打过仗,还是
和杜聿明交过手?那天我们去参加“百乐杯”钓鱼大奖赛,我很难相信他是行伍出身、带兵
打仗的人,他同我探讨了半天子曰诗云,我怕他交给我旧体诗词要我在刊物上发表,虽然不
占什么篇幅,也没敢太多搭讪,既然钓鱼,还是攀谈鱼经为好。
“啊呀,志强同志,强人为难,这就是你的不是啦!人家刘作家既已经躺下了嘛,何必
拉他起来?脑力劳动者这大脑皮层一兴奋,失眠啦,头疼啦,要影响精神产品的啦!快坐,
快坐!”
焦老很和蔼地拉住我,坐在他身旁。这位据说在位时比部长职务还高的老同志,给我留
下很不错的印象。没有官架子,不摆谱,平易近人。那天大奖赛,他钓到一条重十五斤的胖
头鱼,乐得像小孩子那样直蹦跳,可见童心未泯。那天也是一口一声刘作家,弄得我好不自
在。我算哪门子作家,我悄悄埋怨老高:
“你搞的什么名堂,我可不想挂羊头卖狗肉。”高志强是大奖赛主持人,正忙得七窍生
烟,哪有闲心理我。他说:“就你们知识分子事儿多,难缠,不好侍候。”我问他:“哦?
你把自己划出这圈子了?”他说:“对不起,鄙人是开发公司经理!”拿他无可奈何,不过
我还是要求正名,“你向焦老解释一下,我是某某刊物的编辑。”高志强无心和我辩论,
“对我们这位老人家来说,喊你刘作家,和喊张参谋、李干事一样,统统是他的部下,不具
有任何特殊意味!”
他跑去指挥各路人马,进入竞赛地点。
那是我们H市最热闹的钓鱼比赛,电视台做了实况转播。焦老终究是老革命,最不愿意
突出自己,很客气地请那些记者离开,不要干扰他垂钓。“亲爱的同志们,把我的鱼都吓跑
了!”两位电视台的死皮赖脸不走,特别那位小妖精总把话筒塞过去,提些莫名其妙的问
题。“您对钓鱼的兴趣,是怎样培养起来的?”“您过去打仗时,也钓过鱼么?”“您认为
开展钓鱼活动,对促进精神文明,会起到怎样的作用?”
小老头儿很幽默,他那小眼睛眯起来,特别和善亲切。他对那位小妖精说:“你问错人
了,这位刘作家会给你最满意的回答!你看他百钓百中,真是能文能武啊!”
听他这样说,他对作家这概念一点不模糊。焦老甚至说:
“作家这碗饭,不好端呀!捧着碗,你得看多少人的脸哦!我小时候讨过饭,我能体会
众目睽睽之下,那是什么滋味!”如果不是手里有钓竿,我会跑过去同他拥抱。我在沙发上
坐下来,发现斜欠着身子坐在另一单人沙发上的林非,他长得有点像电视片里的福尔摩斯,
鹰勾鼻,阴沉沉的。和老高同行,也是经理,两个公司,两块牌子,但实际上是暹罗双胞
胎,弄不清他们内里怎么回事。他麻将脾的技艺,是超一流的。只要你打出吃进几个回合,
可以准确无误地猜出你有什么牌,有时厉害得吊你那张,你无法抗拒,非乖乖就范不可。我
始终怀疑他和高志强有种超自然力,或者是魔法,要不然,难以解释牌桌上的种种神奇。
大凡一个人掌握一门技艺,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那时候,结果常常不是主要的,反正
总是要赢,赢是无所谓的,而过程本身,倒成为目的。我看到他俩,尤其是福尔摩斯,从心
所欲地摸进每一张牌,打出每一张牌时那种欣快感,享受感,隐隐还参悟了的超脱感,远比
最后把牌推倒算和那种快乐要强烈得多。其实,我钓鱼也有这种体验,在干校数年,唯一值
得感谢这项英明决策的,恐怕就是练出了百钓百中的本领。最初,鱼被我拎出水面,常使我
乐不可支。后来,既然每一钓都不落空,这种快乐便让位于与鱼的斗智斗力上。鱼和人一
样,有精有笨,有狡猾有凶恶,当然也有战战兢兢、胆小得如同我等之辈,一有动静吓得筛
糠似的,善钓者就是想方设法制伏这些对手。
所以,那次“百乐杯”钓鱼大奖赛,高志强安排我和老焦比邻,他了解我志在钓而不在
鱼,这份良苦用心,我自然是要成全的,老人家根本不知道他鱼篓里,不少是我钓的鱼。那
天确实也是邪了,鱼特别爱咬钩,来不及地往岸上甩,高兴得焦老大呼战果辉煌,怕是当年
和杜聿明或郑洞国打仗胜了,也不会这样手舞足蹈。从这喜悦的心情看,老人家钓鱼水平尚
够不上炉火纯青。自然,恭维话要说的:“您这冠军当之无愧。”他虚怀若谷:“哪里!哪
里!”不过,他捧着大奖杯走上奖坛,接受H市党政群领导同志祝贺,并摄影留念时,那小
眼睛总眯着,是挺高兴的。
我看老高脸绽开着,林非那张侦探面孔也露出笑意,“不容易啊,二位!”
“只有老人家高兴,我们才能高兴!”
当麻将上桌,第一个四圈派司过去,宵夜。那排场他妈的简直绝啦!小吃喝内容且不
论,仅是器皿一项,精美得无与伦比。老高说是:“豪华算什么?穷奢极欲算什么?真正的
贵族,不讲这些。”焦老虽然早年讨过饭,但革命成功之后,也过着神仙般日子,不禁感
叹:“要说生活,佩服你们年轻人哦!”“托您老的福嘛!”
第二个四圈,我才发现,我为什么需要感冒了。上家是那位侦探,绝对吃准了我想要什
么牌,吊我胃口。害得我想做做不成,不想做又心痒。有时,就差一两张牌,急得我抓耳挠
腮,直到最后,他放出一张,连忙吃进再吐出别的;谁晓得下家焦老把面前牌扳倒,成了。
老高直摇头,“作家作家,是不是给你片阿斯匹林!”这两位麻将大师耍弄我和比我还差的
焦老,易如反掌。
老先生打麻将和他钓鱼水平近似,仍停留在以得失计快乐的阶段,属于浅层次的享受主
义者。连和几把,小眼睛眯起来,话也多了。要是手气臭,面前筹码见少,便用经常递来的
小毛巾擦汗。然后,有许多可乐的小动作,挤鼻子,吮牙,挠头,抓耳朵。因为我和焦老只
是麻将桌上的预科生,他老人家说对了:“刘作家,你钓鱼我比较敬服,至于这东南西北
中,也许烧未退,未能充分发挥!”这样,牌桌上只有我和这位在H市工作了三十年的焦
老,真打,真计较输赢。而谁赢谁输,命运掌握在老高和林非手里,整个节奏绝对由大侦探
控制,因为老高要应付半夜来的电话,公司业务忙。这样,夫人便上桌了,嗲声嗲气,故意
弯身过去帮焦老拆对算和,好多赢几番,那天真烂漫,也挺讨人喜欢。我和她对坐,也深为
她的法国香水所陶醉。
福尔摩斯真是国手,他能让焦老输得一名不文,然后借他翻本,又能使全桌的筹码都跑
到他面前堆积如山。其实筹码没有任何意义,只是游戏的计值标志,焦老眼睛又眯成条缝。
这时他最开心,高志强就谈开发公司的苦经,电话来得也及时,讨债的,要帐的,他回答得
挺光棍,“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而且挺仗义:“我绝不赖帐,钱有,只是有人作对,卡
着,等等吧,我决不学杨白劳——”
焦老都给逗笑了:“你呀!”
牌桌上风云变幻,筹码朝我集中,老先生脸渐渐黑了,开始挤鼻子,吮牙。林非有一搭
无一搭地开导高志强,“算了,和小米粥较什么真,不就是没朝他烧香磕头吗?小人!”
“谁是小米粥?讨厌!”焦老输得心烦,不愿意添乱。
高志强假装遮掩,“这事儿您甭过问,年轻人,傻狂,谁也不在他眼里,脑袋一热,瞎
说八道,您听了都会背过气去!”他捏出一张牌来,说:“作家,我这张七饼成全你了吧!
我看你想做十三不搭吧?”
“你要早给我就好了。”我已经另起炉灶。
“那算了,我另打一张——”他想把牌收回,没料到焦老急了。“这回你当白毛女都不
成,我听的就是这张!”这一把,旗开得胜,满贯,老先生牌运又转了,一直到天亮,赌运
不衰,而且越赢越顺手。我可晦气透了,没有一把开和的,最后,我大概真感冒发烧了,头
晕目眩,连饼和索都分不清,更甭说他们议论的小米粥了!
焦老安慰我,到底老同志了:“啊呀,刘作家,看你脸色铁青,输急了上火不是?我们
又没有真的赌钱么,何必那么计较?”
我想想,可也是,笑了。
焦老坐车走了,他挺忙,虽然退了下来,好像也并没有闲着。我实在佩服他的干劲,不
知又和市里研究什么事去了?
我可是精疲力尽,高志强说要呼吸呼吸新鲜空气,陪我走几步。我说,“老高,实际上
的赢家是你!”
他没吭声,一路走一路扭着老年迪斯科。
“依我估计,小米粥大概要成棒子面粥了!”
他不扭了,站住:“老刘,你知道西方有句谚语,沉默是黄金吧?”
“那我倒要问问,大奖赛,我不明白,那塘里的鱼像疯似地咬钩,为什么?为什么?”
他笑了,笑得那样开心:“我让他们整整停止喂食三天,你要掉进塘里,没准连你也吞
吃了!哈哈哈哈……”
我怕他高兴得要唱《打虎上山》,便招招手,拜拜了。痛苦
在这个世界上,他最痛苦了。
我们这些他的门生,都这样认为并替他操心。柏拉图说过,唯大智慧者大痛苦。梅老学
问太多,痛苦最深。
他整天忧心忡忡,把眉头皱得紧紧的。一说话,先叹气;要不,仰面看天,作出夫复何
言的样子。
“梅老,您又怎么啦!”
我被他召去,是别人传话,梅老有请,慌不迭地蹬上破车赶赴他的寓所。叩门,他女儿
爱爱给我开门,我悄声问:“在家?”
她答:“在家。”
我问:“干什么?”
她答:“在运气!”
我走进客厅,梅老盘腿坐在沙发上,点头表示知道我来了,又点头表示要我坐下。老人
家穿的大概是阮步兵那种犊鼻裙,披着夏布褂子。如今这种麻织品在市面上几乎见不到了,
估计至少有三十年以上的衣龄,所以每次来拜谒老人家,屋里总有股樟木箱的气味。
爱爱所说的运气,就是老人家不高兴的意思。
好一会,才回答我的询问:“孽障啊!这对孽障!”
怪不得爱爱不随我进来,到她自己房里去了,毫无疑问,梅老和女儿女婿又产生龃龉
了。
爱爱的丈夫朱磊,是一位失意的电影导演。我们也算很熟,他经常找我打听有没有什么
好的小说可供他改编电影剧本,因为我的职业必须读许多作品,这样可以向他提供一些情
况。他给我的印象不错,至少他想拍好片子,在努力,只是命运不佳,机缘不好,有什么办
法,我认为怪不得朱磊,这世界上,更具体到我们国家,要全是这种想干好而且在干的人,
也许会有希望得多。他能够举许多例子,越讲越使人同情他,好几部事后证明都不错的影
片,最早发现的,总是朱磊。可结果由于这样和那样的原因,被人家拍了。说到这里,偌大
的人竟眼泪汪汪,“可老爷子他老人家根本不能理解……”
梅老对我说过:“你别听他叫苦连天,所有没有才气的艺术家,不,包括所有没有什么
本领的人,都能把不成功的过错推诿出去。然后,他心安理得。你不知道,我都替他们犯
愁,他们,这对孽障竟一点不愁。”
做梅老的门生不易,做他的儿女大概更难,我相信。爱爱是他独养女儿,而又生就一副
爷儿们脾气,喝烈性酒,抽劣质烟,满嘴蒜气和脏话,多少敢不买帐一点。我的这位师长是
绝对的清教徒,他认为他女儿这样放浪不羁,大白天要同丈夫关在屋里做那种夜里完全来得
及做的事情,是一种报应和惩罚,而且看成是整整这一代人的堕落。“人之异于禽兽者几
希?唉,她妈死得太早,她会成为这样一个嬉皮士式的玩世不恭的女人,真让我绝望透
顶。”
我只好宽慰他:“年轻人,精力旺盛,难免……”
老人又把罪责推到朱磊头上:“我曾经对他寄予多大期望?怎么能顺着自己老婆?这个
朱磊,扶不上去的天子哦!”
我很同情朱磊,虽然他导演出来的影片稀松平常,但他能当好梅老的女婿,我觉得这件
事本身就不简单了。我半点不是恭维他:“朱磊,当初你考电影学院,不该报导演系,报演
员系就好了。”
他说:“我正努力演好名人女婿这个角色。”
爱爱听了,跳起来拍屁股大笑,然后,当着并非我一个客人的面,搂住这位女婿。
“哦,我的小屁乖乖,你好可怜!”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独她,梅老奈何不得。
我不得不再问一次,既然传话我来,想必这不愉快造成老人的苦痛不少。“怎么啦?爱
爱和朱磊又惹您生气了?”
梅老点头示意我去把客厅开着的门掩上,其实,这热天,完全应该通风才好,他挺神秘
地坚持我非这样做不可,增加了这场谈话的玄虚色彩。我怀疑是不是爱爱趁朱磊拍外景的机
会,弄出个私生子来?爱爱绝有勇气做这种事,如果她有情绪。
他问我:“你知道吗?”
这就是学问太多的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