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钦可汗生性多疑善变,若非如此,他们也没必要设下这么一个局引君入瓮。
彼时,一直盯着宋瑾的哈日娜突然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她推开挡在身前的齐荀,走上前微扬着下巴对宋皓道:“既然安阳王殿下刚刚都说了你有十足的诚意,不如再多一点如何?”
“哦?”宋皓似笑非笑,“说来听听。”
哈日娜眼中泛着得意的冷光,目光再次在宋瑾身上逡巡了一圈,然后翘着嘴角一字一句道:“横竖您也以女皇陛下突发恶疾将她软禁了起来,不如借着这个机会斩草除根如何?死人永远都不会开口说话,如此一来,一旦您登基之后,帝位必将稳固如泰山,我这可是在帮您呢!”
哈日娜说着,便朝她抛了个媚眼。
只可惜她虽妆容艳丽,但相貌实在难以入眼,宋皓只是看了一眼,便冷笑着将视线挪开。
他没有任何犹豫的,甚至连想都没有想一下,直接走上前抽出了挂在帐子上的一柄利剑。
没有刺向宋瑾,却是扔到了齐荀手里:“为了再多一层诚意,本王让你们的人自己动手如何?”
哈日娜嗓中一窒,同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面前这女皇可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听说自小到大对他也不薄,他竟然就像处理微不足道的蝼蚁一样将她的命交到了他们手中?
她自问自己不是什么好人,手上也沾过数不清的鲜血,可从来都没有对自己的亲人下过手。
他们西域,向来都是兄弟姐妹众多,可是兄弟阋墙这种事,从来就只会发生在同父异母的兄弟身上……
眼前这人虽然俊美风流,可他嘴角噙着的那抹笑容却让哈日娜如坠冰窟,寒气由骨入心,她慌忙垂下了眸子不敢再看他。
见齐荀手里拿着剑却久久没有动作,宋皓幽幽道:“你们放心,本王不会将刺杀女皇的事记到你们头上秋后算账的。”
既然是他们亲姐弟同室操戈,宋皓这个亲弟弟都不管女皇的生死,他们又有什么不敢的?
哈日娜眯了眯眼,心一横,冷冷命令道:“驸马,动手!”
齐荀抿着唇不知在想什么,他侧目看向宋皓,却见他依旧一副笑吟吟的模样,一时之间倒也真是拿不准这人到底是在想什么。
他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们父母之间的恩怨纠葛,难道他就不怕他借着这个机会真的取了宋瑾的性命么?
齐荀手里捏着的剑紧了又紧,几乎是在眨眼之间,手中的剑就蹭然刺了出去。
“唔——!”伴随着血肉入剑的声音,一道闷哼声响起。
随着齐荀手里的剑从宋瑾胸口抽出的刹那之间,一道绚丽的血花在空中划开了一个璀璨的弧度,空气里迅速弥漫开了浓郁的血腥味。
宋瑾胸前的明黄色龙袍上慢慢绽开了一朵靡丽而又鲜艳的血花,就如盛放在地狱之途的曼珠沙华一样,盛满了罪恶与控诉。
哈日娜和齐荀都有些不敢相信,不敢相信宋皓是真的置之不理,不仅没有出手,压根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杀了他的姐姐,甚至他的嘴角始终都保持着淡淡的上扬弧度。
他是真的要谋朝篡位,若是他自己动手,许是还能做些小动作,可现在下杀手的人是齐荀,是他们若羌国的驸马——
女帝,必死无疑!
宋瑾张大了眸子看着刺进她胸口的那柄剑,继而有些艰难地抬起眸子看向宋皓。
只可惜,她的眼睛渐渐模糊,只能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像。
胸口的剧痛和血液的流失让她的意识慢慢散去,她试图朝宋皓抬手,只是刚刚有动作,便晃了晃身子软软地倒在了榻上。
她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却极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不管是疼痛的呻吟还是认输的求饶。
彼时,宋皓只是目光淡漠地看了一眼,随后便漫不经心地将视线挪开。
从头到尾,哈日娜一直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他是真的一点都不在意,便连丝毫的怜惜之心都没有。
“这样……可以了么?”宋皓弯下身渐起掉在地上的那柄剑,垂着眸子慢腾腾地拿着一块雪白的锦帕擦拭上头的血迹。
哈日娜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该回些什么。
宋皓简直就是魔鬼,比他们西域传说里索人命的恶鬼还要可怕。
他在谈笑之间就能要了别人的性命,哪怕那个人是他的姐姐是他的君王。
他的心,冷如磐石,没有亲情,亦没有忠义。
他们和这样的人合作,简直就是与虎谋皮。
哈日娜甚至是在担心一旦他坐上了帝位,待政权稳固之后,想起今日她比他杀了亲姐这一出,会不会回过头来就将他们一锅端了?
就在哈日娜浑身冰冷之际,帐外突然响起了一阵粗犷的笑声:“哈哈哈,好,安阳王殿下果然是成大事者!”
哈日娜与齐荀循声看了过去,立即面色恭敬地跪下行礼:“见过父汗。”
来人身着征西军里最不起眼的兵士装扮,长相却是十分粗粝,一张国字脸配以两道凶猛的破天眉让人望而生畏。
虎背熊腰,走起路来步步生风,一看就知道定然不是普通兵士。
宋皓抬眸,潋滟而又狭长的凤眼里快速划过了一丝笑意:“察钦可汗,久违了!”
察钦可汗学着中原人拱着拳道:“好说,安阳王殿下,你还真是一次又一次地让本汗惊喜啊!”
察钦可汗的目光落在一直死死盯着他们的宋瑾身上,眼中浮起一丝讶色。
这抹讶色里,并不掩饰他对女帝的欣赏。
宋瑾的血已经染透了身下的床榻,滴滴答答的血液如水柱般沿着床沿滴落在地上铺着的华贵地毯上。
但宋瑾至始至终却都抿着唇,没有喊一句痛,甚至是勉强靠着身后的床柱坐起了身来。
这般坚毅的品质,不说是他们西域中多经风霜的女子,便是一般男儿只怕都未必及得上。
宋瑾很好地诠释了——
输人不输阵。
事实上,若非有这位安阳王和他们里应外合,这场战,大约胜负早已分明。
察钦可汗并不觉得可惜,宋瑾有今日,全赖她太过信任自己的兄弟。
那么被背叛,也就是她该受着的。
他的眼光毒辣,齐荀刚刚刺进去的那一剑虽然看似接近心口,但事实上并没有真正伤到要害。
察钦可汗冷下了脸,目光如剑般转过去冷冷看了齐荀一眼。
哈日娜似是察觉到了些什么,上前一步挡在齐荀身前,隔绝了自己父汗的目光:“毕竟是一国之君,驸马有所留手也在情理之中。”
察钦可汗抿了抿唇,也不知是否真的信了哈日娜为齐荀开脱的话。
彼时,宋皓却再次抬起了手中刚刚擦拭干净的那柄剑,双眼一眯,对着宋瑾的心口直直而去:“既然齐驸马失了手,那本王便再补一剑。”
他嘴里轻飘飘地说出这种话,就好像是在说着砍瓜切菜的事情一样。
便是察钦可汗这种在刀口上舔着血过来的人,也不由得背脊发寒,从心底冒出一股寒气。
看了眼面色惨白的宋瑾,察钦可汗浑身一颤,仿佛是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宋皓:“慢着!安阳王殿下,女帝毕竟是一朝国君,咱们切不可如此莽撞行事。”
宋瑾若就这样大喇喇地死在了中军大帐里,且不说能不能瞒过边境将士,便是京城那边都不好交代。
毕竟——
圣元帝和宸元皇后还没死呢!
更何况,女帝若是就这么死了,景朝便就只剩下安阳王宋皓一人能够承袭皇位,他日圣元帝和宸元皇后或许舍不得再追究这个唯一的儿子,但是却不会放过他们这个帮凶。
届时,只怕他们是真正地要成为替罪羔羊了。
这个心狠手辣的魔头,可真是惯于算计!
便留下女帝,让这对姐弟两窝里斗去吧——
宋皓为了保命,必然要和女帝撕破脸皮,到时候,景朝定会掀起内乱,届时便是他们休养生息养兵练马之际。
景朝越乱,于他们而言,便越有利。
宋皓顿住手上动作,扭过头来面色阴郁地盯着察钦可汗:“这是何意?难不成大汗要背弃咱们之前的盟誓?”
他的眼神,如暗夜里最凶猛的鹰槹一眼,似乎下一秒就会骤然变脸化身罗刹恶鬼举起手中的剑杀戮征伐。
察钦可汗这一生打过交道的人数不胜数,却还是第一次遇到像宋皓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不由得目中一寒,这小子为了皇位权势不顾人伦亲情,但他却是不能把整个西域给拖下水去。
女帝现在不能死,至少是在他们拿到包括邺城在内的边境十二城之前不能死。
而这一切,都得宋皓真正地掌了朝政大权才能作数。
“殿下,女帝陛下登基这五年来,景朝日益昌盛,她在民间的地位不比你的父皇圣元帝差。”
其实,因为是女帝,又大大提高了景朝女子的地位,宋瑾在大多数百姓的心里便是那天上的紫微星下凡,是上天恩赐,百年难得一年的巾帼女帝。更有百姓,将她雕塑成金身或是画成画像,供在家中寺庙日日参拜。
“若是女帝陛下猝然离世,少不得会引来民间猜忌,届时人心不稳。我倒是觉得,安阳王殿下不妨先名正言顺地拿到禅位诏书然后再做别的打算。”
“呵呵呵——”宋皓喉间忽然一出一股古怪的笑声,这笑声听起来让人头皮直发麻。
察钦可汗在心里暗骂这人阴晴不定让人捉摸不透,却不得不扯着笑脸问道:“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以为如何?”宋皓微微垂着眸子,嘴里一字一顿地呢喃,忽而极其轻慢地开口,“本王倒是没想到大汗你想事情比我还要深远呢!看来你们西域人也不全是有勇无谋的匹夫。若非咱们在沙漠之神面前歃血盟誓过,若非知道你们西域人若是背弃了沙漠之神定然会不得好死……”
察钦可汗的脸色已然十分难看,宋皓却收起嘴角的笑容,面色变得凉薄而又森冷,话语几乎是从牙缝间一字一字地漫了出来:“若非如此,本王还以为你和我皇姐勾结在了一起,要里应外合灭了本王呢!”
“简直是胡说八道!”察钦可汗涨红了脸,脱口驳斥。
宋皓耸了耸肩,笑吟吟道:“本王不过开个玩笑罢了,大汗这么认真做什么?须不知,反应越过,有时候才越心虚呢!”
说着,微微侧过身子戏谑地看了一眼意识越发模糊的宋瑾,又转回来戏谑笑道:“难不成你们真的勾结在一起了?”
察钦可汗气得直磨牙,偏偏嘴上又说不过这魔头,只是绷起脸道:“殿下,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叫做‘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您既然怀疑我们的诚意,那咱们便也没有继续合作下去的必要了。”
宋皓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本王不过随便说几句罢了!”
说着又似无奈般叹了口气:“这说要让本王杀了皇姐的人是你们,不让杀的也是你们,本王可真是为难得很那!”
察钦可汗眼神阴冷地瞪了一眼一直缩在一旁的哈日娜,抿着唇道:“哈日娜年纪轻,有冒犯之处还望王爷海涵。”
宋皓哼了一声:“女人手里有了权柄能是什么好事?大汗,难不成你也要学本王那糊涂的父皇一样,让一个女人凌驾在男人上头,将来将你的汗位传给她?若是如此,本王可以好好考虑考虑咱们继续合作的必要性了。毕竟,这西域十八国里头想要推翻你们若羌国坐上头把交椅的人多的是!”
察钦可汗面色一变,他的儿子众多,却都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惟有这个女儿还算不错。汗位继承人,自从景朝开了先河,让女人做皇帝之后,他确实动了这个心思的。
可现在——
很明显宋皓便是因为自己不被圣元帝重视迁怒到了女人身上。
若是……
察钦可汗拱拳:“安阳王殿下说的是!”
“父汗!”哈日娜面色惊惧地大喊出声。
这是什么意思?
便是因为安阳王的一句话便要剥夺了自己手上的权力么?
察钦可汗却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他尚在壮年,想要成器的儿子再生就是了!
哈日娜便是他唯一的女儿,可她自己犯蠢闯了祸给人抓到了把柄,便也是没有本事。
彼时,一直在一旁观望的齐荀上前道:“殿下,女帝陛下的伤很重,若是再耽搁下去……”
宋皓这才施舍般看向宋瑾,又似笑非笑地对齐荀道:“你倒是挺关心本王皇姐的。”
哈日娜瞬间警惕,齐荀蹙了蹙眉,却没有反驳。
察钦可汗却不信这一套,依他看,宋皓这小子分明就是故意想拖延时间让女帝血尽而亡,于是赶紧道:“驸马医术精湛,快去给陛下看看吧!”
宋皓努了努嘴,抬手吩咐外头伺候的两个侍女进来,自己则是连看都没看一眼就背着手施施然离开了,压根就不关心宋瑾的伤势到底怎样。
察钦可汗心里暗骂了句狼心狗肺,然后就吩咐齐荀无论如何都要将人救活,自己则是带着不情不愿的哈日娜离开了。
大帐里什么都有,侍女们端着热水纱布来来回回。
齐荀将宋瑾安置在床上,自己则是坐在床沿边上拿剪刀将染了血的衣襟一点点剪开。
伤口有些干涸,齐荀面无表情地淡淡启唇:“会有些痛,你忍着点。”
说着手上用力,将黏在伤口上的衣裳撕了开来,宋瑾嘶了一声,紧紧地蹙起了眉头。
她开口道:“不用你,让侍女帮我上药吧!”
齐荀仿佛没听到般轻哼一声,却自顾自地掀开她的衣裳帮她处理起了伤口。
宋瑾动不了,只能将脑袋撇到了一边。
齐荀一边帮她上药一边轻声道:“从咱们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挺恨你的,要不是因为你和你娘,我爹不会对我这个儿子视若无睹。他对你,甚至比对我这个亲生儿子还要好。要不是因为你们,我娘也不会整日里就往我脑子里灌输那些仇恨杀戮,还亲自将我送到了老怪物那里,让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其实她不知道,我这辈子呀,最想做的就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有家的普通人。”
“那为什么还要搅和到西域这场战事里来?”宋瑾转过脑袋,张合唇瓣开口问道。
她的声音十分虚弱,加之苍白的面色,不像平时那样刻板威严,倒有了一种我见犹怜的感觉。
齐荀沉默了一瞬,便将视线移开,垂着眸子帮她包扎着伤口。
许久,他才低低开口:“或许是因为,还有没有完成的愿望吧!”
“你和……皓儿之间到底有什么协议?”宋瑾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宋皓差点要了她的性命,宋瑾心里还是信着他的么?
齐荀想,如果他成长的过程中,也有这样一位不问缘由爱着他信着他的亲人,现在的一切,肯定会不一样。
“你不用问我,你弟弟到底在想些什么,他想要什么,我并不知道。”
若说之前他还自负有些了解宋皓的话,那么今天的一切之后,他也是一头雾水。
宋皓就那么自信他能掌控住人心,自信他不会将那一剑真的刺进宋瑾的要害么?
包扎好伤口之后,他站起身,冷冷道:“这几天,我每天都会过来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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