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景语看向了睁着水漉漉的眸子看向她的葡萄,眼泪忍不住又掉了下来。
她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梦里宋珏一直背对着她,她在后面又追又喊,可他在前面怎么都不肯停下来。
她追不上,他也不愿意等她。
他还怪她不管小葡萄,姚景语很想说她没有,她只是想把他追回去。
梦醒了,看着女儿明显比满月那时瘦了一圈的小脸,姚景语心里一阵愧疚。
她抱起葡萄,贴着她的脸道:“对不起,娘以后再也不会做这种傻事了。”
宋珏喜欢女儿,她就好好地照顾葡萄。她相信,他会回来的!
姚国公府。
姚景语没有带葡萄过来,身上也没有穿素服,她不相信宋珏死了,所以不会为他守孝。
“四哥,现在苏家没了,咱们也不应当再留下来了。”姚景语道,“虽然皇上现在对咱们家厚重以待,但一旦坐上了那个位子,人心难测,谁能保证他不是下一个泰熙帝呢?咱们离开京城吧,我想带着葡萄回青州城。”
那里是她长大的地方,虽然有过不愉快,但没有太多的尔虞我诈,大多数时间,都是轻松而又肆意的。
她想在那里等宋珏,也想让她的女儿在没有纷扰的环境下成长。
姚景昊原本心里就憋着一股火,这劳什子的国公之位他压根就不想再坐,姚景语提了出来,他自是万分同意。
“可是,”他迟疑道,“之前皇上还没登基的时候,我就向太上皇递过辞呈,但是没有批下来。”
姚景语抿了抿唇:“此一时彼一时,没了苏家的威胁,你若是将兵权上交,皇上定会欣然接受。但父亲始终是为了南越而战死的,新帝登基,难免有人心不稳的地方,皇上若是这个时候撤了国公之位,定然会有人说他刻薄寡恩,薄待忠臣之后。你便不要辞了爵位,只说是为了父亲丁忧便是。”
姚景昊眼中一亮:“你这主意倒是不错。”
顿了下,见姚景语脸上看不出愁绪,他又有些担心:“宋珏的事情……”
姚景语打断他的话,面色平静得厉害,甚至嘴角还有一抹恬淡的笑容:“不管他还会不会回来,但是他活在我心里,我还有葡萄。四哥,你且不用为我担心。”
仿佛宋珏不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是远行了一样。
姚景昊点了点头,然彼时在门外听到这番话的姚景昇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他一言不发地从门口转身退去,直到秦剑同他说话时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秦剑道:“少主,眼下西蜀那边薛延旭战死蜀皇病危,其他皇子早在之前便被薛延旭或明或暗地除掉了,朝中已经被圆音大师和咱们手下的人都控制住了,你是不是该离开姚家了?”
姚景昇侧目看向他:“我为何要离开?”
秦剑一噎。
姚景昇弯了弯唇,现在宋珏死了,姚景语又同意和他们一起离开京城。他可以一直陪在她身边,哪怕只能用兄长的身份,哪怕她心里一直有宋珏,但陪在她身边的人是他,他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呢?
光复后秦,登上帝位,从来就不是他的目标。
至始至终,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姚景语而已。
思及此,刚刚由那两人对话而产生的愤懑一扫而空。
姚景昇嘴角的笑意深了一分,仿佛已经看到了将来他同姚景语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画面。
爱屋及乌,他甚至可以将她和宋珏的女儿当做自己的女儿来看待。
如姚景语所料,宋华洛收下了姚景昊递上的兵权,也同意他暂时闲赋在家为父丁忧,但并没有同意姚家离开京城。
夜色深深,一顶墨黑色的小轿子由西华门一直抬着进宫,停在了宋华洛独居的朝阳宫门口。
已经上升为内领太监总管的小庄子引着一个全身用大披风包裹严实的妇人进了朝阳宫。
“有劳庄公公了。”谢蕴仪解下身上的披风,微微颔首。
庄公公自是不敢受这一礼,即便心里震惊,面上还是一点不显,只垂首敛目地将人迎了进去。
“见过皇上。”谢蕴仪福身道。
宋华洛转过身来,抬手吩咐她起身,又将屋子里所有的奴才都遣了下去。
细细看去,还能发现映着烛光之下宋华洛的脸上微微发红,双手放在膝盖上下意识地抓紧了龙袍。
他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然在面对谢蕴仪的时候还是和十七八岁的毛头小伙子一样紧张。
谢蕴仪对他灼热的目光视若无睹,只微微垂着眸子。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为了打破有些尴尬的气氛,宋华洛左手握拳抵在唇上假意咳了咳:“你要见朕是有什么事情吗?”
谢蕴仪从腰间拿出一块通体透亮的玉佩,双手呈上,不紧不慢道:“当年皇上留下这块玉佩的时候,曾经允诺过臣妇将来凭着这块玉佩,臣妇可以像您提一个条件,不知是否作数?”
还未嫁给姚景晏之前,她曾经无意中救过当时还未封王的八皇子宋华洛。当时他留下了一块玉佩,说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将来她可以凭此来让他做一件事。
彼时,谢蕴仪并不想收下这块玉佩,也没想着以后能凭借这块玉佩做些什么。
但谁能想到时移世易,当初那个不受重视的落魄皇子如今居然会杀出重围登上九五之尊之位呢?
同样的,谢蕴仪也没想过这块玉佩还能有重见天日的那天。
宋华洛心中警惕,略一思忖,沉吟道:“你想让朕答应你什么条件?”
“臣妇想让皇上同意姚家离京。”
谢蕴仪一字一句,说得极为清晰。
宋华洛面色骤变,而后断然拒绝:“不行,朕不能答应你。”
“皇上想要食言?”谢蕴仪不慌不忙地抬眼看他。
甫一对上那双清澈似会说话的眸子,宋华洛没来由地一阵心虚。
他绷着脸,思前想后,最后站起身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
谢蕴仪眸间惶恐,不动声色地往后退着。
他进,她退,最后离得几步之距时,宋华洛突然看着她道:“姚三在战场失踪多时,至今仍无消息,只怕早已凶多吉少。如果。如果你愿意的话,朕可以接你进宫,不能给你最尊贵的位子,但一定会好好……”
谢蕴仪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皇上这是要强抢臣妻?”
宋华洛面上一红,有点恼羞成怒地低吼了一声:“你放肆!”
顿了下,语气放柔了一些:“朕只是想好好照顾你。”
宋华洛忽然想起她和姚三郎成亲的那日,他在人群里看着她被迎进了姚家,自此,想要娶那个救了他性命的泼辣姑娘仿若成了一场他一人独唱的梦。
他一直没娶正妃,大约就是因为心底还有个人。
“如果皇上忘记了当年的诺言,那就当臣妇今晚从未来找过您。”谢蕴仪将“臣妇”这两个字咬得极重,无非就是在提醒他谨记自己一国之君的身份。
她说着,转身就想离开。
“等一下。”宋华洛喊住她,抚着额,半晌才开口,“朕应下你便是了!”
若是他和宋衍一样,许是真的会做出强抢臣妻的混账事情,但可惜,他的性子大多承袭了他母妃的与世无争。
谢蕴仪刚刚那番疾言厉色的嘲讽如同当头棒喝,彻底打破了他登基后心里又渐渐升腾起的心思。
他们早就没有希望了,就在姚三郎娶她进门那日。
即便姚三现在人不在了,谢蕴仪也还是姚家的人,他做不出那种禽兽之事。
谢蕴仪转过身来,微微弯唇,向他行礼谢恩:“多谢皇上,臣妇相信您是个明君,将来定能让我南越河清海晏繁荣富强。”
河清海晏,做个当世明君?
宋华洛缓慢地吐出一口气,冲她点头:“借少夫人吉言。”
三日后,宋华洛派内阁首辅乔伯刚以及乔帆父子亲自送姚景语和姚家人离京。
离开前,姚景语最后看了眼云阳城,又听怀里女儿依依呀呀的声音,微微一笑,命人将车帘放下,再不回头。
自从姚行之过世后,周梓曈的身子便一直不好,尤其上次中了蛊虫之后,便一直卧病在床。
为了她的身子,姚家一行人走得极慢。
路上花了三个多月,才进了青州城。
彼时,已经得过宋华洛暗中打招呼的青州城新任守备杨大人身着便衣亲自相迎。
姚景语不想让青州城的百姓知道她们是京城来的贵族,并未接受杨大人的邀请,住进守备府。
而是搬进了一早便让林振先行一步买下来的一处五进的大宅子,对外便称是合家搬来青州城的商人。
“王妃,”彼时,刚刚整顿好后,林振道,“属下找到了姚景诗。”
姚景语眼中一震,知道是姚景诗挑拨宋衍还是他们回来后软硬兼施逼得何公公开的口。
可惜那时候何公公并不在宋衍身侧,并不知道姚景诗具体说了些什么才让宋衍突然翻脸。
姚景语眯了眯眼:“她现在在哪里?”
林振道:“属下担心出了意外,并没有将她带回来,如今人还在城里的客栈中,属下派了人看守。”
他不相信姚家的其他人,姚景诗能背叛姚家未必就没有其她心怀不轨之人。
姚景语略一思忖,吩咐他在外头候着,自己则进了内室换上一身男装,没有带任何人,悄悄和林振一起去见姚景诗。
路上,姚景语道:“以后不要再喊王妃了,便叫我夫人吧!若是今天这种情况,喊我公子便是。”
林振颔首,他侧目看了眼他面上的神色,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姚景语不是那种遇了事便不知所措的女人,因为宋珏,她伤心过,但后来回过神来,便吩咐他让夜杀剩下的人分散到了四国,私下打听宋珏的下落。
她和他一样,不相信往日里那个无所不能的男人会这样就没了。
她那么坚强,让他想要出口安慰都不知从何开口。
姚景诗没想过再见姚景语会是这种狼狈的姿态,就如同姚景语闯进她生命里之后,一直都是她在上而她在下。
就像现在一样,姚景语坐着,而她跪着。
即便不甘心,也也无能为力。
原以为和薛延旭再续前缘之后,她的好日子就来了,迟早她能趾高气昂地在姚景语面前将她曾经给她的羞辱尽数还给她。可造化弄人,她算计了一切,却想不到薛延旭会死在宋珏手里。
而她一路辗转,如蝼蚁般苟且偷生小心翼翼地活着,到最后还是落到了姚景语的手里。
姚景诗不甘心,在姚景语面前,她还是想维持最后那一份少得可怜的尊严。
即便跪在地上,依旧挺直了脊背,弯着唇道:“姚景语,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你放心,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姚景语眸色深沉地看着她,半晌,才开口:“你对父亲,难道就没有一点儿愧疚,毕竟这十几年,他不曾薄待过你。”
姚景诗冷嗤一声,面色平静道:“可他也没将我当做女儿。”
否则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乔帆为妾呢?在知道自己不是姚家女那一瞬,姚景诗对姚行之对姚家的恨升腾到了极点。就因为她不是亲生的,所以才会被区别对待,要是那时候是姚景语出了事他们只怕是替她遮掩还来不及吧?
“你这么说,就不怕我杀了你?”姚景语凉凉道。
姚景诗扯了扯唇,扬着眉道:“死有何惧?”
与其人不人鬼不鬼地过着下等贱民的生活,她宁愿死了!
不待姚景语开口,姚景诗便将当日压倒宋衍的那根稻草再次详细说了一遍。
得知姚五身份的震惊,让姚景语一时之间竟忘了去问那封密信上的印鉴是从何而来的。
姚景诗自然也不会将王氏说出来,在她看来,王氏迟早会再动手,到时候只要姚景语出事,哪怕她下了地狱也能笑着等她。
“公子,姚五爷的事情……”林振问道。
他也没想到事情的起因居然会是因为姚景昇前朝遗孤的身份,那么姚五,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姚景语抿唇不语,出了房门后回头看了屋里一眼,面无表其道:“将她四肢筋脉挑断,然后割了舌头送到城里的乞丐窝中去吧!”
姚景诗犯下的错,不配就那样舒舒服服地死了,而她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心慈手软,再给她任何翻身的机会。
彼时,姚景昇被慧竹喊来姚景语的院子里时,正好碰见她在院子里逗着葡萄。
葡萄已经快半岁了,出落得精灵剔透,就跟个玉娃娃一样。
饶是姚景昇厌恶宋珏,却还是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个孩子。
不过葡萄认生,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笑眯眯的一脸开心的样子,但也仅限于是姚景语在的情况下。平时除了姚景语和静香,更是不让任何人抱她。
“七妹,不知你找我有何事?”姚景昇道。
姚景语让静香先把葡萄抱下去,然后伸手指了指自己对面的石凳:“五哥,坐。”
姚景昇撩起袍子,坐了下来。
莫名的,心里有种不安的预感,总觉得姚景语看着他的眼神和以前不一样了。
姚景语倒了杯茶递给他,状似不经意地开口:“这一路舟车劳顿,你的身子怎么样了?”
姚景昇局促不安地将茶盏接了过来,下意识地点点头:“这一路上我都很注意,没出什么大事。”
“也该是没出什么事情的。”姚景语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声,又似讥诮般弯了弯嘴角,低声道,“原本就没有病的身子怎么可能有事呢?”
姚景昇面色一变,茶盏一歪,些许滚烫的茶水见到了雪白的手背上:“七妹,你这是何意?”
姚景语目光灼灼地审视着他:“你一直都在装病对吗?”
姚景昇张了张嘴,支支吾吾地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姚景语原本只是试探,但见他这副反应之后,不由得掐了下掌心,抿着唇问道:“你一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是不是?”
姚景语终于明白了圆音为何会一直针对姚家,针对她和宋珏——
不管圆音是不是当年后秦火弹世家的廖家人,但他肯定和后秦脱不掉关系,而那么巧姚五是后秦皇室唯一的血脉。那么,在这之前,圆音肯定是来找过他的。
姚景语现在想知道的是,他究竟有没有和圆音狼狈为奸?
姚景昇不知道她知道了多少事情,但本着谨慎的性子,他抿了抿唇,然后微微点头:“是,我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姚景语深吸一口气,极力压下心口的质问,尽量让自己的语气缓慢而又平静。她将姚景诗说过的那些话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全程中,一丁点都没有放过姚景昇脸上的反应。
姚景昇听完后,面色大变,豁然站了起来怒声道:“圆音居然做出了这种事情!”
气愤之余,又似想起了什么,面色复杂地俯视着姚景语:“你是在怀疑我和他勾结了吗?”
“那你告诉我你究竟有没有和他勾结?”姚景语原封不动地将问题顶了回去。
姚景昇抿着唇:“我说了你就会信吗?”
姚景语摇头,这个世上,能让她不问缘由相信的男人只有宋珏一个。
“在没有证据之前,我不会怀疑你。”姚景语补充道。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姚景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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