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有房子住也不影响照顾你父亲。
她说:你就死了那份心思吧,我爸都这样了,就是他不这样,也不会为儿女的事走后门的。
他说:你爸爸这人真难琢磨。
她说:他不是你爸,你当然不了解。
他说:真没见过这样的人。
她说:那是你少见多怪,今天晚上这些叔叔、伯伯,有谁为孩子走过后门?平时你们以为我们这些高干子女都是靠父母生活,那你就错了。
刘双林就不说话了。他睁着眼睛,望着黑暗,他感觉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憋闷得很。他原以为,自己鲤鱼跃龙门,一下子就成为一个人物了,没想到的是,他仍然是个小人物。在机关里,他是职务最低的参谋,其他每个人的资历都比他老。这是在工作中。回到家里,他渐渐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都融不到这个家庭中来。他只是个女婿,他时时刻刻感受到自己是个外人。
孙阿姨从第一次见到他之后,就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态度。方部长倒没嫌弃他是农村人,在人前人后曾无数次地说:农村孩子好,本分。可在平时生活中,方部长对他也并没有多亲。
有时候,方部长给远在千里之外的两个儿子打电话。他给儿子打电话时,神情是亲切的,话语里那是一种亲情在交流。方部长冲电话里说:你小子要干出个人样来,干不出个人样来,就别见我。你回来看我干什么,家里有小三呢,我还没老到不能动弹,你该干啥就干啥吧。
刘双林听着方部长和儿子的对话,又羡慕又嫉妒。那一刻,他真想变成方部长的儿子,而不是女婿。
这段时间以来,刘双林发现方玮也在悄悄地变化。在追求方玮的过程中,他一直认为方玮是个单纯得很没主意的一个人,他一味地对她好,这就足够了。最后打动方玮的,也是刘双林这一点。她被刘双林的执著感动了,于是嫁给了他。
父亲的病似乎一下子让方玮成熟了,她现在想的不是自己的小生活了,而是这个家,甚至这个社会。
那一晚上,刘双林突发奇想,对方玮说:这日子过得也没什么意思,要不咱们要个孩子吧?
方玮听了,似乎怔了怔,半晌她才说:我父亲正病着,咱们这时要个孩子,添不添乱呢?
刘双林又想起了父母的来信,这段时间,刘双林的父母经常来信,每封信里都说刘双林老大不小的了,该要个孩子了。刚开始,刘双林并没认为要孩子有多么重要,随着生活的变化,他渐渐意识到,自己想要稳固和方玮之间的夫妻关系,有个孩子是很有必要的,他现在和方玮的关系其实很脆弱,如同一张纸,是经不住风吹雨打的。于是,他想和方玮生个孩子。
方玮并不同意,他一时也就没了主意。
有一天,他又说:我父母年龄不小了,他们想抱孙子。
方玮从床上“呼”一下坐起来了,恨恨地说:你父母想抱孙子你就让我生孩子,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这时候让我怀孕生孩子,我父亲的病谁照顾?别忘了,调咱们到父亲身边工作是为了什么。
刘双林说:你父亲那个级别的领导,不是还有组织吗?
方玮在黑暗中瞪着刘双林,恶狠狠地说:刘双林,我发现你这人太自私了,简直就是个农民。
一句话捅到了刘双林的心窝里,平时他最怕别人说他是农民。他在这些高干子弟面前,为农民出身感到自卑没有底气。在追求方玮的时候,身边许多人都对他说:刘双林算了吧,别瞎子点灯白费蜡了,人家高干子女能嫁给你吗?
后来,他终于成功了,他有一种胜利的感觉,让那些泼过凉水的人瞠目结舌。然而现在他终于成为了高干家庭的女婿,却时时刻刻仍能感受到农民出身的悲哀。
今天这话不是别人说的,正是方玮说的,他的心一下子凉了。他怔了一下,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心虚气短地说:你,你也嫌我是农村人?
方玮没有说话,裹紧了自己的被子,不再理他了。
刘双林和方玮结婚不久,在刘双林的提议下,方玮和刘双林回了一次刘双林的老家。那时方玮对农村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他们在学校上学时,曾到农村参加过支农劳动,与其说是劳动还不如说到乡下进行了一次全班学生的集体旅游,在春天或秋天的田野里,撤着欢地跑上一天,农村在她印象里就是一望无际的田野。
那时的方玮,对刘双林是否出生于农村没有一个完整的概念。从她出生,到长大成人,她熟悉了军人家庭这种状态,因为同在兵营,家庭结构也都差不多少,这家与另外一家也没什么不同。她认为,天下所有的家庭也都是相差无几的。方玮可以说是属于那种晚熟型的女孩,她对城乡、阶级并没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在师医院时,别的女兵谈朋友时,一再强调对方的家庭,她感到不可思议,每个家庭就是那个样子,还有什么好强调的呢?军人是一种职业,工人、农民、学生也是一种职业,无非是工人做工,农民种地罢了。方玮还不知道这种差别,所以在她下定决心嫁给刘双林时,根本没有考虑过刘双林的出身和家庭。
刘双林带着她回了一次老家,才给她真正上了一课。
坐火车,又坐汽车,然后又是步行,放马沟终于到了。这是一个典型的东北小山村,四面环山,有炊烟在村庄上空袅袅地飘着。刘双林的父母,刘二哥和刘二嫂,早就得知儿子这几天就要回来了,他们齐心协力地在村口的土路上已经巴望好几天,终于见到了儿子和儿媳。他们热情地提过儿子、儿媳手中的包,大呼小叫地往家里面推让着方玮。
一村子人都知道刘双林娶了个高干女儿,他们早就想一睹高干女儿的风采了。在这之前有人曾分析过方玮的长相,在这些人分析起来,方玮一定是个其貌不扬的女子,或者打小落下个毛病什么的。因为凭他们对刘双林的认识,能留在部队工作已经是烧高香了,他凭什么能娶个如花似玉的高干女儿,那是不可能的。他们心里这么想,私下里这么议论,但在刘二哥和刘二嫂面前是不能说出来的,他们想一睹高干女儿的“芳容”,以验证自己的想象。
当方玮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惊呆了,就连刘二哥和刘二嫂都惊呆了,没想到眼前的高干女儿,不缺胳膊不少腿的不说,和刘双林站在一起,怎么看都觉得刘双林配不上方玮,然而事实却是刘双林把如花似玉的方玮领到了放马沟。人们在暂时的惊怔之后,一下子清醒过来,拥进了刘二哥的家,屋里站不开了,院子里站的都是人。
有人就打听:媳妇她爸是师长呀还是军长?
刘二嫂一边忙活接待客人一边说:是后勤部长,比师长、军长都大。
众人又一片惊呼了,在他们的眼里,师长军长已经是很大的干部了,比师长、军长还大的干部,到底有多大呢?他们没见过,只能去想象了。
刘双林差不多已经成为全村人的英雄了,他被围在众人中间,不停地散烟、散糖,一面招呼着客人。他说:李大爷,吃块糖,是喜糖。李大爷就说:你小子这回行了,真行了。他又说:王二伯,抽烟。王二伯就说:你小子,你们刘家上辈子这是积了大德了。
……
方玮早就被刘二嫂三推四让地上了炕,炕是火热的,有些烫脚,方玮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接受着全村人的审阅。
直到天黑,众人才渐渐散去,剩下了刘二哥一家人,吃完了饭,夜就很深了。
刘二哥和刘二嫂就腾空了一个房间,并把房间收拾了,还糊了一些新报纸。刚睡到半夜,方玮就被老鼠打架的声音惊醒了。接着,她再也不想睡了,抱着被子,蜷在一角,死死地盯着天棚。
去农村的茅厕,让她更是无法忍受,农村的茅厕每家都有,不分男女,每次她去厕所时,刘双林都在外面看着,里面又脏又乱,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让她作呕。别的地方她还可以忍受,每次去厕所,她似乎从生理到心理都受一次酷刑。最后干脆就不怎么喝水了。
第三天的时候,她提出要走,被刘双林拒绝了,因为还有许多亲戚没有看到她呢,那些日子,刘双林家的亲戚走马灯似的来了一拨又走了一拨,他们喜气洋洋,无比自豪地带来了家里特产,让刘双林回部队去尝一尝,他们热情地捉了方玮的手,唠着家常。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爸当多大官呀?
方玮无法回答,她为了这句话常常发窘。让她感到更难受的是,在亲戚们眼里,仿佛刘双林娶的不是她,而是她的父亲。她不理解,也没办法理解。
这样一天天地熬下来,见了一些她记不住名字的亲人,说了许多重复的话。一个星期以后,刘双林所有的亲人都见过了,刘双林这才答应她的请求。
临走那天,善良的刘二哥和刘二嫂哭了。这几天下来,他们早就把方玮当成自己的亲人了。
亲人要离开了,他们接下来的日子将又回到平静中去,这段日子跟梦一样,太让他们留恋了。于是,他们流出了真诚的泪水。两位老人一直把他们送到村口,然后还依依不舍地招手,直到看不见。
当方玮看不见那两位老人时,心头才松弛下来。一直到坐上长途汽车,方玮才意识到,终于逃脱了。农村的生活让她不适应,也不习惯,在这七天的时间里,她度日如年。
刘双林问她什么时候再回来时,她没有回答,而是望着窗外想自己的心事。那一次,她真正地理解了什么是农村。她这才想起,以前那些战友说起农村时的那副神态。
在那以后,刘双林又回过放马沟,极力想让她一起回去,结果都被她拒绝了。她不是瞧不起农村,而是真的不适应那里的生活,农村生活让她不寒而栗。
在这段时间里,刘双林的父母不停地有信来,他们在信中已经知道刘双林调到军区工作了。刘双林在信中向放马沟的人把军区机关和省政府的机关做了一个形象的比较。他在信中说:军区机关有省政府三个那么大,在里面工作的都是首长……
不言而喻,刘双林在军区工作,他也就是首长了。虽然刘双林在部队工作十几个年头了,对部队应该有全新的理解和认识了,但他仍然有着强烈的虚荣心,因为他在现实中很自卑,自卑的结果就是虚荣。
这种虚荣的结果直接导致了生活中的麻烦。他调到机关工作不久,便有三三两两的老家人,带着刘二哥的信找到了军区。
那些日子,人们经常可以看到刘双林在军区大门口接见这些老家来的人,有的求他当兵,有的让他在城里找活干。他没有办法,只能把这些老家来人,带到一个最廉价的招待所住下,领着这些人,在省城里转一转,看一看,最后买几张车票,把人送走了。他是这样答复那些沾亲带故的乡亲的,他说:现在还没到招兵的时候,先回去等吧,等招兵了,一准给你想办法。
他又说:四叔,现在城里的活也不好干,先回去,等我联系好单位,再写信通知你。
四叔就说:你小子别一当官就忘本,四叔的事你可想着。
他说:哎——
终于送走了一拨,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来了一茬儿,白天上班的时候,警卫会把电话直接打到他办公室,有的是半夜来的,便直接把电话打到了方部长家里,电话是方部长接的,最后是孙阿姨到楼下喊方玮,方玮又喊醒刘双林,折腾了一圈,很不太平的样子。他只能在半夜三更时出门,当然,出门前没忘记在放钱的抽屉里拿出一些钱去安顿那些找上门来的父老乡亲。
他没法把这些父老乡亲往方部长家里领,他知道,方部长一家人是不会欢迎这些父老乡亲的。
乡亲们临走时就挺不高兴的样子。
有人说:双林呢,你是不是怕媳妇哇,咋家里都不敢让我们瞅一眼?
刘双林忙说:军区房子紧,我调过来的时间太短,到现在我还住在招待所呢,等日后有了房子,大家伙就到家里住。
又有人说:那媳妇咋不来看我们一眼?你把媳妇领家时,我们可都去看她了。
刘双林就红了脸道:她忙,天天三班倒,她在医院工作,病人多得很,我有时一星期都见不上她一回。
众乡亲在疑惑与不满中走了,刘双林望着开走的列车,这才长吁口气。几天以后,他就接到了父亲的信,信中自然是不满的,说他怠慢了乡亲们,连家门都不让进,这样下去还让他这个当爹的以后怎么在放马沟里过下去……
他读着父亲的信眼泪就流了下来。
时间一长,孙阿姨对刘双林也很不满。孙阿姨有一次在吃晚饭时就说:小刘哇,半夜三更的还有人找你,这样不好。你爸身体不好,这你知道,大半夜的他一接电话,后半夜就睡不着,这对他的病不好。小刘哇,这方面你以后要注意。
晚上和方玮走进他们的房间时,方玮对他的这种行为也表示了不满。她说:抽屉里的钱都被你拿光了,咱们现在住在我父母这,吃住都不用愁。以后,咱们自己过日子了,下月的工资,这月就花了,这日子还怎么过?
刘双林就躺在床上,双手抱头,心里乱得很,也烦得很。他真的说不清以后这样日子该怎么过。乡亲们对他不满意,父亲对他也不满意。在这个家,孙阿姨是不满意的,方玮更是不满意。刘双林觉得这日子过得一地鸡毛,烦透了。他感到压抑,在方部长家里生活,时时处处地受到限制,就连喘口大气,他都得看看周围有没有人。这些,主要来自心理上的一种无法言说的压抑。当时,他和方玮是以方部长身体不好调回来的,他现在又不好提出来搬出这个家,没有自己的家,生活在别人的屋檐下,他永远会感到压抑,眼前的空气似乎稀薄了。
通俗的悲喜剧
李兰的生命终于熬到了尽头,她因肺部肿大,而导致压迫心脏,最后是心脏衰竭。李兰离开这个世界时,非常不甘心的样子,她努力地睁大眼睛,手向前伸着,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她就以这个姿势离开了人间。
王副厅长在李兰面前,他一直在她身边,用语言安慰着她:兰呀,你就放心去吧,我呢身体还可以,你也就别惦记了。孩子有自己的家了,也有自己的孩子了,人生就这么回事,一辈一辈的,往前奔吧。
李兰在王副厅长的安慰声中,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王副厅长看着李兰的样子,伸出手先把她睁着的眼睛抚平,然后又握着她伸着的手说:兰呀,放心吧,别这样,你该休息了。她似乎很听他的话,他这么说完,她僵直的手果然就放下了。
接下来的王副厅长就呆呆愣愣地望着永远睡去的李兰,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此时留存在他记忆里的都是一些美好的往事。这几十年来,李兰半死不活的身体一直拖着他,此刻,她终于去了,他长吁了一口气,泪水便源源地流了出来,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了眼前的李兰。
李亚玲一直在一旁陪着王副厅长,当医生们宣告李兰无法抢救,拔掉各种管子离开时,只有她一个人留下了。眼前这一幕,她真切地看到了。
当王副厅长流下眼泪时,她的心一酸,眼泪也流了出来。她想到了自己的命运,还有自己的婚姻,她是在为自己流泪,也真被眼前的王副厅长感动了。她想:王副厅长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光顾他们的医院了。这么想过之后,她心里空空荡荡的,有一种失落,还有一种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