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里,那个信誓旦旦会回来的音乐女孩再也没有回来。
眼前,柳眉呢?
因为心中的情绪太激烈,以至于在柳眉面前历来都很轻松惬意的唐松此刻连坐都坐不住了,拍案而起后,便在亭内来来回回疾走不停,口中语速惊人,“不能去,决不能去。吐蕃高原那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肉煮不熟,水烧不开,气儿都喘不过来,你的苦还没受够?你在神都自有我照顾你,去了那里之后呢?”
看着眼前很陌生的唐松,听着他这连珠般丝毫不容人接口的话语,柳眉感觉很幸福,与此同时,心中的纠结却是更深了。
去?还是不去?
唐松,还有那健舞之王的梦想都是她生命中最珍贵,都不想舍弃的。
这一刻,连柳眉自己都觉得她很贪心,贪心到什么都想要。
唐松说完,亭子里竟然沉默了起来,不过这沉默之持续了很短的时间,打定主意的柳眉缓步走到唐松面前,“不去,我不去了”
“嗯”发泄后情绪逐渐平复下来的唐松伸手捋了捋柳眉的头发,“那地方真是太苦了,不去就好”
两人复又坐了下来,边小口的喝着波斯酿,边如之前那样随意的说着话。
只是,此时再没有了之前随意闲话时的那种气氛与感觉。
柳眉虽然尽力的很欢乐,但她这种勉强唐松能清楚的感觉到,还有她那不时的走神与惆怅。
唐松停了算。
“嗯?”从又一次不可自制的走神中回过神来的柳眉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继而,脸上有了歉疚。
“这套宅子真好啊,就是襄州的唐三老爷也住不上这么好的宅子吧,我能住在这里真好”
“这花园里的花真漂亮,我最喜欢花了,改日,一定要在这里面再多种些牡丹”
唐松沉默,柳眉的话却多了起来。
看着如此的她,尤其是听她说到喜欢花时,唐松恍然间似乎又回到了当日的襄州。
“听说神都很漂亮呢,襄州城中谁要是去过一趟都城,回来都是眉飞色舞,好让人羡慕的”
“是啊,神都很漂亮。尤其是每年四月的牡丹花一开起来更是满城锦绣”
“那可真好,我本就喜欢花的”;
“嗯”
“听说皇宫是天下最富丽堂皇的地方,对吗?”
“皇帝住的地方嘛,当然最漂亮。尤其是这洛阳的宫殿。前年圣神皇帝登基时才刚刚修葺过的,雕梁画栋,亭台楼榭俱是天下无双”
“我能去那么热闹的地方,住在那么好的房子里,还能跟宫中的名师学习曲乐歌舞,真好!喂,你该为我高兴才是啊”
这是一段让唐松永难忘怀的话,却也是一段最言不由衷的话,任谁都知道柳眉这是假话,说着这番话的时候她实是心如刀绞。
时隔许久,似乎又是一个轮回,柳眉居然又开始这样说话了。虽然此刻她绝不会像上次那般心如刀绞,但唐松又怎会听不出她心中的不快乐?
一时间,唐松也疑惑了!
最初听到柳眉被征召的愤怒,此后从襄州一路走到现在,其间历经艰难曲折,他甚或两度生死一线,做了这么多,之所以会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不是希望摆脱被人操控的命运?
难道不是为了让柳眉过得更好,过上她应该过,想过的生活?
为了那一个约定,他真的是尽力了,尽力到不惜以命相搏,现今结果似乎也很不错,柳眉能出宫了,她自由了,但如。
都是远行,那次是柳眉被动的不愿去,却不得不去,因为那一纸征召令操控了她的命运,使她心如刀绞。
这次却是她主动想去,却不能去,因为自己操控了她的命运,替她做出了看来她并不愿意的选择,所以她不快乐。
原己给他设想好的那些美好的如同公主般的生活,其实并不是她真想过的生活。
如果是这样…,那自己这一年多的曲折艰辛,还有什么意义?
唐松带着满眼的茫然抬起头看向柳眉,柳眉向她粲然一笑。
这一笑也如那回一样。
一样的灿烂
一样的明媚
一样的言不由衷。
柳眉不断的说着,不断的笑着,唐松低下头来,在烦乱迷茫的心神中陷入了沉思。
越是见唐松如此,柳眉就说的越多,到最后那些言不由衷的话已经快要说尽时,唐松终于抬起头来,“你那师傅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是左教坊中专司负责收贮乐器的柳眉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接过了话头,这一刻,她的眼睛里有光芒闪动。
说完之后,柳眉才意识到不对,有些不安的看了唐松一眼。
心底一声叹息,唐松展颜一笑这笑容如此清朗,恰如这初夏午后的阳光,清澈而温暖。
见到这个笑容柳眉依稀又回到了襄州的那个午后,全身猛然轻松下来的同时,心却是一跳。
“一个收贮乐器的跳舞能有多好?竟让你甘心随着她远赴孙波?”
见柳眉居然有些怯生生的看了他一眼,唐松复又一笑,柔声道:“说吧。
“她原不是收贮乐器的,十五年前,她本是教坊司中的坐部伎,那时还是前朝的高宗在做皇帝,有一次高宗单召了她一人往太极宫演舞,这事后来就被当今陛下知道了。师傅随即就从长安被发往了洛阳,一并再不准其当众演舞,所以……”
不等柳眉说完唐松已经明白了,这又是武则天的手笔啊。
十五年前就已荣升为仅次于供奉的坐部伎,并能被高宗皇帝单独召去演舞,柳眉这师傅的能力唐松已经完全不怀疑了。
“你们若去别波那女儿国,多长时间才能回来?”
柳眉心中狂跳,但越是如此她就显得越发怯生生的,连声音都是如此,“初时宫中诏令下来,谁都不愿去。别波使者就有了话,说此去主要是授徒,只要技艺教的好,就放大家回返。师傅说,最多四年也就够了”
唐松边用手无意识的叩击着身前的石几,边喃喃声道:“四年……,好长”
柳眉闻言,心下一黯,却又有一丝解脱的感觉,那种心情与滋味实在复杂到了极处,也乱到了极处。
就在这时,却听唐松“啪”的一拍石几,“柳眉,你想去就去吧”
柳眉猛一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唐松。
唐松站起身来走到柳眉身边,轻抚着她那乌黑的发丝,“四年后,当你回来时,一定要好好为我跳一曲健舞”;
仍旧坐着的柳眉已经说不出话来,侧身之间双手紧紧抱住了唐松,将头顶在他的身上一言不发,只是不停的,不停的点头。
当柳眉的情绪彻底平复下来时,两人之间便彻底恢复到了当初鹿门山中的状态。
只是此刻的柳眉却不让唐松再走,便就保持了刚才的姿势,坐在石几上的她双手环抱住唐松,一并连身子都似支撑不起般全靠在了他身上。
“喂,我又有了个新名字”
“是艺名吧。
“啊…你怎么知道?”
唐松嘿嘿一笑,不解释。
“师傅一生孤苦,既无亲人也无子女,我既是她唯一的弟子,至少在习舞,演舞的时候总该继承她的姓氏,让别人知道她”
“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正该如此,你师傅是什么姓氏?”
“家师复姓公孙,我那演舞时的名字也就随着她姓为公孙。我又是师傅的第一个弟子,是为大娘”
言至此处,柳眉抿唇一笑道:“所以我的另一个名字就叫公孙大娘”
听到这个名字,唐松的身子猛然抖了一下。
上官婉儿仰起脸来,不解的问道:“怎么了?”
唐松却没答她,径直问道:“你说的那健舞之王是什么?”
“就是健舞之中的剑器舞”
“剑器舞,公孙大娘”
这是再也不会错的了。
唐松彻底的无语了,甚或有一种被历史惊悚住的感觉。
原来这个芙蓉如面柳如眉的柳眉就是后来被誉为开元三绝之一,唐宫第一舞人,以剑器之舞名动天下,每一舞出必定观者如山,进而成为盛唐标志的宫廷供奉一公别大娘。
此刻,极度震惊的唐松根本无暇理会柳眉的疑惑,脑海里浮现的便只有诗圣杜甫的那首绝唱一《观公孙大娘舞剑器》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最终,柳眉摇醒了唐松,“怎么了?”
“没什么”唐松仔仔细细的将柳眉又打量了一遍后,蓦然一笑道:“我都等不及要看你的剑器之舞了”
“现在可不成。四年之后我必回来,为你一舞”柳眉明媚的一笑,杏眼圆圆,柳眉弯弯,“逛…是一个约定”
半月之后,唐松随着络绎不绝看热闹的神都百姓一起出神都厚载门,送走了浩浩荡荡返国的十使团。
目送十使团的队伍远去,目送队伍中的柳眉远去之后,唐松片刻不停的返回了神都,一路直入宫城。
就在三天前,他条拟的那份章程已经誊抄给了政事堂诸相公,当时便定于今日御前会商此事。
同样也是在今天,政事堂次相陆元方将正式荐举他白身入仕。
柳眉虽已西去,但唐松将要走入的却是一个风起云涌的大世界!
(第二卷完)
第一百一十三章 苦日子到了
送走柳眉所在的十朝贡使团队伍,唐松旋即经由厚载门重回神都城内,而后贯洛阳南城,一连经过架设在洛水上的星津、天津、黄道三桥后,由端门直入宫城。
出示了通行腰牌后,唐松便在一个内宦的导引下直接到了瑶光殿外。
“唐公子来了”此时在瑶光殿外当值的正是上官婉儿的亲信之一福祥。自唐松从掖庭冷宫的小黑屋放出后,他也随即更换了职司,仍是随着上官婉儿办事。
“劳烦通报一声”
福祥进去不一会儿后,上官婉儿走出来,亲引着他往殿内走去。
唐松落后上官婉儿半步,边走边小声的开口问道:“里边情形如何?那章程可准了吗?”
上官婉儿闻言摇了摇头,脚下不停,边走边道:“争议极多,尚不曾有定论时,却又出了两件突发之事,以至此事暂时先被搁下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瑶光殿,不过上官婉儿却不曾将唐松带往御前,而是在旁边的一间小室先且安置下来。
天子召集宰相们议事,以唐松的身份自然是不得参与其中的。
命呈送茶水的宫人退去后,上官婉儿低着声音极快的将两件突发之事给说了。
“第一件事是洛阳丞杜审言与国子监祭酒卢明伦联袂请见,劾奏中书侍郎苏味道侵毁乡人田亩,苛役地方之事”
“苏味道事发了”心底暗道一声,唐松对这件事情的首尾真是再清楚不过了,就连这弹劾材料都是他与贺知章整理出来,而后悄悄交予杜审言的。只是让他疑惑的是怎么国子监祭酒卢明伦也掺和进来了。
略一沉吟后,唐松问道:“劾奏内容可确实吗?陛下有何处断?”
“苏味道欲为其父改葬,遂于赵州栾城故里侵占毁坏乡邻口分之田。一并连其父墓地的营建也是强令地方百姓徭役为之,且役使甚重,百姓苦不堪言。此事两人所呈言证、物证俱全,当是确有其事”
言说至此,上官婉儿摇了摇头明显是没想到身为文坛领袖的苏味道竟然能干出这样的事情,“至于如何处断,陛下尚不曾言”
唐松点点头,“那第二件突发之事又是神么?”
说到这个上官婉儿的脸色也是一紧,声音愈发的小了,“就在方才,有一名唤王庆之的带着数百神都百姓在宣仁门前聚集请愿,请求废皇嗣,改立魏王武承嗣为太子”
闻言,唐松耸然动容。
自他由襄州入神都短短一年多以来,这已是碰到的第三次李武继承人之争了。
第一次是由他引领乡贡生们暴乱引发结果是魏王武承嗣被禁足白马寺。其亲信李峤被远窜荐州连带着连武三思也吃了好大的挂落至今仍少回洛阳。
这次事情之后,武党气焰顿时为之一滞。
第二次是由倒武风潮引发,结果是武承嗣即刻还朝,随即狄仁杰罢相,以其为首的八名重臣俱被贬往地方。
经此风潮之后,朝中李党可谓遭遇委大打击。
秋仁杰罢相才多长时间?就有了今天这事,由此可见朝中李武继承人之争的激烈。
听闻此事,唐松的心情益发的沉重了。这朝局实在是太复杂了复杂到会严重影响到他的章程推行。
方今朝中四股力量中,身为皇帝的武则天登基不过三载,尚处于稳固皇位时期这时的她断不可能在继承人问题上给出明确答案,因为无论其做出何种选择,必然都会引起另一方的强烈反弹,进而影响到她皇位的稳固。
武则天在皇位彻底稳固之前不想明确此事,然则李武两党却都已迫不及待。
明面上看来,两党中李党明显势弱,尤其是秋仁杰等人去相后更是如此,然则李党却拥有着一个最不可忽视的优势一名份,民心。
与李党比起来,现在的武党要显赫威势的多,单以魏王武承嗣来看,简直是显赫到了极处。然则,这看似最强大的一党却有着一个绕不过去的劣势、崛起太速,根基太弱,名份既不正,民心亦少。;
武李两党可谓各有优劣,偏偏他们各自的诉求又与武则天此时所想截然相悖,再加上朝中还有一个两边不靠的中间派,这朝局怎一个乱字了得!
朝局越乱,武则天分心之处就越多,顾忌也就越多。其强势与雄心必然也会随之受到影响,而这又将直接影响到唐松。
没有一个强有力的支撑,他的那些章程想要推行开来真是太艰辛了。
想到这里,唐松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男人想做点事,尤其是想做点大事时怎么就这么难哪。
上官婉儿简单的通报了情况后,便回去了武则天身边,只留下唐松在此等候。
这一等就是半个多时辰,那边的议事毫无结束的迹象,上官婉儿也不曾再出来。
又过了两柱香的时间,唐松已将一瓯庵茶饮尽时,一个值守宫女走进来代上官婉儿传话道:“待诏有言,今日陛下实在太忙,当无时间召见唐公子,还请公子先行回去,明耳再来可也”
闻言,唐松点点头,起身离了瑶光殿。
回到崇文馆小院,刚走到院门口就又见到贺知章游走不停,心神不定的模样。
见他进来,贺知章顿时快步迎了上来,人未到,声先至,“如何?”
唐松摇摇头,将得来的消息说了。
听说苏味道的事情发了,贺知章嘿嘿一笑。别看他性情跳脱,但骨子里却最是个正直文人,自然鄙薄苏味道之所作所为。
但这高兴也就是一会儿的功夫,听说那章程的事情还没有结果时,难免又心急起来。
“行了,别转了”唐松一把拉住又开始转圈子的贺知章,“咱们要为之事注定会是艰难重重,然则越是如此就越需平稳沉静,没有这份静气与耐力,还能成什么事?”
两人又在小院等了一会儿后,唐松起身向外走去,今日既然见不到武则天在这里空等也没用。
出了东宫,皇城将要走到尽头时就见到前方不远处的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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