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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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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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等人纷纷向王思任见礼,王思任道:“都是少年才俊哪,方才听那《牡丹亭还魂记》可有领悟?”

张岱、张萼等人都不敢出声,怕大父张汝霖责怪,毕竟《牡丹亭》是被不少人视作淫词艳曲的,张汝霖可以听,他们这些后辈不能听。

张原上前道:“小子以为一曲《牡丹亭》只写了三个字——”

“三个字。”王思任来了兴趣,看着张原道:“那你说说是哪三个字?”

张原道:“思无邪。”这三个字是孔子评价《诗经》的,意指有真性情。

霞爽轩里悄然无声。

王思任抚掌笑道:“说得不错,便是这三个字,哈哈,肃翁,这位也是你孙辈吗,能一语道出这三个字也不是易事,山阴张氏果然人才济济。”

“黄口小儿知道些什么,胡说而已。”张汝霖也笑,问张原:“你是张瑞阳之子?”

张原应道:“是。”

张汝霖点头道:“前些时听说你得了眼疾,看来是大好了,入社学读书未?”

张原道:“尚未。”

站在张原身后的张萼插嘴说:“大父,介子有过耳成诵之能,是患眼疾时练出来的本事,他还能下蒙目棋,象棋、围棋都能。”

不知为什么,张萼现在很喜欢吹捧张原,是想捧杀?还是因为把张原捧高点,那么他自己连续输给张原就不显得那么不堪了?

张汝霖却不信张萼的话,这个孙子顽劣异常,让他头痛,张汝霖瞪了张萼一眼,说道:“你——把我的枕边书拿到哪里去了?”

张萼心里叫声“苦也”,他忘了把那三卷《金瓶梅》放回去,也记不得随手塞在哪里了,支吾道:“孙儿没拿,孙儿不喜读书。”

张汝霖道:“不是你拿还有谁敢拿,待回去再收拾你。”

张萼叫道:“冤枉啊,大父,不就是《金瓶梅》吗,那种书满大街都是,孙儿何必拿走大父枕边的。”

王思任问:“肃翁,《金瓶梅》是何书?”

张汝霖低声道:“是袁石公手抄的一部奇书,袁石公誉之为‘满纸烟霞,胜过枚生《七发》’,此书并未刊行于世,我辈可读,小儿辈不能读,书中描摹世相,亦涉床第间事。”

王思任微笑,忽然扭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个跟得他很紧的俊俏少年,清咳一声,那少年低下头去。

张汝霖瞪着张萼道:“还敢说没拿,这回定杖责不饶。”

张萼一听要杖责,有些怕了,这时只有死咬没拿书,叫道:“大父,孙儿真的没拿,孙儿只在大父那里看到这书的名字,与介子偶然说起,介子说这《金瓶梅》满大街都是,他早看过了,都能背诵。”

张汝霖气得笑起来,指着张萼道:“好,很好,张葆生生的好儿子,当面说谎。”

张萼道:“孙儿没有说谎,介子可以为证,介子,你背诵一段《金瓶梅》给我大父听听。”说着,悄悄做了个作揖的姿势,这是求张原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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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当时年少春衫薄 第十八章 一概看不懂

霞爽轩中人一齐注目张原,张原面向张汝霖,说道:“叔祖,晚辈的确看过《金瓶梅》——”

“是张萼偷去给你看的吧。”张汝霖怒气冲冲打断张原的话。

“不是。”张原道:“晚辈看过《金瓶梅》的全本,是一百回本。”

张汝霖眉头微皱,他从南京工部主事谢肇淛那里得到的袁宏道手抄本《金瓶梅》三卷,总共三十回,显然不是全本,袁宏道似乎也未看到全本,张原这小子竟敢说看过一百回本,冷笑道:“《忠义水浒传》倒是有一百回。”

张原道:“《金瓶梅》一百回,如千针万线同出一丝,又千曲万折不露一线,写奸夫淫妇、贪官恶仆、帮闲娼妓,惟妙惟肖,如在眼前,我想那作者不经患难穷愁、不历人情世态,决写不出这样的妙文。”

这话一出口,张汝霖惊愕了,这还真象是看过《金瓶梅》并且有会于心的人才能说出的话,可这个十五岁少年在他面前侃侃谈《金瓶梅》,实在是很奇怪的事,喝道:“你在哪里看得的这书,小小年纪就如此荒唐!”

张原稍一迟疑,张萼就代他答道:“大父,介子因为眼疾而开启了宿慧,这《金瓶梅》他是前世就看过的。”

“胡说。”张汝霖攘袖上前就要给张萼一个大耳光。

张萼往后一躲,叫道:“大父,孙儿所说句句是实,介子不就在这里吗,大父一问便知。”

张原躬身道:“叔祖,晚辈的确看过《金瓶梅》,却记不起是在哪里看过的,只能托之于前世。”明朝人信这话应该不困难吧,又道:“叔祖说晚辈看《金瓶梅》荒唐,晚辈不知荒唐在何处?晚辈年幼,书中的猥亵之事,晚辈一概看不懂,一律翻过,晚辈只看书中的人情世相、因果悲喜。”

张萼心里暗赞一声:“介子,真有你的,在我大父面前当面说谎,面不改色心不跳,什么一概看不懂、一律跳过,嘿嘿,我那日读到西门大官人抚摸李瓶儿的大白屁股你立时叫停,你是很懂的,难为情了。”

都是过来人,谁没少年过,张汝霖自然不信十五岁的张原看到男女亵事就会“一律翻过”,可张原这么说,他也不好再指责,说道:“你既说看过百回本的《金瓶梅》,那我问你,这书是个怎样的结局?”

张原道:“当然是纵欲亡身、妻离子散。”

张汝霖默然,细思西门庆发迹的经过,欺男霸女,享乐无度,那么盛极必衰,家破人亡也是自然之理——

那一直不怎么说话的祁彪佳突然开口道:“不是说介子兄过耳成诵吗,就把那第一百回背诵出来,燕客兄就不用受责了。”这小神童一直惦记着张原的过耳不忘呢,极想见识一下。

张汝霖道:“说得是,张原,你且将《金瓶梅》最后一回背诵来听听。”

张原心道:“《金瓶梅》百万字,你让我背诵,我神仙啊。”说道:“禀叔祖,晚辈背诵不了。”

张萼急了:“介子,你过耳成诵的呀。”

张原道:“没人读《金瓶梅》给我听过。”

张汝霖“哼”了一声,说道:“这么说只要有人读给你听过你就能背诵了,那好,方才戏台上演的《牡丹亭还魂记》第十出‘惊梦’,你是一字一句听清楚了的吧,背诵来听听。”

说这话时,张汝霖还向一边的王思任摇头苦笑,那意思自然是孙辈出丑,让王思任见笑了。

却见张原镇定自若地道:“晚辈可以试着背诵。”深吸了一口气,徐徐背诵道: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阑。翦不断,理还乱,闷无端。已分付催花莺燕借春看。春香,可曾叫人扫除花径?分付了。取镜台衣服来……”

就这样一路悠悠地背诵诵下来,竟将游园惊梦这一出两千余字背诵得一字不差。

王思任打量着少年张原,连声道:“奇事,奇事!”他身后那个俊俏少年也睁大眼睛盯着张原。

张汝霖还是不大相信张原有过耳成诵之能,“可餐班”声伎经常在西张后园试演《牡丹亭还魂记》,张原听得熟了也不稀奇,道:“张原,我还要考你一考——”转头对王思任道:“谑庵,由你出题如何?”

王思任对张原很感兴趣,点头道:“好,我念诵一篇三百字短文,贤侄,请听仔细了——”朗声念道:

“京师渴处,得水便欢。安定门外五里有满井,初春,士女云集,予与吴友张度往观之。一亭函井,其规五尺,四洼而中满,故名。满之貌,泉突突起,如珠贯贯然,如眼睁睁然,又如渔沫吐吐然,藤蓊草翳资其湿。游人自中贵外贵以下,中者帽者,担者负者,席草而坐者,引颈勾肩履相错者,语言嘈杂。卖饮食者,邀河好烧,好酒,好大饭,好果子。贵有贵供,贱有贱鬻,势者近,弱者远,霍家奴驱逐态甚焰。有父子对酌,夫妇劝酬者,有高髻云鬟,觅鞋寻珥者,又有醉詈泼怒,生事祸人,而厥夭陪乞者。传闻昔年有妇即此坐蓐,各老妪解襦以惟者,万目睽睽,一握为笑。而予所目击,则有软不压驴,厥夭抉掖而去者,又有脚子抽复堕,仰天露丑者。更有喇吓恣横,强取人衣物,或狎人妻女,又有从旁不平,斗殴血流,折伤至死者,一国惑狂。予与张友贾酌苇盖之下,看尽把戏乃还。”

张原自然而然地闭上眼睛微笑倾听,这篇游记太熟悉了,就是王思任写的《满井游记》,晚明优秀的小品文之一,比王思任大几岁的袁宏道也有一篇《满井游记》,袁文名气似乎更大,但张原以为这两篇同名游记各有千秋,王文描摹世相生动活泼,袁文写景唯美清新飘逸,难分高下,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嘛,就好比五四名家朱自清与俞平伯同游南京秦淮河,写下同名的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对照着看,别有趣味。

这不足三百字的《满井游记》,张原听了一遍背诵下来当然没有问题,这下子张汝霖终于相信了,笑道:“张瑞阳生了个好儿子啊,如此天资不读书求上进那是暴殄天物。”

张萼只盼大父忘掉要责罚他的事,说道:“大父,孙儿也知友爱,介子前些日子眼疾无法看书,孙儿让范珍、詹士元等人轮流读书给介子听,洋洋三十卷的《春秋经传集解》都已读完,现今又开读——介子,最近听什么书?”

张原答道:“《春秋繁露》和《春秋榖梁传疏》。”

张萼道:“对,就是这两部书,介子听书一遍就能记住,若是自己看书,那也与常人一般。”

张汝霖对张岱说道:“好生款待你的同学友人,还有,你去对可餐班说‘惊梦’一出再演一遍,谑庵先生要观赏。”看着张原道:“你随叔祖来。”向王思任做个“请”的手势,与王思任并肩回寿花堂。

张原知道这位族叔祖有话要单独问他,便迈步跟在后面,张萼从后扯了扯他袍袖,拱手作揖,求张原帮他掩饰,张原点头。

张萼即命一个伶俐的小厮飞奔回府,定要找到那三卷《金瓶梅》,然后放回大父卧室的另一处,只要找到书就好办了,他再收买大父身边的侍婢,给那侍婢一些钱物,让侍婢对大父说三卷书是她收拾床铺时放到另一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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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当时年少春衫薄 第十九章 左耳进右耳出

霞爽轩在东,寿花堂在北,戏台在南,围在中间的就是半亩大小的一池碧水,在霞爽轩或寿花堂都可以观赏戏台上的演出,轩、堂、台之间有曲廊相连。

前几日一场大雨,暑气消退了一些,依山傍水的砎园当然更为凉爽宜人,午前的日光照射下来,池中鲤鱼往来游动,那些鲤鱼大大小小,颜色红黄灰黑,成群结队地游蹿,当那些鱼儿不约而同潜入水里时,水面涟漪圈圈纹纹,微微荡漾,好似一块丝绸的大幕被风吹皱,这大幕在等着张原去豁然拉开,就会有美妙的事情发生——

“会上演什么,鲤鱼跃龙门?”

张原一边跟在族叔祖张汝霖身后走,一边这样想,一尾肥胖的大红鲤鱼率先跃出水面,幕幔撕破,若无其事。

就在这时,张原听到身边那个紧跟王思任的俊俏少年“嗯”了一声,鼻音婉转,带着询问、试探、矜持,含意丰富,同时脚步一缓,与身前王思任拉开几步。

张原从池鱼这边收回目光,侧头去看,正与少年目光相接,这少年个头比他还高一些,双眸如黑宝石一般,清瞳可鉴,见张原看过来,少年眉毛微微一挑,嘴边那一丝笑意很象王思任,低声问:“你几岁?”

这少年先前立在王思任身后,张原没留意,他眼疾虽然好了,但眼睛还不是很好使,这时近在咫尺,总看得清楚了,第一感便是,这少年是女郎,女扮男装的,因为那肤色、眼神、声音都象是女子——

虽然如此,张原还是不敢确定,这世道怪事多,那“可餐班”的声伎王可餐就是少年郎,可那模样神态比女子还象女子,还有,李玉刚花枝招展的在那唱《贵妃醉酒》,不明底细的人谁敢说他是男的?至于说看胸,呃,这少年一袭素色细葛长衫宽大飘逸,除非很大,否则也看不出来,再说了,他凭什么探寻人家是男是女?

“算是十五岁吧。”

张原答道,这世上不确定事情太多了,他可是两世为人,所以不好斩钉截铁地说自己只有十五岁。

霞爽轩与寿花堂相隔不过四丈远,也就只有问答一句的时间,张汝霖和王思任已经步入寿花堂,转过身来就座,那俊俏少年急趋数步,又站到了王思任身后。

戏台上的曲笛已响起,王可餐袅袅婷婷而出,开唱:“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张原侍立在族叔祖张汝霖身后,等待问话。

张汝霖很耐得住性子,眼睛只看着戏台,手按节拍赏戏听曲,并不开口问话,这想必也是一种试探,看看这个颇有天赋的族孙耐心如何?

张原耐心当然足够,百日的黑暗熬过来,这片刻等待算得了什么,侍立一边,稳稳沉静。

等到“惊梦”一出唱了一大半,张汝霖站起身,走到寿花堂外的围廊上,面对竹树蓊郁。

张原跟了出来,叫声:“叔祖。”

张汝霖点点头,问:“你这过耳成诵的本事真是得了眼疾后才有的?”

张原答道:“是。”

张汝霖道:“这也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而且你眼疾也痊愈了,那我问你,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有这样天分足可自傲了?”

张原道:“晚辈没有这样想过。”

张汝霖问:“怎么会没这么想过?”

张原道:“晚辈觉得记性好若不能活学活用,那读书再多也只能算是两脚书橱,更何况晚辈现在只囫囵吞枣记得几部书,义理不明、文理不通,哪里敢自傲呢,有宗子大兄、祁虎子这样的神童在前,晚辈真没觉得有什么可自傲的。”

张汝霖顿时和颜悦色起来,连连点头:“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你这从容不迫的气度,宗子也不如你,嗯,你今年十五岁,启蒙虽然晚了一些,但还来得及,你眼睛既已痊愈,那就尽早入社学读书吧,先把社学必读的书籍通读了,待明年我推荐你去大善寺师从启东先生,启东先生是万历二十九年辛丑科进士,这些年因为接连守丧,一直未入京选官,启东先生儒学渊博,更且精于制艺,因家贫去年来大善寺设馆,择徒极严,祁虎子已拜在他门下,张萼顽劣,被拒之门外——”

说起张萼,又想起《金瓶梅》,张汝霖问:“你真的不是在张萼处看得的《金瓶梅》?”

张原道:“晚辈不敢欺瞒叔祖,的确是眼疾昏蒙忧愤难当时,梦见一山,有瀑布如雪,松石奇古,山岩间却有几个书架,藏书数千卷,晚辈一一翻看,醒来时能记得大半,而且记性也变好了。”

张汝霖不得不信,说道:“那是你的宿慧,也是福缘哪,好了,你去吧,勤学苦读,会有出人头地之日的,以后若有什么难处就来告诉我。”

张原道:“多谢叔祖,晚辈一定努力上进。”施礼而退——

张汝霖又道:“去向谑庵先生见个礼,莫失了礼数。”

张原正有此意,王思任是他比较欣赏的晚明人物之一,还有,王思任身边的那个俊俏少年是什么人,这点好奇心还是有的。

戏台上的《惊梦》一出已演完,张原走到王思任座前,郑重施礼:“小子张原拜见谑庵先生。”

王思任笑问:“尊叔祖已经考过你了吧,还要来我这里请考?”

张原道:“曲终人散,晚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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