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yīn的龙山,当可望见浅浅投醪河相隔的东张和西张那两座高大的状元坊,身在他国,离家万里,不胜感慨。
金处士双手执着竹杖,与张原并肩而立,说道:“状元公登高思乡了吗。不如赋诗一首抒情。”
张原微笑:“处士还有吟诗的雅兴?”
一边的金中清低声对金处士解释说张修撰等闲不赋诗,赋则名篇,当即诵孟姜女诗给金处士听。金处士表示叹服张状元的不吟则已一吟惊人——
草庐洁净,桌椅俱是不上漆的松木,纹理犹有清香,金处士以自酿的米酒款待张原几人,老仆过来问要不要杀鸡待客,张原笑道:“不必了,我等小坐片刻就要下山。”
金处士道:“请天使一定多盘桓一会,山中人还想多了解一些上国的雅闻。”
张原心想:“难道还有什么外客到来,是我要见的?”便一边饮酒一边与金处士和金中清谈论陶诗,大约过了两刻时。听得空中哨响,忽然坠落到草庐后——
金处士起身道:“几位少坐,草民去去就来。”执起倚在门边的竹杖出门去了。
张原听到草庐后面有“咕咕”的鸽鸣声,心中一动,起身道:“王师傅、穆叔,你们陪金参军饮几杯。我出去方便一下。”
张原转到草庐后面,就见一块巨大的山石边竖着一个竹编的大鸽笼,有十几只灰白sè的鸽子正啄食饮水,金处士和那个老仆立在鸽笼边,听到脚步声,金处士转过身来,凹陷的盲眼正对着张原,说道:“张大人,请过来说话。”
张原走近,身后的马阔齐和舍巴形影不离。
金处士沉默了一会,似在倾听周围动静,然后缓缓道:“建州使者已过了义州义顺馆,为首者名额尔德尼。”
“额尔德尼”是蒙文“宝物”的意思,张原知道奴尔哈赤时代有个创造了满文的大臣被赐名“额尔德尼”,此人姓纳兰,jīng通汉、蒙、朝鲜诸语,博学多闻,与后来的大词家纳兰xìng德应该是有些渊源的,在范文程等汉人投降奴尔哈赤之前,这个额乐德尼算是奴尔哈赤手下最有知识的人,奴尔哈赤派此人来见光海君,所谋不小啊——
张原看着那些鸽子,微笑问:“金处士这是以飞鸽传吗?”
金处士脸现愕然之sè,他这飞鸽传是一大秘密,未想张原一眼就看破,随即脸sè平和道:“上国天使见闻广博,草民佩服。”
张原道:“大唐开元年间宰相张九龄少年时驯养群鸽,每与亲朋往来,只以系鸽足上,依所教之处,飞往投之,九龄目为飞奴,时人无不惊讶。”话锋一转,低声问:“能随时追踪到额尔德尼一行吗?”
金处士断然道:“能。”
张原道:“那就好。”
金处士静等张原后话,但张原说了“那就好”三字后就没话了,金处士问:“张大人将如何对付建州使者?”
张原道:“金处士,说说你们有什么计划,在下只能给以道义上的支持。”
金处士脸露笑意:“我辈正需要上国天使的道义支持,不瞒张修撰,敝邦朝野反对光海君的人甚多,但因为无人首倡反正,如一盘散沙无法凝聚,而且也担心大明朝廷不承认我等的拨乱反正之举,今有仁穆大妃密诏,又有天使支持,此事必成。”
光海君的地位得到了大明朝廷的承认,金处士一方若起兵反抗光海君,会被大明视为叛逆,若一旦派军干涉,那是金处士乃至仁穆大妃一方无法承受的,所以他们才迫切需要得到张原的支持——
张原道:“建州老奴虎视眈眈,贵邦万不能内乱,必须尽快控制住局面,不然一旦演变成两派内战,那正给了奴尔哈赤可乘之机——你们有此把握吗?”
金处士躇踌道:“柳东溟掌握了内禁军,王京守卫也都由光海君亲信统领,仓促间如何能策反,而京畿外的军队又不能无缘无故进入王京,张修撰可有良策?”
山下的大同江传来“咚咚咚”的鼓声,那是端午龙船鼓,朝鲜对端午节也极为重视,午后阳光耀眼,张原眯起眼睛看江上龙舟,却只闻鼓声,不见龙舟——
张原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说道:“我明rì准备启程赴汉城,你们于途中再觅死士制造一场刺杀案,注意,别伤害到我方人手,个别人受点轻伤无妨,这样你们就可借此理由派京畿外的军士护送我入京,有一千军士足以行大事了——如此安排还有难处吗?”
金处士手中的竹杖重重往地下一戳,压抑着喜意,说道:“天使睿智,此计大妙——好教天使得知,光海君听闻天使贵体欠安,已派人再来问候并迎迓天使入王京,那人就是我方之人。”
张原“哦”的一声,问:“是哪一位?”
金处士道:“那位贵人昨rì已奉王命过碧蹄馆,天使明rì从西京启程的话,大约会在凤山郡相遇,至于那人是谁,草民就先透露一下,那人身份尊贵,是光海君之侄,爵封绫阳君,讳倧。”
张原心想:“绫阳君李倧就是代光海君为王的朝鲜仁祖,很好,这算是找对人了,大事必成。”说道:“我有言在先,大明皇帝已经承认了光海君的地位,所以你们仅凭已被废黜的仁穆王后的手来反对光海君是难以服众的,在道义上并不占上风,必须抓住光海君与建州奴酋交往、对大明怀有二心、罔顾壬辰再造之恩这一点来谴责光海君,只有这样,我才好支持你们,以后也能得到大明朝廷的支持。”
金处士连连点头道:“天使所言极是,大明与敝邦义即君臣、恩犹父子,光海君忘恩背德,神人共弃。”
张原点点头,以光海君不忠于大明为由来推翻光海君,那么继任的朝鲜君主只有对大明更加忠诚,因为这是其即位之基,而且借此机会除掉奴尔哈赤的重臣纳兰氏,奴尔哈赤必迁怒朝鲜,此后朝鲜必与大明齐心协力对付建州女真,这才是张原苦心孤诣要达到的目的——
张原道:“那我先告辞了,刺客之事金处士要立即安排好,其实惊扰一下即可,不必造chéng rén命杀伤,我会要求柳东溟加强保护,但那些保护的军士必须是你方的人,不然的话就白费力气了。”
金处士道:“天使初四rì启程,初六rì将至黄海道,那里的节度使李贵是绫阳君亲信,刺客就在那里动手惊扰天朝使团,绫阳君随后赶到,正好提议由李贵领军士护送天使,这样不会引起柳东溟的疑心。”
张原道:“很好,建州使者要全程监视,也莫要打草惊蛇,有事尽量报知我。”
金处士对这个年少的大明天使现在是衷心佩服,简直是《三国》里的智谋高人啊,他们一直受困于无法调兵靠近王京,张原三言两语就为他们指出明路,这等谋略才智,不服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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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如今却忆江南乐 第四百六十六章 端阳雨
当晚平壤府参尹朴奕鸿宴请张原一行,席间柳东溟得知张原决定明rì启程赴汉城,大为高兴,几rì来一直提着的心顿时放下了,与柳西崖、禹烟等人一起连连向两位天使敬酒,张原推说身体尚未完全康复不怎么喝,阮大铖海量,酒到杯干,又乘着酒兴即席赋诗,让一众朝鲜官员甚为佩服,赞叹两位天使都是大才,张原一首诗都没作也得到盛赞。
喝到戌时初,阮大铖大醉,朴参尹用自己的马车送两位天使回大同馆,与柳东溟一道送张原几人到馆前才告辞,两个锦衣卫力士搀扶着阮大铖回房歇息。
天气有些闷热,张原沐浴后执一把折扇踱到少女小贞居处,紧跟着他的依旧是马阔齐和舍巴,这两个川西土兵极其愚忠,张原就是上茅厕他们也要守着。
门关着,白棉纸糊着的窗棂也不见烛光透出,张原叩了几下门没听到应声,心想:“这时是戌末时分,难道这两位朝鲜少女就已睡下了,我还有事要与她们商量。”便加重叩门声,唤道:“小贞姑娘——具姑娘——”
好半晌没听到房内动静,张原心想那位小贞姑娘口虽不能言,耳朵却不聋,怎会听不到他叫门,小贞不能回应,舞女具喜善是能回话的呀,莫非柳东溟等人趁他今rì离了大同馆派人把两位少女抓走了?
张原用力推门,门从里拴上了。舍巴拔出尖刀伸进门缝将门栓割断,抬脚一踢,木门豁然洞开,房内一边昏暗,里间卧室似有动静,张原大声道:“小贞姑娘、具姑娘。”里面有响动但无人应声。
舍巴握刀率先冲了进去,“咦”了一声,张原进去看时。昏暗中见床前一个大浴桶,床上罗帐低垂,房间里充溢着槐花和水气,张原凝目望着那架子床,问:“小贞姑娘,具姑娘?”
罗帐一动,探出一个头来。鼻挺唇润,细眉秀目。正是少女小贞。两手揪着帷帐拢在自己脖子四周——
张原松了一口气,在昏暗里摇头微笑,两个朝鲜少女是在洗浴,他倒是莽撞破门而入了,说道:“抱歉,我在外面等一会,你们穿好衣裳。我有话与你们说。”说罢,与舍巴、马阔齐退到外间。立在门前,马阔齐“嗬嗬”的笑。
片刻后。里间油灯昏黄的光流出,少女小贞端着灯出来了,右衽白裳,紫sè大裙,湿湿的头发已挽成一个髻,一根长长的大钗绾着,少女将油灯搁在小案上,弯腰向张原行礼,然后抬起脸,双颊晕红,又赶紧跪坐着磨墨,摊开一张高丽纸,取一支羊毫恭恭敬敬呈给张原——
张原微笑道:“你听得到的,不需我写字——具姑娘呢?”
少女小贞朝里间一指。
张原又问:“具姑娘身体好些了没有?”心想这么大动静还没把那舞女惊醒吗,难道伤势有了反复又昏迷了?
少女小贞执笔写道:“方才服了药,睡下了,还有些昏昏沉沉。”
张原“嗯”了一声,也在小案边跪坐着,眉头微皱,他今rì见金处士忘了说小贞和具喜善之事,他明rì就要离开平壤,这两个少女该如何安排?
少女提笔写道:“天使今rì见了金先生未?”
张原命舍巴去房外巡视,对那少女道:“见到了,有些事情已有安排,但我国使团明rì就要离开平壤府前往汉城,你和具姑娘何去何从?”
少女的手指纤长,执笔的样子很优雅,睫毛一闪,望着张原,笔下写道:“可以跟着天使上路吗?”
张原沉吟片刻,若把她二人留在平壤府,那具喜善定会被参尹朴奕鸿抓去严刑拷问,少女小贞只怕也要受牵累,他既已决定帮助仁穆大妃和绫阳君这一方,那就不能让具喜善落到柳东溟他们手里,当下问道:“具姑娘经得起马车颠簸吗?”
少女小贞写道:“上国的金疮药极好,具喜善可以乘车。”
张原道:“那就好,你们准备一下,明rì随我一道启程。”说罢,向那少女点了一下头,站起身来往外走,少女小贞也赶紧起身碎步跟着,张原回身问:“还有何事?”
少女摇头,返身举着油灯要为张原照路。
张原微笑道:“不用照明,几步路而已,你回去歇着吧。”走到房屋拐角处回头看,那少女两手捧着灯立在门前,灯光映着明净的脸,眸光盈盈——
……
五月初四上午巳时初,在大同馆待了五天的大明使团终于离开平壤,动身前往王京汉城,柳东溟、柳西崖、禹烟、许筠、金中清诸人陪同随行,柳东溟已得到馆中密报,金处士的女弟子和那个自刺的舞女也跟着大明使团上路了,二女坐在张原的大马车里——
舞女具喜善伤势渐愈出乎柳东溟的意料,他原以为具喜善活不过三rì,不料却被金处士的哑女弟子救活了,张原现在又带她们上路,意yù何为?
这rì行了六十里路,抵达生阳馆,中和郡参事和咸从县县令设宴款待大明使团一行,中和郡参事向柳东溟禀报说大王遣绫阳君殿下来迎上国天使,已行至兴义馆,柳东溟即向张原、阮大铖二人道明此事,张原道:“贵邦大王盛情,待到王京,当面致谢。”心道:“金处士果然消息灵通,来的真的是绫阳君李倧。”
宴会上柳东溟又让金中清向张原询问如何处置舞女具喜善?张原道:“金处士的女弟子还在救治,等伤势基本痊愈、我问完话之后再交由柳大将处置。”
张原既这么说,柳东溟自不好再说什么,只安排人手盯着金处士女弟子和那舞女具喜善。
宴席散后,生阳馆的执役领着张原等人去歇息,一个执役突然在张原身边说了一句:“大人,明rì将至黄海道,请一定小心一些。”
张原回头看时,那执役已经退到一边,灯烛昏暗,也看不清面目,馆中耳目众多,也不好再问,忽然想起少女小贞和具喜善,她们或许会有更真切的消息,便踅到两个朝鲜少女的房间,那房间就在他住处的隔壁——
阮大铖冷眼看到张原进了那两个朝鲜少女的房间,不禁嘴角噙笑,心想:“张介子表面装着柳下惠一般,上回禹参判送来女乐侍寝都拒绝,这几rì却与一个哑女、一个舞女如胶似漆,状元公之风流趣味人所及啊。”摇了摇头,自进房歇息了。
油灯下,少女小贞在编织一个绒线缠背牌,具喜善靠坐在床边,见到张原进来,二女赶紧起身行礼。
张原问:“具姑娘身子好些了?”
具喜善立在床边,躬身答道:“多谢大人关心,奴婢身子好多了。”
少女小贞微微而笑,向张原躬一躬身,坐着继续低头编织手中的缠背牌,这少女虽然口不能言,但〖。Com电子书下载〗举止气度有一种寻常女子难有的优雅雍容,张原瞄了两眼她手中正在编织的缠背牌,这是端午节用来系在小孩子腰间避邪的,山yīn就有这种习俗,没想到朝鲜也是如此——
张原问:“方才可曾有人与你们传递消息?”
少女小贞抬起头,清澈的眸子望着张原,轻轻摇头。
具喜善道:“没人与我们说过什么,倒是经常有人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张原道:“你们不要擅自行动就没事。”准备起身离开。
具喜善看了小贞一眼,问张原道:“大人,会发生什么事吗?”
张原道:“没事,明rì上路你们待在马车里就无妨。”
张原回到住处,写了当rì纪行rì记,心里想着方才那个执役没头没脑的话,看来金处士已经联系到人手,准备明rì在黄海道惊扰大明使团,但究竟何时何地动手却不知真切,这种感觉可不大好,让他有点提心吊胆——
……
五月初五继续上路,上午还是红rì高照,午后突然乌云密布,眼看大雨就要倾盆而下,端午节前后天气就是这么晴雨变幻莫测,此地离黄海道治所还有二十里,附近也无避雨之处,那些锦衣卫带有雨具,披戴着继续赶路,张原坐进马车避雨,少女小贞和具喜善都缩到一边,张原笑道:“请允许在下避个雨。”
少女小贞微笑躬身,忽然将一个五彩斑斓的绒线缠背牌双手托着呈给张原——
一边的具喜善说道:“大人,这是小贞姑娘为大人编织的,祝大人出使敝邦平平安安,请大人一定收下。”
这种绒线缠背牌是小孩子佩戴的,张原都已经官居六品了,戴这个惹人笑,但不忍拂少女小贞的心意,伸手接过,含笑道:“多谢小贞姑娘,姑娘真是手巧,编织得很好看。”
少女小贞低下头去,她很想表达些什么,却无纸笔。
具喜善这两rì身子好了许多,与张原也熟悉了些,感觉到这位年轻的大明使臣的善意,说道:“大人,这里有麻姑酒,大人要喝几口吗?”
端午节喝麻姑酒是中原习俗,张原笑道:“你们哪里来的麻姑酒?”
具喜善睁大眼睛道:“年年端午节前都有麻姑酒卖的。”
张原正待说什么,马车顶篷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