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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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 第2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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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原笑道:“你只会射鸟,肉搏可不如我。”

王微粉脸微红,将手里的一盏茶捧给张原问:“相公辩得如何了?”

张原先辩论了半个多时辰,正是口干舌燥的时候,喝了几口茶,说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辩论不是比力气大、嗓门高,分胜负很难的,我只是要这么一个能辩论的场所表达一下观点而已。”

王微道:“谁说文无第一,相公不就是状元吗。”

张原“嘿”的一笑,舒服地靠坐着,马车驶过积雪的街道……小道不是中西文化史的专家,雅骚也不是论文,意思到了就好,不然单这辩论就可写十万字,所以后两场辩论会简洁一些,重点写辩论在大明朝野的影响。

卷二 如今却忆江南乐 第四百三十章 皇长孙的犀利

十一月十六日上午辩论第二场,东宫传旨,皇太子今日不来国子监听辩论,将在十八日最后一场来听取双方总结性的陈词,这对张原等人而言反倒自由了些,辩论时坐着、站着、踱步都行,不用动辄向皇太子下跪那么拘束,但传旨的东宫太监还没离开,又有虎贲卫护送着皇长孙到来了,皇长孙朱由校爱听张原辩论,其实朱由校听不懂多少,只是喜欢看到张原把别人驳得哑口无言的样子——这日刘宗周辩论伊始就抨击西洋历法,认为历法是中国相传纲维统纪之最大者,而徐光启、张原欲引西人变乱祖宗钦定、圣贤世守的大统历,实乃名教之罪人,刘宗周措词很严厉,张原引进西人火器也就罢了,变更历法却是他绝难接受的,历法关乎纲纪、关乎顺天承运,皇历皇历,不是火器那种微末小道能比的,所以必须坚决反对——现在的辩论已经成了张原和刘宗周为主辩、其他人不时插话补充的局面,张原问:“启东先生对天文历法有研究吗?”

刘宗周冷冷道:“你想说什么,是不是因为我不精于历法就要批驳我,大统历是国初诚意伯刘伯温与精通历法诸贤奉旨修订而成,岂是你这后学小辈和西洋远夷能质疑的!”

刘宗周这种态度让张原很不快,这哪里是治学求道的精神,这是僵化偏执自以为是的学霸,一代大儒的胸襟不过如此,也就不客气地道:“孔夫子都有‘不耻下问’之语,启东先生既不精于历数,为何就不允许他人质疑历法?而且大统历的前身是元朝郭守敬推演的授时历,由诚意伯刘伯温略作修改进献给太祖高皇帝作为皇明新历,但颇有错误不合之处,洪武十七年,高皇帝下令在南京鸡鸣山建观象台,并重修大统历,参考西域回回历来补正,这就是沿用至今的大统历,然而自万历以来,大统历误差越来越大,推测日食、月食屡出差错,钦天监监副周子愚也上疏要求修历——在下要请问启东先生、沈侍郎、徐郎中,为何回回历可以用来参证修改我大统历,而西洋历却不能用来补正我大明历法?是我太祖高历帝气度恢弘开拓进取,还是诸位先生固步自封拘泥僵化?”

这话很犀利,刘宗周觉得脸颊一热,一时难以辩驳,张原昨日利用《春秋》把华夷之辨作了微妙的改变,束缚了刘宗周等人的排外之基——沈榷道:“郭守敬乃我汉人,其授时历修订之后当然可以沿用,回回历亦与我中华历法渊源极深,而西洋人则居心叵测,佛朗机人曾在吕宋屠杀我海外子民——”

熊三拔分辩道:“那是西班牙人的恶行,而我等是葡萄牙派遣来华的耶稣会教士,澳门的葡萄牙人在大明治下也是安分守己,更何况传教士向来反对杀戳,天主十诫之第五诫就是不杀人不害人,沈侍郎不要把他国的恶行栽到我等无辜者头上。”

沈榷不管什么西班牙、葡萄牙,大声道:“汝等耶稣会士企图借助佛郎机人、倭人颠覆我大明王朝,此言流传已久。”

这也太诬蔑人了吧,熊三拔简直悲愤了:“日本幕府将军去年禁绝天主圣教、杀害传教士和教众,凶残如魔鬼,谣言竟说我等耶稣会士要联合日本人来颠覆大明,这从何说起啊!”

这谣言起于广东,之所以把日本人和西洋传教士牵扯上,主要是利用民众对倭寇的痛恨,耶稣会士与倭人有联系,那当然居心叵测了,只是没想到德川家康严禁天主教了,这谣言也就站不住脚——沈榷修正道:“既不是借助倭人,那借助佛郎机人无疑了。”

张原示意熊三拔不要与沈榷争辩这些,对枕榷道:“沈大人言谈殊无风度,方说是耶稣会士借助倭人和佛郎机人意欲颠覆大明,转眼就改口,这样反复无常岂是辩难应有的态度?还有,沈大人说推演授时历的郭守敬是汉人,所以可以沿用,难道沈大人忘了郭守敬是元朝的太史令了吗,依沈大人的高见,蒙元是夷狄,屠杀汉人不计其数,那么做元朝的官吏当然是助纣为虐了,那么南宋末年没有在崖山蹈海而死却归顺元朝的中原百姓一个个都是罪人是吗,那么敢问沈大人祖辈又是从哪里来的?”

沈榷怒极:“我何曾说过这样的话!”

张原道:“好,那么沈大人否认元朝是夷狄了?”

沈榷道:“蒙元就是夷狄。”

张原道:“既是夷狄,那为何我大明要沿用夷狄的历法?”

沈榷强辩道:“地理相同,历法当然可以沿用,而且也是经过修订的,但西洋与我中土远隔数万里,岂能引入他们的历法。”

先秦有名家学派,算是中国古代的逻辑学,但流于诡辩,理论体系远不如西方从亚里士多德开始的逻辑学那么严密,而且名家学派到后来不受人重视,所以象沈榷这样的传统士人辩论起来往往漏洞百出——张原笑道:“沈大人昨日还坚决不信这几位耶稣会士来自西洋数万里外,今日却又以他们是数万里外地理不同来反对引入西洋历法了,真是怪哉,这还有法辩吗,完全是不可理喻了。”

有几个旁听的词林官都笑了起来,心想沈榷被张原逼得方寸大乱了,沈榷远不是张原的对手——南京礼部郎中徐如珂见沈榷理屈词穷,便上前道:“大统历即便有差错,但也绝不能任用西洋人来修历。”

张原道:“若徐大人有更好的修改大统历的方法那是再好不过了。”

徐如珂显然没有修历的能耐,说道:“张修撰如此坚信西洋历法胜过大统历吗?”

张原放缓语气道:“大统历沿用授时历,至今已逾三百年,而用以补正的回回历更已历经千年,年代久远,斗转星移,难免会出差错,而西洋历却是近数十年间推演制订的,其法更为详备,可随地异测,随时异用,这从钦天监几次预测日月之食出错、而以西洋历法预测则分毫不爽就是明证。”

沈榷缓过劲来了,说道:“大统历历经数百年,偶有差错,也是情理中的事,西洋历偶然算对一两次,也不稀奇。”

张原凝视沈榷,缓缓道:“皇历定二十四节气,指导四民生养休息,屡出差错,这是有损皇家和朝廷尊严的事,岂是沈大人轻描淡写就能忽视的,要坚持自己的观点是需要勇气的,沈大人可有勇气与我立个约定:若今后三年内依西洋历法预测日月食错误,那我辞官回绍兴;若依西洋历法预测正确而钦天监却误差甚大,那么沈大人也不用在礼部尸位素餐了,如何?”

彝伦堂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侍读学士郭淐连连摇头,高居上座的皇长朱由校却是大喜,这不是打赌吗,忍不住出声道:“好极,好极,就这么赌。”

一边的钟太监扯了扯朱由校的袖子,示意朱由校莫要说话。

沈榷心里清楚西洋历或许更准一些,但现在不是准不准的问题,而是华夷之辨,只要是西洋的,不管好坏,一律不纳,所以沈榷不会与张原立这赌约,义正辞严道:“我辈官职受命于皇帝,由吏部加以考核,岂能等同于市井之徒,叫嚣赛赌,这是对朝廷名器的不敬。”

这下子沈榷倒是占住理了,张原轻蔑一笑,说道:“格物致知,乾坤朗朗,你既不敢坚持自己所见,千里迢迢来北京辩什么,只想沽名钓誉吗?”

沈榷气极,左右一看,彝伦堂上皇长孙最尊贵,就向皇长孙施礼道:“翰林官张原侮辱大臣——”

朱由校果断主持公道:“那你就与张先生赌。”

沈榷语塞,皇长孙白了沈榷一眼,又道:“你既不敢与张先生赌,又拿不出比张先生更好的改历法子,那你们到底是想干什么呢?”

皇长孙总结得犀利啊,彝伦堂上一片沉寂,沈榷诸人大为沮丧,这辩论已经完全脱出了他们的掌控,现在看来非但禁教令难以颁行,这些西洋人倒是很有可能参与修历了!

张原道:“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江海不择细流故能成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我泱泱大明岂会容不得西洋远臣?大统历年代久远,节气推算误差愈大,必须修历,有错为什么不能改?”

沈榷等人默不作声。

张原又道:“请熊司铎为殿下和诸位大人演示一下简平仪,可以了解一些天文历法的基础知识,简平仪其实就是星盘,与汉代张衡的浑天仪相比简明一些,回回历中就提到了这种星盘。”

熊三拔便取出一个附有铜环的圆形铜盘,铜盘正面绘刻有地平坐标网、赤道投影等刻度,并配有可旋转的网环和表标,星盘背面绘有用于测定太阳在黄道上位置的刻度和窥望游表——熊三拔向皇长孙禀道:“殿下,演示星盘需要在天空下才可以,要对着日月星辰。”

朱由校道:“那就到堂外空地去演示。”

熊三拔携盘走出彝伦堂,皇长孙朱由校兴致勃勃跟了出来,其他官员见皇长孙都去观看了,他们不去岂不是失礼,就一齐都跟了出来,只有老僧莲池最淡定,枯坐念佛,并不动弹。

彝伦堂外露台边,熊三拔先垂直悬挂星盘,通过星盘上的窥望游表对准太阳,一般雪后都是晴天,今天太阳就很明朗,熊三拔向众人演示如何推算太阳距离地球的高度,再通过一定的规则移动网环和表标,就可以计算出当下精确的时刻……熊三拔讲解演示了小半个时辰,这些翰林词官原本都是聪明才智之士,只要不是象沈榷这样顽固的,都对天文知识有了不少的了解,对此最感兴趣的是皇长孙朱由校,他让熊三拔把这副星盘送给他,他要带到宫中去玩,熊三拔自然是求之不得,赶紧奉上。

已是午时初刻,皇长孙回宫,众官正待各自散去,一直不开口的莲池大师突然让侍者把徐光启和张原叫住,张原便过去恭恭敬敬询问莲池大师有何吩咐?

老僧莲池看着徐光启和张原道:“沈檀越把老衲请到北京来,实在是不智,佛法来自天竺,天主教来自西洋,沈檀越既要申明华夷之辨,就该单以儒术与天主教义辩驳,不该把老僧叫来,所以老僧只好一言不发。”

一旁的沈榷也觉羞惭,这的确是他考虑不周,要辩也应该分开来辩,儒和天主教、佛和天主教,现在这样混在一起只有互相掣肘——老僧莲池又道:“老衲旁听了这两场辩论,这位张翰林主张包容并蓄,这很好,但老衲要问一句,既然要包容并蓄,那为何天主教士屡屡毁我佛,甚至有毁坏佛像之举?当初泰西传教士进入大明国境,起先是化装成僧侣,人称西僧,沿途的佛寺僧人对这些西僧也甚是友好,岂料这些传教士在大明略有根基之后,即大肆辟佛,所谓辟佛补儒,这等心术似乎与他们宣扬的天主十诫不符吧?”

徐舅珂附和道:“投机钻营之徒而已。”

张原知道莲池大师说的是实情,躬身道:“大师教训得是,天主教的确有不对之处。”对徐光启道:“徐赞善,请你给莲池大师回句话吧,天主教要想在大明传播,必须尊重大明的传统,耶稣会士可以宣扬教义让人信教,但不能强迫他人信教,信什么教是各人的自由,不能把佛教当作靶子攻击。”

徐光启默然,半晌道:“待我与龙司铎等人商议一下,明日答复莲池大师,如何?”

老僧莲池点点头,转而目视张原,干枯薄亮的脸露出笑意,合什道:“果然是天童师兄撞过的人,这样的气度才是有益苍生之大人物。”说罢,扶着侍者的肩膀,出国子监去大隆福寺。

沈榷等人听不明白莲池大师说什么,只知道莲池大师对张原方才的回答很满意。

卷二 如今却忆江南乐 第四百三十一章 功利与惜羽

。出了集贤门,张原一眼就看到自家的那辆马车停在成贤街边那株红皮松下,因为驾车的马有些特别——

自搬到李阁老胡同这边,为了出行方便,张原花了三十两纹银添置了一辆单辕马车,驾车的这匹青sè骟马来自大同得胜堡,马龄八岁,正是壮年,驾车的姚叔觉得京城寒冷,就给大青马腰脊上披了一块大红的棉垫防寒,其实并无必要,蒙古马不畏严寒——

张原与徐光启等人拱手道别,向红皮松下的马车走去,心里想着后天辩论总结之事,刚才这第二场辩论张原自感满意,象沈榷、徐如珂这种迂腐僵化的大明官员除了动用权力强行压制西学或者死咬所谓祖制之外,真要辩理是辩不过他的,而刘宗周固然儒学jīng深,但涉及到天文历数又是其短肋,最妙的是昨rì他以《chūn秋》“华夷之辨”束缚了对方的手脚,所以今rì辩论他们一方取得了压倒xìng的胜利……

“少爷——”

穆真真从马车一侧闪了出来,穿着石篮sè襦裙,脸sè白净如瓷,笑意盈盈,穆真真已有五个月身孕,虽然穆真真自己并没觉得有多累赘,还想跟着张原外出,但商澹然命她多休养,所以她最近很少来衙门接送张原了。。。

张原笑问:“真真今天怎么来了,待在宅里闷了?”

穆真真道:“先前清墨山人来报喜说nǎi茶妹前天夜里生了一个女儿,少nǎinǎi就准备了一些礼物让微姑去探望,婢子就跟出来了。”说着,拉开车门让张原上车,王微在车里伸手拉了张原一把,随后穆真真也坐上来。车厢里就显得有点挤。

王微轻笑道:“真真坐在相公腿上吧。你是双身人呢,别被挤到了。”

穆真真抿唇笑道:“微姑坐,微姑身子轻巧。不会压着少爷。”

“一边一个,都坐到我腿上来。。”

穆真真不肯,王微就与张原紧贴而坐。好让穆真真坐得舒服些。

张原左拥右抱,很是乐哉,说道:“清墨山人喜当爹了,可喜可贺——那我们现在是去东四牌楼吗?”

穆真真道:“少nǎinǎi带着鸿渐小少爷已经先回东四牌楼了,让少爷散了衙也去那边,婢子和微姑去探望董nǎi茶母女。”

张原道:“我也陪你们一道去,探望一下就回来。”

姚叔驾着马车刚掉过头来,却听一人叫道:“张介子,我有话与你说。”

张原听出这是刘宗周的声音。心想:“启东先生要与我说什么,还想说服我?”撩开窗帷一看,就见刘宗周骑着一头驴。一个仆人牵驴。已经走到红皮松下。

“启东先生何事吩咐?”辩论归辩论,张原对刘宗周依然很敬重。

刘宗周下了驴。说道:“张介子,我坐你的车吧,一路去会同馆,慢慢说话。”他哪里知道张原车里竟然还有两个侍妾,简直是骄奢yín逸。

半靠在张原怀里的王微以袖掩口忍笑,穆真真也是有些忍俊不禁——

张原对刘宗周道:“我不往会同馆那边去,学生下车陪先生步行走一程吧。”说罢放下车帷,让穆真真从他腿上挪过去与王微同坐,他好方便下车。

积雪被铲到大街两侧,堆垒得好似两道冰雪矮墙,午时阳光朗照,映得雪墙格外晶亮,道路也格外整洁,张原与刘宗周跟在马车后面往南而行,刘氏仆人牵着驴随后——

刘宗周皱着眉头,一边走一边捋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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