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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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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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原拉着张萼让他坐下,扭头对书房外唤道:“上茶,上茶。”

小厮福儿赶紧端上茶来,偷偷看了燕客公子一眼,三公子的脸还是气得有些红胀,却是老老实实坐在那里,与往常不揍人不消气大不一样,小厮福儿暗暗称奇:三公子怎么这么听介子少爷的话,真是稀奇!

张原挥手让小厮出去,然后端起茶喝了一口,方道:“三兄,听我一言,卖你望远镜的那商人没有欺骗你,这望远镜在当下的大明朝极有可能只此一件,当然,一百八十两银子应该是贵了点,但你要想想,这望远镜从数万里外的泰西国运到澳门,贵点也说得过去。”

张萼吼得口干舌燥,喝了两口茶,问:“既然只此一件,那你怎么一眼就知道是望远镜,你,梦里见过?”

张原笑笑,不正面回答,说道:“我梦里还见过很多事物,远超出你的想象,所以我知道不稀奇,很多事除我之外,无人知晓。”

张萼笑了起来,摇着头道:“罢了罢了,介子你是神仙,我赢不了你,我甘拜下风——”眼珠子一转,道:“不,我还有一样宝物,包管你前所未见。”

张原听说还有宝物,心想:“张萼这家伙宝贝真是多啊,有钱就是好,可以搜罗到大量好东西,看来我读书科举之余,还得想点求财之道,没银子办不了事啊。”说道:“好,让我见识一下,不过我有言在先,不管我识不识得此物,你不得发火,不得摔东西。”弯腰拾起那断为两截的望远镜,连连摇头。

张萼道:“我绝不发火,不摔东西,大丈夫言出如山。”

张原道:“取宝物出来吧。”

张萼道:“介子你还得蒙上眼睛才行,此宝光芒万丈,会伤到你的眼睛。”

张原依言戴上眼罩,听得张萼出了书房,过了一会,回来了,不是一个人,还有个女子的脚步声,男子脚步与女子是有区别的,便问:“三兄,你带了谁来?”

张萼道:“一个女婢,捧宝物的——莲夏,快把宝物捧到介子面前,小心点,捧出来,让介子摸摸,看他知不知是何物?”

张原听到那名叫莲夏的婢女娇怯怯答应了一声,轻盈盈走到他面前,带来淡淡的芳香,随即便是“窸窸窣窣”的声音,看来那宝物用锦缎包裹,果然珍贵啊——

一边的张萼道:“介子,伸手,往下一些。”

张原伸手过去,触处细腻如瓷,不禁一愣,这是何物?手上微微用力,盈盈一握,但觉绵软如酥,随手赋形,掌心还被一凸点顶着,不自禁地按住一揉,面前的婢女莲香突然娇哼一声,声音媚得让人心一颤。

“要命了!”

张原赶紧收回手,笑骂道:“张燕客,你也太荒唐了,这算什么事啊,这个莲夏,出去出去。”一边扯下眼罩,看到一个长袖短衫、碧萝长裙的女子背影闪出门去。

张萼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按着肚子一边笑一边说:“哈哈哈哈,介子,我真服了你,你还真连这个也见识过,哈哈,你不是童子身了吧,是谁,伊亭还是兔亭?”

张原家总共就这么两个丫头,不过想想兔亭实在太小,不大可能,张萼就一口咬定伊亭与张原有染。

张原哭笑不得,喝道:“别胡说!我问你,唐人小说《南柯太守传》和《枕中记》你可曾读过?”

张萼正经书不喜欢读,举凡野史笔记、艳情小说他是要看的,道:“自然读过,《枕中记》就是黄粱一梦嘛,《南柯太守传》经临安汤若士编成南曲《南柯记》更是家喻户晓,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张原道:“告诉你吧,我做的那个梦便与这《南柯记》、《枕中记》差不多,所以我见多识广,就是这样。”

张萼定定的看着张原,问:“你娶公主当驸马了?做高官了?”

“谁当驸马做高官了?”

一个妇人的声音突然在书房外响起,张萼的母亲王夫人来了,张原赶紧起身行礼。

王夫人瞧着狼藉的书房,皱眉道:“萼儿你这又是做什么,好好的又摔东西!”

张萼笑嘻嘻道:“母亲,孩儿和介子说戏玩耍,要扮个武生,不慎撞倒了这些器物。”

王夫人忙问:“伤着身体没有?”

张萼舒展着手臂道:“没有没有。”

王夫人听婢女春兰说张萼又发脾气了,又气又急,张萼每次发脾气都是伤人伤己,所以赶紧过来看,听了一句“驸马公主”什么的,看来儿子的确是与张原在演戏玩耍,便道:“不要胡闹了,也玩够了吧,张原,你娘喊你回家吃饭了,回去吧。”还把张原当小毛孩呢。

张原便向王夫人施礼告辞,张萼送他出来,一路笑个不停。

张原道:“三兄,那望远镜只是连接处坏了,镜片没有破碎,你找能工巧匠修好,这望远镜的确是大明朝独一无二的。”

张萼答应了,还在笑。

张原道:“别送了,你回去吧,明日一早记得陪我去大善寺。”

张原独自经三拱石桥来到自家后院门前,觉得那只手掌腻得慌,便去投醪河洗了洗手,想想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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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当时年少春衫薄 第三十六章 后台

第二天早上,张原还在喝米粥吃绿豆饼,张萼带着一个健仆和一个小厮就过来了,这家伙想到要做一件事那比谁都急。

张母吕氏道:“今日天气阴阴的,怕是要下雨,你们还是改日再去大善寺吧。”

张原道:“儿子本来昨天就要去的,因为送宗子大兄晚了就没去,今日一定要去了,下雨就更好,只盼启东先生见我冒雨前来求学,念我心诚,就收下我了。”

张萼笑道:“下雨算得了什么,要下雪,介子跪在雪地上苦苦哀求,跪上个一天半天的,就是神仙都要收下你。”

张母吕氏笑了,却道:“若那启东先生真这般难讲话,我儿也不必苦苦哀求,山阴县这么大,就没有其他明师了吗?”

张母吕氏只是一个慈母,并没有多么高超的识见,她不想让儿子受委屈吃苦头,什么孟母三迁、岳母刺字,那是传说,而她只是一个疼爱孩子的母亲而已。

张萼对刘宗周全无好感,赞道:“五伯母说得对极了,明师多得是,何必非要向刘启东那穷酸求教。”

张原道:“孩儿晓得,死乞白赖苦求没有用的,孩儿会让启东先生明白,孩儿值得他教。”

张原带着小奚奴武陵与张萼三人一道正待出门,却见县署的两个差役登门了,其中一个就是那日廨舍晚宴后奉侯县令之命送张原回家的那个刘差役,两位公差今日上门是送银子来的,张大春侵吞的三年租银已经追讨回来,一百五十两,一分不少。

张萼大大咧咧道:“才一百五十两,你们当差的从中私吞了不少吧。”

纨绔恶少张萼在山阴是无人不识,身高体壮、络腮短须的刘差役只有叫屈道:“三公子,小人哪敢啊,当日结案明明白白是一百五十两——介子少爷,小人没说错吧?”心道:“若换个其他人家,怎么也得从中捞个三、五十两,可张原是县尊看重的人,又是张汝霖的族孙,真是一分也不敢动,白白跑腿受累却还要遭盘问,真是没天理。”

张原道:“没错,是一百五十两,多谢两位公差——”猛然想起一事,问:“张大春请秀才姚复写状纸诉讼,付了二十两定银,这个讨回来没有,在这一百五十两银子当中了吗?”

刘差役脸现尴尬之色,说道:“介子少爷,只要一百五十两银子一分没少,其他的事少爷就不必多操心了吧。”

这么说姚秀才的二十两银子显然是没讨回来,而是从张大春那里多追讨了二十两,张大春不值得同情,但姚秀才更是可恨,怂恿张大春诬告家主,非但没受到惩处,收的讼银竟也不交还,真是岂有此理!

张原心里清楚姚秀才要把持讼状就定然要与县署的吏典衙役勾结,所以这些差役不去追讨姚秀才只威逼张大春,说道:“两位公差辛苦了,在下本想给几两银子请两位喝茶,既然姚复的银子没追讨回来,那就请两位公差再辛苦一下,讨回来的二十两银子就算是我送给两位公差的辛苦钱。”

二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了,姚秀才平日打点这些公差肯定没有这么多,张原诱之以利,不怕刘差役不与姚复翻脸。

刘差役点头哈腰道:“是是是,一定追讨,多谢介子少爷。”

张原见刘差役口气有些敷衍,难道是畏惧那讼棍姚复,便又道:“县尊说过,要革去姚复的生员功名,两位公差不必忌惮他。”

张萼火爆脾气,叫道:“姚讼棍敢状告我张家人,不行,现在就去讨回银子来,刘差役,前面带路。”

膀大腰圆的刘差役那张黑脸显出极为难的样子,作揖道:“不瞒两位公子,小人的确不敢追讨姚秀才的银子,若哪一日真把他生员功名给革了,那时小人再为介子少爷去追讨他的银子。”

张萼勃然大怒,叫着:“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张原却是眉头微皱,姚复不过是一个秀才,若说是举人话刘差役这般怕他还说得过去,举人是可以当官的,示意张萼不要发火,问:“刘公差,你的意思是说县尊大人革不掉姚复的功名?”

刘差役心道:“这个张原心思实在机敏,一下子就看透了我的心思。”赶紧摇头道:“小人可不敢说这样的话——”声音往下一压:“不过小人听说姚秀才的堂兄是个京官,好象是吏科给事中,三年前回乡一趟,连布政司的大老爷都敬他,日日请酒。”言下之意很清楚了,连浙江布政使都敬畏姚复的堂兄,侯县令还敢动姚复?

六科给事中是七品言官,明代言官品秩虽然不高,但权力很大,监察六部诸司,弹劾百官,这些言官固然有很多直言敢谏的,但贪赃枉法、公报私仇的也很不少。

张原点头道:“果然是有后台的,不然山阴县生员有多少,姚复如何把持得了诉讼。”

一边的张萼道:“大父正是被言官弹劾才辞的官,难怪姚讼棍如此嚣张,我不信就治不了那姚讼棍。”

刘差役取出一纸公文道:“介子少爷没其他吩咐的话,请在这里画个押,表示银两足额收迄,小人好回衙结案。”

张原画了押,命武陵封二两银子送给刘差役二人喝酒,两个差役连称不敢。

张萼嚷道:“姚讼棍的银子讨不回来,还送他们银子做什么,一分都没有!”

张原道:“这是两码事,姚复的事不能怪刘公差他们——两位尽管收下,日后若真革了姚复的功名,那时还得两位出力追讨。”

刘差役推托不得,只好拜谢收下,出了张家的竹篱门,对同伴道:“这位介子少爷不但聪明,而且稳重,还很会做人,小小年纪,了不起。”

同伴道:“姚铁嘴得罪了张家人,只怕不会有好结果。”

刘差役道:“我等听差办事的下人,见风使舵就是,不过这张家介子少爷日后定然有大出息,不是张三公子那草包能比的,那草包就知道叫嚷——”

厅上的张萼果然还在那叫嚷,说咽不下这口气,要带几个仆人打上门去。

张原道“三兄,这事不要鲁莽,事情闹大了不好收拾,叔祖定要责罚我们,姚复现在有功名在身,不好轻易动他。”

张萼瞪起眼睛道:“那就这样算了,不行,绝对不行!”

张原道:“当然不行,姚复一定要整治,我自有办法,走着瞧。”

张萼顿时转怒为喜,问道:“介子有何妙计,快说快说。”

张原道:“不急,我们先去大善寺——啊呀,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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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当时年少春衫薄 第三十七章 二顾茅庐

七月下旬的天气依然炎热,但这雨一落下来就有凉风随至,一阵秋雨一阵凉啊。

张原见这雨淅淅沥沥不紧不慢地下着,看来是有得下一阵子了,不想再拖,与张萼几个打着伞去大善寺。

从张原家到大善寺大约五里路,除了一段青石板路,其他都是沙土路,雨才下不久,土路还没开始泥泞,就怕回来时路滑不好走,张萼和张原穿的白皮靴,武陵他们则是草鞋,张原是自己打伞,张萼呢,只顾走路,那个健仆伸长手臂为他打伞,自己只戴个竹笠遮雨。

张萼问道:“介子,你说咱们该怎么整治那姚讼棍?”

张原道:“姚讼棍生员功名未革,不好堂而皇之整治他,得用奇兵,先打听一下姚讼棍有什么癖好,还有他以前做过的恶事、得罪过的人,只要是关于他的事,了解得越多越好。”

张萼心领神会道:“明白了,这叫知彼知己,然后呢?”

张原笑道:“先了解了,才有然后。”

张萼道:“好,这事交给我了,我让下人们去打听。”想起另一事,说道:“那望远镜我已命人送到杭州去修理,杭州能工巧匠多——介子,我送你的眼镜呢?”

张原道:“在小武的搭兜里。”

张萼道:“怎么不戴上,也让那刘宗周瞧个新鲜。”

张原道:“那我给你戴,你戴上眼镜启东先生就认不出你了,你就与我一起拜在他门下。”

张萼笑道:“难道要被他赶两次吗,那眼镜我也戴不得,一戴就头晕眼花。”

……

一路说话,早到了大善寺,下雨天这寺前广场就冷清了许多,摊贩少,香客也少,张原游目四望,没看到那个背竹篓卖橘子的堕民少女,想着应该抽个时间去三埭街看看她,那些喇唬一旦放出来只怕还会去找她麻烦的。

几个人绕到寺后,张萼指着那一排茅屋道:“就是那里,你自己去吧,不然那穷酸看到你与我一道,只怕立即赶你走。”

张原道:“咦,还真是这里,我前日来就没看到有人。”

武陵道:“少爷,那边门现在也还是关的。”

张萼的小厮福儿先跑过去看,觑着门缝一间间看,跑回来说:“公子,没看到有人,五间房子都没人。”

张原怅然道:“莫非启东先生的学馆搬走了?”

张萼道:“难说,或许那穷酸收不到学生,只好离开了。”

张原道:“问问寺里的和尚就知道了。”与张萼绕回前殿,正遇那日在后山见过的那个中年僧人,这僧人在大善寺看来是颇有地位的——

“大师父,请问一下,后边设馆的启东先生哪里去了?”张原恭恭敬敬问讯。

那中年僧人也认出了张原,合什道:“阿弥陀佛,刘檀越逢单日授课,双日休息,今日是七月二十四,刘檀越一早外出访友了。”

张原心道:“我前天来也是双日,难怪不见人。”说道:“谢过大师父,那我明日再来。”

张萼道:“搞得象刘备三顾茅庐似的,你当他是诸葛亮哪,依我说就另找明师去,八股文写得好的人有的是,刘启东不过是有点虚名而已。”

中年僧人也认得张萼,张汝霖的孙子嘛,就是前些日让刘檀越赶走的那个学生。

张原道:“不管启东先生肯不肯收我,总要见上一见,明日我自来,不需三兄相陪了。”合什向那中年僧人告辞,忽问:“大师父,前日在后山骚扰的那三个喇唬,送到官府如何发落了?”

中年僧人摇头道:“还能如何发落,这些喇唬很有些门道,当日就放出来了,小寺以后还少不了要受他们骚扰。”

张原一惊,前天就放出来了,喇唬们只怕已经找去三埭街了,得立即赶去那边看看,便道:“三兄,我们走吧,我突然想起一件急事。”

张萼也一脸肃然地向那中年僧人告辞,说道:“祝大师父早日得证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然后笑嘻嘻转身就走,走出大殿就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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