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王微见张氏兄弟交头接耳、目光闪烁的样子·她这聪明人稍一观察就明白怎么回事了,顿时俏脸飞霞,皱了皱鼻子,走下几步到篷檐下,说道:“两位相公,非礼莫视。”心里却是暗笑:“这个张介子,平时看似老成稳重,这时却也显少年好色本性,与张燕客也差不多。”
张萼笑嘻嘻道:“不知王微姑之美者,无目者也——我又不是瞎子,你站在那里,我看到了若装道学转头不看,心里天人交战肯定难受,所以干脆尽情地看,这还得怨你自己,是你诱惑我们兄弟。”
王微道:“燕客相公倒是振振有词,这是美色祸水论吗?”
张岱"端着个茶盏过来了,问道:“说些什么,什么美色祸水?”
张萼笑道:“大兄错过了好风景,可惜可惜。”
张岱不明所以,还以为真的错过了岸边的好风景,赶紧从篷窗探头向船后看,迭声问:“在哪里,在哪里?”
张萼笑得打跌。
王微岔开话题道:“前面便是武定桥,小女子就在那里上岸,这一路来多谢三位相公照看,小女子感激不尽。”说着,盈盈向三人福了福。
张原、张岱、张萼都作揖还礼,张岱道:“眉公托付的,岂敢怠慢,修微姑娘聪慧多才,这一路来,我等也是受惠不少,如沐春风一般。”
张岱这是实话,有王微同行,这长途水路颇不寂寞,王微对自己与张氏兄弟三人关系分寸把握得很妙-,不即不离,造成一种很奇怪的似友情又非友情的关系,张氏兄弟觉得与她相处很是愉快,小有暧昧,却不至于猥亵——
张萼大咧咧道:“修微姑娘,既至金陵,不请我兄弟三人喝酒吗?”
王微笑吟吟道:“三位相公肯赏脸,小女子求之不得,那就请在武定桥一起上岸吧。”
张原、张岱都觉得不妥,今日已是六月十五,十七日要到礼部报到,十八日就是国子监入学考试,这一到南京先跑去曲中旧院喝花酒,若被国子监的教官知晓,少不了会有麻烦,张岱道:“待我等在国子监安定下来,再来访修微姑娘,我还要请修微姑娘领我去拜访闵老子呢。”
张原想起一事,说道:“据说国子监监规极严,不许监生外出,不知是不是这样?”
张原曾向王婴姿的兄长王炳麟打听过南京国子监的事,王炳麟说国子监每班四十人,给一面“出恭入敬牌”,由各班值日生员掌管,凡要出入国子监,必须有这“出恭入敬牌”,也就是每天每班四十人只允许一个人外出,而且必须在天黑前赶回,不得在监外过夜——
王微笑道:“国子监监规严不严非小女子所知,但每当夜凉人定,风清月朗,从武定桥至长板桥,那簪花约鬓,携美同行,此吹洞箫,彼度妙曲的大抵是国子监中人。”
张萼哈哈大笑:“这样我等就放心了,不然的话等于坐监入狱,那就无趣了。
张原也笑,心道:“当日王炳麟与我说这些时,王婴姿也在边上,所以王炳麟要把国子监说得严格一些,好显得他在国子监很用功。”
船到武定桥,女郎王微率先上岸,小婢蕙湘抱着个竹奁、薛童提着鸟笼、姚叔挑着一担行李先后上岸,都在岸上向张原三人行礼,多谢一路关照——
王微道:“三位相公再往西北行五、六里,在止马营码头泊船上岸便是,那里距离六部衙门不远。”
张原拱手道:“多谢提醒。”
王微嫣然一笑,扶了扶头上的宽沿竹笠,转身长板桥畔的“幽兰馆”而去,浪船也离了武定桥继续顺流往西,张萼看着王微窈窕的背影,叹道:“这么个妙-人,与我兄弟三人同船半个月,竟然丝毫不染,是这女郎高洁,还是我兄弟三人无能?”
张岱、张原皆笑。
张萼又道:“不知这女郎对我兄弟三人哪个偏爱些?”自问自答道:“想必不分轩轾,我兄弟三人都是一般的俊拨不群,女郎挑花了眼,不知爱哪个才好——”
张岱道:“依我看这女郎偏爱介子一些。”
张萼也表示认同,却道:“若介子殷勤一些,这女郎或许就投怀送抱了,介子却有些假道学—ˉ—”
张原忙道:“两位兄长,我们是来读书的,其他事也可以做,但不要喧宾夺主嘛。”
说说笑笑,早到了止马营码头,兄弟三人在夕阳下上了岸,也没打算找客店住宿,反正船上也住惯了,待在国子监安定下来再说,看租赁房子暂住,宗翼善曾在南京待了几个月,他说从止马营往东北行两、三里就是南京六部衙门,再过去就是紫禁城,自永乐帝迁都北京后,这南京紫禁城里就没有皇帝,只有几个留守的太监,两百年来只有正德皇帝到过南京——
张原一行在码头附近的酒家吃了一餐起面饼和馄饨,没敢饮酒,因为等下就要去拜见焦太史,宗翼善说焦太史的澹园与六部衙门离得很近,距此不过两里路。
南京起面饼和馄饨都很有名,乃是金陵饮食“八绝”之二,所谓馄饨汤可注研(形容其清)、湿面可穿结带(形容其筋韧),口味不错,张原等人饱餐一顿,结账出门时,见一轮圆月正从紫金山那边升起来,清辉朗朗,这是十五的圆月啊。
张岱、张萼、张原、宗翼善,还有武陵、能柱诸仆也跟去,穆真真不用说,紧跟少爷的,张原让来福去买一些时鲜果品送给焦太史,众人来到澹园,投进拜贴,很快就听到一个爽朗的声音道:“介子,你们才到啊,我等你们多日了。”
张原一听,这是焦润生的声音,上月焦润生还在杭州,没想到也回南京了,喜道:“润生兄早到了吗,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焦润生快步而出,眼光扫过众人,作揖施礼,见到宗翼善,大喜,上前执手道:“宗兄终于得脱牢笼了吗,自你归华亭后,家父多次提起你,甚是惦念,常常嗟叹。”
宗翼善甚感温暖,这与他在华亭董府的遭遇相比真是天差地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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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如今却忆江南乐 第二百五十六章 波心荡
学澹园占地不过四、五亩,屋舍、亭池、花木布局精当,进是照壁,其后是厅堂,两侧有茶寮、琴室,一座两层三楹的藏书楼最为醒目,藏书楼后是起居的内院,内院右侧有座佛堂,青灯蒲团,黄卷满帙,焦崇佛,主张三教合流,对佛教经典多有研读——
年已七十有五的焦每日手不释卷、笔耕不辍,这时正在藏书楼整理他近几年在金陵、新安讲学的笔记《焦弱侯问答》,见到张原和宗翼善,焦甚是欢喜,却道:“张原,你这次在华亭的事闹得也忒大了,南京六部都传得沸沸扬扬,好些官吏循本追源,知道你是我的学生,就问到老夫这里来了。
张原恭恭敬敬道:“学生不敢阄事,只是适逢其会,董氏鱼肉乡里,民愤极大,终有堤溃爆发之日。”当即将当日之事颇有详略地向焦老师禀明——
焦默然半晌,方问宗翼善父母安否,得知已安置在青浦张原的姐夫家中,焦颇为宽慰,说道:“翼善,你父母既已安置好,那你就先在我这里帮我整理书目,然后徐图出路。”又对张原三兄弟说道:“汝兄弟三人既入国子监就读,那就要立志勤学,勿荒废时光,新任南京国子监祭酒顾太初先生,乃是万历二十六年会试第一、殿试探花,为人端静渊穆,学问弘博精深,鉴于近年国子监学业废弛,顾祭酒要严明规约,督诸生工课,重现永乐年间南监人才济济的盛况——太初先生是我好友,自会看顾你们,你们只须潜心求学就是,不得依着少年心xìng惹是生非。”
张原三人唯唯称是,至二鼓时告辞回码头,宗翼善就留在澹园,他的行李已经由来福、冯虎去船上取来…焦润生送张原兄弟三人出门时,相邀明日中午来澹园赴宴。
六月十六日上午,张原兄弟三人请了一个脚夫当向导,去看国子监在哪个位置…一行人由止马营码头向东北方向而行,途中经过了澹园,因为中午要来这里赴宴,所以这时便没进去,脚夫领着众人又行了三、四里到了成贤街,南京国子监就是成贤街北、鸡鸣寺以南,西北方是钦天台…再过去便是碧bō千顷的玄武湖,南京国子监规制宏大,延袤数里,有监生宿舍(号房)近三千间,永乐二十年,南监鼎盛,有监生九千余人,规制之备…人文之盛,前所未有,而现在…南监衰败,远不如当年盛况——
张原让来福和武陵在成贤街附近找一处幽静的院落,不论租金昂贵,只要离国子监不要超过两里路、清净整洁的,那就租赁下来,虽然听说监生必须住在男子监内号房,但张岱、张萼、张原都有婢有仆,这些婢仆是肯定不能一起住进号房去的,必须在附近租赁房子居住——
中午,张原兄弟三人赶到澹园…与焦老师父子共进午餐,午后品茗论文,张原是焦的弟子,焦自然要询问他这大半年来的学业,张原便将近来所读的书和领悟向老师禀报,焦颇为赞赏…说道:“多闻、多见乃是长学问、养心xìng的窍门,这个多闻多见并非道听途说,而是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这便是圣人之学,口说不济事,须要实践——”
张原、张岱听焦讲了小半个时辰,觉得收益甚多,焦的学问务实、平易,绝非王学末流空谈心xìng者可比,张原道:“国子监的教官哪里有老师讲得这般透彻,学生不去国子监了,就在澹园随shì老师,耳濡目染,也胜似在国子监吧。”
焦道:“莫要小看天下做学问的人,南监祭酒顾太初治学严谨,我也时常向他请教。”
张原道:“顾祭酒学问虽好,但不会象老师您这样耐心教我等啊。”
正四品祭酒是国子监正印官,相当于中央大学校长,一般不会亲自授课——
焦笑道:“老夫年老体衰,来日无多,著书犹恐不及,没有太多时间教导你们,国子监博士、助教、学正当中也多有饱学之士,三人行必有我师,只要肯学,无处不是学问。”
张原道:“老师教训得是。”
其实张原有极强的自学能力,只要有书就行,之所以来南京国子监,求学只是一个方面,另外是为了交友、为了了解南都官场和市井,找到社会朝政弊端、思索解决之道——
焦习惯午后小憩片刻,今日因为张原、宗翼善这两个弟子在,兴致高,就多讲了一会,这时便去休息,让儿子焦润生陪客,焦润生向张原询问翰社之事,表示他也要参加,张原自然是大为欢迎——
焦润生道:介子贤弟,有一事我要提醒你,南京国子监司业宋时勉是董昌门生,恐怕会刁难你,当然,顾祭酒与家父颇有交情,前些日顾祭酒来澹园与家父论金石学,家父说及你们兄弟将至国子监求学,顾祭酒说他最喜少年才俊,顾祭酒会予以关照的,你自己平日稍微留心一点便是了。”
国子监司业是正五品,协助祭酒管理监内一切事务,等于是实权的副校长,董其昌是棵大树,盘根错节,张原倒董牵连起不少麻烦,但张原没觉得自己倒董是冒失轻率之举,他不是道德模范,更不是好好先生,他以后还会得罪更多的人,不然的话混吃等死谁不会呢,说道:“多谢焦兄提醒,我会留心的。”
张萼冷笑道:“一个五品学官能把我们怎么样!”
焦润生道:“燕客兄莫小看监内学官,对外人是没什么权势,但对监生,那是居高临下,现在还好些,少有体罚,而在正德以前,学官动辄责打监生,把监生打死、打残了的都有。”
张岱点头道:“焦兄说得是,我听父辈谈掌故,洪武时祭酒宋讷以严苛著称,监生不堪虐待,有的上吊而死,有的被活活饿死——”
“啊!”张萼瞪起眼睛道:“大兄,你这是吓唬我吧,这是国子监吗,这简直是刑部大狱啊,我们兄弟三人千里迢迢来此难道是找死?”
焦润生失笑,说道:“那是正德以前才有的事,那时学官威权重,监生畏学官如虎,近年倒过来了,监生趾高气扬,学官不敢管束,不过顾祭酒上任据说要严加整顿了。”
张原道:“严厉一些也好,只不要动不动就要打要杀,那谁敢入学。”
焦润生道:“正是,洪武、永乐年间,朝野百废待兴,急须大量文官,国子监监生肄业后可赴吏部选官,而且多得美官,所以监规虽严,还是有诸生踊跃入监,近百年来,尤其是嘉靖后,进士独重,不是进士出身的官至四品知府就到顶了,绝无可能再往上升,而且在官场上易受排挤和遭冷眼,进士出身的即便遭罢黜也多有起复之日,而举贡出身的,一旦罢官就再不会有人提起,直接从吏部除名,所以有志气的士子皆不愿通过监生来做官,怕受人轻视,宁愿苦熬生员或举人,只盼一朝中了进士扬眉吐气——当然,贤昆仲是为明年乡试来求学备考的,并非为通过监生来做官,那又大不一样了。”
张原兄弟三人在澹园用了晚餐,拜别焦太史回止马营码头歇息,次日上午去南京礼部报名,张岱、张原都是算是岁贡,要进行入学考试,然后根据考试成绩编班教学,南京国子监设六堂,分别是正义、崇志、广业、修道、诚心、率xìng,其中正义、崇志、广业三堂算是初级班,修道、诚心二堂是中级班,率xìng堂是高级班,升上率xìng堂,随时就可以肄业选官——
张萼这监生是花了一千二百两银子买的,反而不用入学考试,直接编入正义堂学习,想必南京礼部和国子监官员都清楚,对这些例监来说,考也是白考,难道考不好还退还他们银子不让其入国子监?
当日傍晚,张原兄弟三人在码头附近酒楼用罢晚餐,慢慢踱回秦淮河畔,坐在船头纳凉,见六月十七的圆月皎洁如明镜,bō心dàng,静月无声,张岱惆怅道:“如此好月,tǐng尸卧耶?”
张萼当即提议:“去武定桥访王微姑如何,顺便探访李雪衣,对比一下王微姑与李雪衣谁是曲中第一名妓?”
张原笑道:“三兄明日不用考试,今夜可以去喝花酒,甚好。”
张萼道:“介子,莫要扫兴,莫要假道学,一起去。”
张原道:“三兄让我莫扫兴可以,却不要动辄说我假道学——”
张萼道:“好好好,不说你,一起去吧,说不定明日入监后就不容易出来了,幽兰馆那女郎可是天天盼我们去,望眼yù穿呢,我们于心何忍。”说着哈哈大笑——
陡听船边一个jiāo脆如黄莺一般的声音说道:“燕客相公背后编排人闲话,真让小女子不齿。”
张萼急扭头看时,但见一叶小舟不知何时泊到了浪船边,女郎王微立在舟头,仰头看着他兄弟三人,脸有揶揄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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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如今却忆江南乐 第二百五十七章 琉球王子
第二百五十七章琉球王子
船浮水上,水流缓缓,船头置一条乌木小案,案上三只青瓷杯,茶水刚注满,杯中月轻轻摇曳,莞席上坐着的张岱、张萼、张原三人一起站起身时,船头微沉,杯中月先摇luàn——
那月下舟头的nv郎双手捧着一个圆竹篮,篮里的一颗颗的果子在月光下泛着莹莹光泽,圆圆小小,颜sè淡淡,宛若一斛珍珠,nv郎声音娇脆无比:“这一篮蜡皮莺桃给三位相公品尝——”
nv郎身边的披发童子把另一个篮子也递上来,说道:“这是桃mén枣,我家nv郎给三位相公尝鲜。本章由为您提供”
张萼接过那篮蜡皮莺桃,张原接过桃mén枣,张萼笑道:“惭愧,说曹cào曹cào就到,修微姑娘真是狐仙一般的,神不知鬼不觉就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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