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寓庸先生不在草堂,下午寓庸先生一般不授课,只出题让诸生作文,宽敞的讲学大厅里上百名诸生这时已完成了各自的制艺,正三五成群聚谈辩论,谈天说地、花鸟虫鱼,说什么的都有,张岱与焦润生、罗玄父几人纵论时文,张萼也能找到知己,与几个年轻生员在讲堂一角低声谈笑,看张萼笑得那般猥亵,想必是探讨西湖花船美人的秘密,张萼以前就来过杭州,很有话题可说——
张原去年秋曾在草堂求学,与学堂中二十多位诸生交情都好,范文若编印的张原时文集子流布甚广,而今更挟小三元和痛殴董祖常的名声,自然愈发引人瞩目,一到草堂大厅,那些初次见面的诸生听说这少年书生便是山yīn张原,都是颇为惊讶,没想到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张原会动粗打人,打了大名鼎鼎的董其昌的儿子而能若无其事,实在是有本事,而张原交际应酬,八面玲珑,让众人都觉得这年少得志的张原谦和有礼,毫无骄sè,值得一交,纷纷上前自报郡号姓名——
罗玄父大声道:“诸们同学,久闻张介子有过耳不忘之能,一直未曾领教,今日考考他,在场大约有七十多人与张原是第一次见请依次各报郡号姓名,然后看张原能记忆无误否?若有误,就罚张氏三兄弟作东,在座诸位一起到涌金门外的酒楼饮酒尽欢。
张原笑道:“罗兄要考我,那在下就试一试,若有差错等下酒宴上罚我喝酒。”
众人都觉得要一下子记住七十多位陌生人的名字和面目极难·比临场背下一篇八股文还难,但张原既然答应了,一家一起热闹一番,何乐而不为,便依次上前向张原作揖自报郡号姓名,张原一一还礼,七十多人很快报完了郡号姓名——
罗玄父笑着上前道:“考试开始。”踱到一名面sè微黄的生员跟前,挽其那生员的手面向张原,问:“介子兄,这位是谁?”
张原一揖道:“天台陈木叔陈兄。”
陈木叔笑着还礼。
罗玄父又问了七个人,张原辨貌道名,但听得一片啧啧赞叹声显然张原都答对了,张原超强记忆力让在场诸生印象深刻。
不可能七十多个人一一问过去,那样太傻太无趣,张原与张岱这样安排是为了结交这些诸生,请客喝酒才是王道,待罗玄父问到第九人,这人恰是张原以前认识的,是苏州拂水山房社的金琅之家在华亭去年六月与范文若一道来山yīn拜访张原,与张原交情非比一般张原含笑上前,执着金琅之的手道:“墨斋客兄,让我错认你吧,不然考个没完没了大家都无趣。”
黑斋客是金琅之的别号,金琅之哈哈大笑,对罗玄父道:“张介子错记我的名字了,罚他请客喝酒。”
在场诸生哄然叫好,当即出了讲堂大厅,往涌金门外而去,诸生大多借住在涌金门外到南屏山这一带的民家,有的是住在城西客栈,近百位生员浩浩dàngdàng,步行八里来到涌金门外,张岱早已吩咐仆人把涌金门外最大的酒肆丰乐楼包下,酒楼上下三层开了二十余席,专等诸生前来赴宴张原一路上与金琅之相谈,金琅之是上月才从华亭来杭州求学的,知道董氏设计构陷陆养芳之事,张原问起宗翼善近况,金琅之道:“宗翼善原本为董其昌司笔札,在奴仆中算是上等的,现在罚做应门贱役,短衫小帽,这是故意羞辱宗翼善。”
张原默然不语,他没有对金琅之说什么是他连累了宗翼善之类的废话,他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对宗翼善因相互惜才而结起的友情是真挚的,当初他也没想过要利用宗翼善来打击董氏,因为那时他并不知道宗翼善是董氏家奴,后来知道了宗翼善的真实身份,他就决心助宗翼善摆脱奴籍,现在宗翼善被迫回到华亭董府,遭受屈辱,但他相信宗翼善不会后悔与他的交往,他是真正欣赏并平等对待宗翼善的人,以宗翼善之才,岂甘心做一个上等奴仆,虽然现在连上等奴仆都没得做了—
金琅之越说越愤怒:“董氏作恶岂止这一端,董祖源为扩建长生桥宅第,胁迫数十户民众迁居他处,我有一堂兄也被强行驱赶,一亩多广的祖宅,只给了三十两银子,早上来逼契约,晚上就来逼搬迁,若不卖给他董氏,就有一帮打行青手来sāo扰,fù人、童子都不敢出门,逼迁手段极其卑鄙下劣——”
又道:“这次与我同来求学的还有青浦的洪道泰,也是青浦文社的成员,与董氏还是远亲,有一次与董祖常在华亭的酒宴上相遇,董祖常给众人敬酒,董祖常敬酒霸道,别人不喝也得喝,洪道泰实在没有酒量,不肯喝,这董祖常仗着酒劲,见洪道泰忤他兴致,认为洪道泰是故意藐视他,大怒,喝命下人拖洪道泰去灌马粪,这事说来荒唐,但董祖常就有这么恶劣,这种事他就做得出来,洪道泰向松江知府控告董祖常,却是不了了之,洪道泰深以为耻。”
张原点头道:“等下酒宴散后再与金兄长谈,华亭、上海、青浦三县在此求学的有九人,等下一起商议一下,不能让董氏这般欺压,不然生员的体面何在!”
金琅之知道张原与董祖常之间的仇隙,若张原要斗董祖常,他是乐意相从的,说道:“好,等下我去召集他们一起商议。”
丰乐楼晚宴甚是热闹,张原充分展现了他的交际手腕张口多笑,八方酬酢,言语诙谐,清谈愉悦,赴宴诸生没有哪个觉得受到了冷落,张原有能力调动气氛众人饮酒尽欢而散。
焦润生、罗玄父、张原三兄弟,还有金琅之、洪道泰等松江府八位诸生留下议事,董其昌强迫宗翼善离开南京回华亭,这让焦大为不快,宗翼善为澹园书楼编书目对焦帮助很大,书目没编到一半,就被以其父母相胁迫回华亭,并且遭受屈辱,焦也觉得自己失了颜面·焦之子焦润生自然也对董氏极为不满,而罗玄父与焦润生是好友,又是黄汝亨的得意弟子,黄汝亨因为宗翼善之事对董氏也有微词,所以听说张原要设法帮助宗翼善·焦润生和罗玄父都颇为热心——
张原向松江八位诸生询问董氏在华亭的所作所为,得知董氏收容投靠的奴仆数千人,腴田十万亩,输税不过三分,华亭游船为避税大多投靠到董氏门下,为扩建长生桥宅第,对那些温饱之家,就故意借子母钱让其经商·又从中阻挠·让其亏本,只好以房产抵债·而对一些家境富裕的子弟,就故意yòu赌yòu嫖,看来董氏对付陆养芳的卑劣手段是其惯用伎俩,而且董其昌的房中术,龌龊事甚多——
罗玄父叹道:“世人皆仰慕董玄宰书画双绝,千金求其字画,却哪知其人品这般jiān邪,就算绝大多数恶行不是董其昌亲为,但董其昌纵容其子侄辈、家奴辈作恶,也要算他是首恶,即便抛开这些不说,单就其雇人代笔书画挣钱,就是卑劣之举,正人君子哪做得出这种事,难怪会让宗翼善为其子代考。”
焦润生道:“董其昌声名显赫,门生故吏遍天下,是东宫的老师,谁敢治他的罪,而且这些恶行说起来一大堆,但真要论罪还真说不清,松江知府黄国鼎又是他的门生,谁能奈何得了他董其昌。”
金琅之道:“董其昌父子鱼肉乡里也是看人来的,那些大乡绅他结交得甚好,一般生员和寻常民众,他岂会放在眼里,自然是任意欺凌,张介子的姐夫青浦陆氏家里老人还是有举人功名的,董其昌父子收容陆氏叛主之奴,还要侵吞陆氏的六百亩桑林,实在欺人太甚。”
众人议论纷纷,张原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把松江府诸生说的董氏恶行一一记在心里,戌时末回到白篷船,铺纸研墨开始写“书画难为心声论”,开篇便引用《庄子》的“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而人者厚貌深情”,然后开始驳斥《文心雕龙》里“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xìng情,心是心画,言为心声”这种文如其人、诗画为心声的论调——
张原写这篇文章有明显的针对xìng,他没有指名道姓骂董其昌·但只要听说过董其昌大名的,一看这文章就知道此文讽刺的是谁?——“所言之物,可以饰伪,巨jiān为忧国语,热中人作冰雪文,今有松江豪宦,海内虚名赫奕,心术jiān邪卑劣,丹青薄技、点画微长,交通要津,广纳苞苴,折柬日用数十张,无非关说sī事,迎宾馆月进八九次,要皆渔猎民膏,恃座主之尊干渎不休,罔顾旁观之清议,因门生之厚面嘱托无已,坐侵官府之大权……”
洋洋洒洒,一千多字的文章一气呵成,最后以元好问的诗作结,“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将董其昌的书画人格与其俗世面目分裂开来,让世人看清书画作品萧散不羁、自然真趣的董其昌在卸去艺术人格后的卑鄙真面目,这是一篇倒董檄文,这是给官绅士子看的,自然要作得文采斐然、议论精当,张原是八股文高手,久经训练,现在作这种简直是信手拈来,无怪乎朱元璋要以八股取士,这八股文作得好,逻辑思维能力的确会很强大,不管有理没理,都能说成有理,官场就要这一套——
写好《书画难为心声论》之后,已经是夜半钟声到客船,张原心潮澎湃,无法入睡,又提笔写一篇面向普通民众宣扬董氏恶行的记传体长文“董宦恶行录”——
张原专心写文时,穆真真跪坐在一边看着,张原让她先去睡,她摇头道:“婢子不困,婢子陪着少爷。”
张原知道自己在这里写文这堕民少女是不好意思倒头大睡的,也不再多说,任由穆真真坐在一边,执笔凝思将方才听到的董氏鱼肉乡邻的恶行,以及姐夫陆氏一家与董氏的仇怨以浅显的白话口语写出来,这是方便普通民众看的,就算不识字的听人一读也能明白其中意思——
后半夜,气候温凉,白日里喧嚣热闹的运河埠口此时静谧无声,早早升起的新月这时已经落到西面的宝石山后,夜却并不黑,仲夏夜的天空星辰璀璨,穆真真去舱外看了看星星,回来见少爷还在灯下奋笔疾书,便到船娘的小舱,拨开炉火,炖了一碗银耳莲子羹,却找不到冰糖,只好端着这碗未放糖的莲子羹到前舱,却见若曦大小姐披散着长发,穿着浴裙短衫,脚下是猩红sè的软鞋,这是睡觉时穿的,正与少爷说话张若曦半夜醒来,见弟弟这边舱室还有灯光,便过来一瞧,责备道:“天不会亮吗,要这般连夜用功。”
张原道:“想到要写,就想一气写完,才好安心歇息。”
张若曦打着呵欠问:“你写的什么?”
张原便将那篇“书画难为心声论”给姐姐看,张若曦一看之下,睡意全无,一边看一边点着头,全文看完,赞道:“小原,你实写得好。”听到脚步声,张若曦侧头见是穆真真端着莲子羹进来了,笑道:“真真着实体贴,夜宵送来了,倒把小原服shì得好。
穆真真面sè微红道:“婢子去给大小姐也炖一碗吧。”
张若曦摇头道:“不用了,我先回舱去,小原你也早些休息。”张若瞰衣裙不整,虽然面对的是自己弟弟,也不便久待。
倒董大幕开启,!。
卷一 当时年少春衫薄 第二百零六章 一招鲜吃遍天
不放糖的银耳莲子羹嗅着香,吃起来却有些苦味,张原用白瓷汤*
一口一口舀着吃,穆真真跪坐一边目不转鼻看着,张原侧头笑问:“真真是不是垂涎yù滴?”
穆真真满脸通红,使劲摇头,说道:“婢子是担心没放糖少爷不爱吃一”
张原道:“还好,我现在尽量少吃糖。”本想把这半碗莲子羹给穆真真吃,想想还是算了,很快将莲子羹吃完,穆真真接过碗去洗,张原继续写“董宦恶行录”先前在酒席上听松江诸生说董氏种种劣迹时,张原已经在打腹稿,张原的腹稿厉害,从涌金门外丰乐楼回到运河埠口的船上,他已经打好了腹稿,这时就是等于把腹稿誊真一遍,虽说篇幅甚长,约有五千字,但张原书写速度颇快,不需两个时辰,十余张松江谭笺写得满满,一篇通俗易懂、朗朗上口的长文完成了。
张原搁下手中笔,揉着酸痛的手指,抬眼正要与穆真真说话,却见这堕民少女保持着跪坐姿势,靠在舱门板壁上睡着了,两手搁在tuǐ上,细密的睫毛下覆,不时轻轻一颤,似在做梦,应是好梦,chún边还有笑意一这时都已经交四鼓了,不是夜已深,而是天快亮了,张原不想惊扰熟睡好梦的穆真真,但任由她这样靠坐着睡显然也不妥,可他刚一起身,这绷着一根弦的堕民少女就醒了,赶紧站起来难为情地叫了一声:“少爷”上前收拾笔砚一张原道:“不要收拾了,先睡吧,我也好困了,懒得洗漱。”
穆真真道:“很快的,少爷稍等。、。轻盈走出去,转眼捧了一个水盆进来,先前就已准备好的,张原漱口洗手,倒头便睡,过了一会,洗了笔砚放置安妥的穆真真回来了,掩上舱门,吹熄壁灯,在张原左侧的铺位躺下,她先前睡了一会,这时没睡意了,仔细听,几乎听不到身侧少爷的呼吸声,那就表示少爷也没睡着,少爷睡着了会有轻微鼾声张原是睡不着。两篇长文写下来,精神亢奋,想着即将开始的倒董更是心潮澎湃,这时已经熬过最渴睡的时候,想睡反而睡不着了,而且右肩有些酸痛,悬腕书写三个时辰,任谁都要手痛,听穆真真也没睡着,便道:“真真。你给我揉捏一下右肩可好?”
穆真真“噢”的一声坐起身来,移坐在张原身边,这时是黎明前的黑暗,星光隐去,舱室内伸手不见五指,穆真真盲人mō象一般伸手一mō一按,隔着一层细线毯感觉肉肉的很结实,只听少爷“嘿”的一笑,穆真真脸霎时红得发烫,少爷是趴着睡的,她mō到的是少爷的后tún,手赶紧往上移,在少爷肩颈处轻轻揉捏,心“怦怦”乱跳,她虽服shì张原起居差不多有一年了,但很少与张原有身体接触,这时为张原按摩,起先还mō到张原屁股上了,简直让穆真真羞得无地自容过了一会,听得有人在船尾低声说话,是勤劳的船工夫fù起chuáng了,那船娘道:“这运河水不甚洁净,去那边小溪挑一担水来吧,待会再去。这天还没亮呢。”那船工答应一声一随即穆真真就听得爹爹穆敬岩的声音:“王哥你歇着,我去取水。”这时天sè想必透出些晨曦了,穆真真清晰地听到爹爹穆敬岩提了水桶跃上岸去。
沉睡了一夜的运河埠口苏醒过来了,各种声响纷纷而起,而俯趴着享受按摩的张原也有了轻微的鼾声,穆真真按摩得舒服,睡意不知从哪个角落陡然汹涌,将张原意识淹没晨曦透入篷隙,舱室里逐渐明亮起来,穆真真跪坐着,看着俯卧着沉沉睡去的少爷,心里欢喜,她回到自己的铺位,也和少爷一样俯卧着,不过她趴得不严实,xiōng前有些拥挤,穆真真使劲扭头看自己的背tún,腰背是曲陷的,到tún部急剧隆起扩大,穆真真反手在自己圆翘的tún尖上按了按,感受一下与方才她按到少爷的tún有何不同,似乎没什么感觉啊,不过这手若换作是少爷的手呢?
这么一想,穆真真顿觉浑尊燥热,心里狠骂自己:“穆真真,你实在可耻,你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听得爹爹穆敬岩提水回来了,她便也赶紧起身。
张原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是被张萼吵醒的,张萼见他醒了,便低声问:“介子,昨夜与穆真真大战三百回合了?丢盔弃甲了?”
“胡说。”张原笑着坐起身,说道:“你且看看我昨夜做了多少事。”让穆真真把那一叠松江潭纸拿给张萼看。
张萼看的是“董宦恶行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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