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念女儿村里的那段安静时光。孙婆婆种在屋后的大片白色罂粟花。花气袭人,无由沉醉。
“阿珠,出去后万事小心,受了什么委屈就回来,别太要强。”孙婆婆慈爱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孙婆婆,我好想去那花丛中,青条石上,好好睡一觉。
一梦——一场人生。
牵着马缓缓而行,前程之中再没有什么事让我急急地赶路,身后,也没有什么人紧紧地追杀,我早已不在这三界之中。
依旧是无人相送的渡口,高挂的云帆,等待一个又一个离别。跨进船舱,窗棂上依然停着一只海鸥,我却再也无心与它嬉戏,只坐在桌边发呆,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蓝色波涛。
船停岸边,踏上傲来的海滩,还是旧时景物,仿佛从未改变,直上山间的小道,桅子花还是开着那年的笑容,时间并不会改变什么,我想。
时间过去,只留下孙婆婆的坟与流云为伴。
长跪的我,一袭白衣。从此,喜欢素净的颜色——再不与桃李争春。裙裾再不会摇动,宛如一滩止水。
生命亦是一件素衣,不着风流。
孙婆婆的小屋落满灰尘。打来清水,一点点擦拭,一床一几,还归本来颜色。象我一样,褪尽桃红,归于青白。
简单的日子。
夏夜虫鸣,一灯如豆,幽幽地自己也会叹息。山中无岁月,难道,眼见得韶华就此老去?
和前村的翠花相伴去傲来皇宫看一年一度的龙战大赛。热闹的市集。挑呀挑,挑到一枝碧玉的簪子,插于发间。美吗?美给谁看?
在夜晚收拾行装,齐齐摆在桌上,胭脂、钗环、还有一柄紫色的刀。
枯骨刀出鞘,一声唔咽。纤指轻轻摩擦刀身,紫色的弯刀如风尘女子混浊的笑意。
“朝为红颜,夕成枯骨”,好短的人生。
灯火已昏黄。收拾起时光的碎片,明日又将天涯,一匹驴子,一包行囊。
一笠烟雨任平生!
清晨翠花提着鸡蛋来送我:“阿珠姐姐,一定要走么?”
“翠花,姐姐在这里住不安心,有些事我总想搞个明白。”我接过她的篮子。
“阿珠姐姐,也不知你的生活为什么会那么复杂,你看,我在女儿村住了这么多年,每天的日子都没有什么样不同,可是,我很快活呀,难道外面的生活真的那么重要吗?”
我对着翠花笑笑,无法回答,“好了,姐姐要走了,帮我照看婆婆的坟,事情完了,我会回来住的,再也不走了。”
“真的,阿珠姐姐,要多久?”
我摇摇头。谁知道呢。
第二十四章 高阳公主
一路风尘仆仆,一顶斗笠,一层面纱。素衣,青驴,古道,虫鸣,地平线上模糊的影子。
长安终于在望,红日当空,我从斗笠下远远望去,长安的城楼岿然不动,平定、牢固、睥睨天下。
旧地重游,物是人非,花花世界,刻意的热闹、混乱。如浸染了的布匹,一层层的颜色,洗不干净。
红尘,走进去,谁知道自己会沾染什么颜色?
我牵着驴,穿过形形色色的人群。不惊动谁,微风吹过,大雁塔檐角的风铃轻摇细响,于市井喧哗声中惹人心静。
辗转旧途。只是却再不是未经世事的狐妖,人生五味,滋味尝遍。多少苦?强自咽下,舌间心上,千回百转。
化生寺再无青磐红鱼。千看古刹,沦落了,只余荒草。弥陀殿、大雄宝殿、罗汉堂——皆成断壁残垣。一片破败,无人收拾。
我坐在未焚毁的石基上,看着四处荒凉的景象百思不得其解,青驴低头吃草。对面石碣上还铭刻着昨日的禅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实相即空,化作无形。
出门来问路人,“老丈,偌大化生寺怎会破败至此?”
“两个月前吧,一场大火,烧透了半边天,宫里侍卫守着,不让救啊!”
“为何不让救?”
“听说是高阳公主下令放得火,说是捉拿叛党,谁知道呢!皇家的事,哪个敢问?”
“哦,寺里人呢?”
“死的死,跑的跑,哪还有人!”
高阳公主!那个满面阳光的女孩儿!掌中一只美丽的鸟。
翻手却不见兰花,只见熊熊烈火!盈盈弱女子,素指一点,千年古刹化为灰烬。
会是她吗?记忆中还有无比清秀的脸庞,无一丝戾气。
无头绪!
夜来得早,我换好夜行衣,乘着乌云遮住月亮那一瞬,翻过高高的皇墙。蒙了面,一身黑衣。夜探皇宫,接近一个阴谋。
夜晚殿角的斗檐零落如兽牙。倒挂檐角,如化茧的蚕。却不料背后枯骨刀脱鞘下坠。手急一抄。还是多了一阵风声。
“咯咯,外面是阿珠妹妹吧!”清脆的笑声,还是如同珠落玉盘。
“月黑风高夜,却是故人来访时!怎么不进来呀?”
我翻身落地,定定神,推门。门一开,殿内灯火的光,如水轻泄,这般温暖。
桌上,一壶香茗,一团茶气。高阳的脸隐于茶香之后,明黄罩衫,红抹胸。四壁灯火摇曳。殿中却有一丝诡异的气息。
“阿珠妹妹好久不见哦,坐,喝茶。”
“我不是来喝茶的。”索性摘下面巾。
“呵呵,”她总是笑,笑意四处荡漾,明亮的灯光温暖周身。四壁是辉煌着的皇家器皿,一尘不染,折射五彩光晕。
“阿珠妹妹这么晚了来看我,一定有很多问题吧?”她手指轻轻摩擦壶盖,一开一合,茶香弥漫。
“你心里一定充满了问号,咯咯。”
“可我不知从何问起。”我回答。
“咯咯,”她提起茶壶为鸟笼中加些茶水。
“世人都道我的父皇是天子李世民,权倾天下,哼哼,却没有人知道我母亲是谁,没有人知道她现在幽闭深宫,生不如死,连我这个女儿也不能相见。”她收起笑容,仿佛对笼中的鸟自言自语。
“仅仅因为她是当年曾被李世民在玄武门内杀害的东宫太子李建成的女人!”她淡淡的言语没有起伏。
“二十年前,还是唐王的李世民闯入东宫,为着她的美丽没有杀她,封她为妃,生下我,哼,一个可爱的公主!”
“她,没有封后的命运,一早注定了的;可她却给当年的东宫太子留下了一个好女儿。”
“李世民万万不会想到我母亲当年腹中已经有了我。哈哈。可笑吗?哈哈。”她的笑声苍凉,如同我在边境听到母狼的嚎叫。
灯火不再温暖,四壁寒霜起,散发丝丝凉意。
“阿珠妹妹,我只想改变这一切。”
“我收留了病重的孙婆婆教我武功和毒术,”她用言神止住我的发问,“孙婆婆那年在长安卖药,是我把她接进宫中,艺成后才安排她长住女儿村,其实我本该杀了她的。”
“唉,她一直不肯承认我是她的徒弟!”
“上天让我碰到了牛魔王,”怎么他也有份?“联合了天庭重臣——太白金星,”听到这个名字我的胃剧烈地收缩,无法出声,“我们创立了天绝帮——哦,上次在白沙滩,毒倒至尊宝的是我,火烧化生寺拖住真空渡的也是我,下旨要三千弓箭手射你们的还是我。”
真相大白,如梦初醒,却也简单,可是晶晶,现在你在哪里,如果你听到这番故事,是否会后悔当初一怒拔剑的冲动?
“我们会建立一个新的世界,那里没有仙、人、妖的分别,大家都是平等的,相亲相爱,再没有杀戮,没有‘‘‘‘‘‘”
“可是你们现在就在杀戮,凭着仇恨建立起来的世界,怎么会相亲相爱。”我打断她。
“咯咯咯,她笑,阿珠啊,你好天真,欲成就非常事业,当然要用非常的手段。”她打开茶壶盖,好浓的香气。
“听老牛说青绫妹妹和至尊宝很象前世的白骨精、孙悟空的肉身,你说,象吗?”
我没有回答。
“真不想与他们为敌,可惜没办法,五百年前三界大乱才给了我们机会,咯咯,现在,三界之内已经没有什么力量来和我们对抗,阿珠妹妹,你也是前世有因,今生有果的有缘人,不如加入我们?”
我不能说话,只摇摇头。
“你知不知道今天我为何要对你说这些秘密?”
我知道,但我不能说话。
“咯咯,因为死人是不会将秘密泄露出去的!”
她笑得很开心,阳光满脸。
“不过有件事我也很奇怪,你明明是中了我的‘逆风三步倒’为什么到现在还能站着?”
因为我不说话,不能说话。
——我咬破舌尖,剧痛使我还有一丝清醒意识。
手中的枯骨刀脱鞘而出,凄厉的一声如夜闻鬼哭。我挥刀——刀声破风,有三分凄惨、三分哀号、三分阴笑、一分的肝肠寸断。
刀中——
——椅背。
她早已翻出好远。
“枯骨刀!”她惊呼急闪。刀势割破凝滞的空间,几乎砍断她的影子。出鞘的刀犹如出栏的兽,我几欲把握不住它的去向。这真的是一柄魔刀!——泛着兽牙磷光,嗜血的欲望、疯狂撕咬。它总是会将生命,以及记忆一分两半,一斩而断,魂飞魄散。生命离开躯体。记忆背叛了那时的天气,那时的春阳秋阴、生死情恨。
狂乱中挥刀斩断鸟笼。天堂鸟被砍断双腿——它从此只能一直地飞,停不下来,不能落足。!我们都是飞在空中的鸟,落地即死!
我的眼神已涣散、迷离。面前她的神形已模糊,灯光却不再摇动,有一种干净青白的冷,地面倾斜。我感觉累、好累!好想闭上眼,不再看这沉重、颠倒的世界。
唇角的血慢慢流下,我奋力一刀向殿门砍去,一刀劈开生死路!殿门轰然倒塌。殿外一池残荷,水中一轮明月。
跌跌撞撞,头重脚轻,我的脚步浮摇,如一场红尘乱舞,早已踏错节拍。
高阳公主追出大殿,背光伫立,缓缓拔剑,“你已走投无路,认命吧!”
我笑笑,心道:至少,我还有一条路。——死路!
我向那水中的月纵身一跃。月不在天涯,在一池荷塘里。意识终于流散。
“逆风三步倒”不是毒药,是迷药,无色无味,所以我才没有察觉,以至中招。
入水那一瞬,终于闭上眼,昏迷,沉没到一种浸骨的冰凉中。接近死亡的时刻,我很想笑一下,因为——如果生,可以象鸟一样自由地飞,那么,死,或许也可以象鱼一样安静地游!
第二十五章 你会穿衣服吗?
生命的胡琴原本该戛然而止,我喜欢那种尖越箫索的背景,暗灰的底色。
然而,胡琴声只一顿,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演绎凄风苦雨。
我还得苟活!只不过是梦一场,一场宿醉。梦醒无酒,酒醒无梦。
苏醒过来才知道,自己一跤跌到水晶宫。原来我落身处的皇家水池直通东海。小龙女说,因我身上藏着龙宫至宝——避水珠,虾兵蟹将才一步步抬我到东海。我已昏迷三天三夜。
要死却不易,挣扎活过来。
“我得走,尽快。”我对小龙女说。我洞悉了太多的阴谋,要通知三界早作准备。
东海龙王敖广陷在宝座上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龟丞相却轻摇乌纱,撇着嘴,打着官腔,“偌大龙宫,水族千万,总不能因为你一句话而兴师动众赶去天庭勤王护架吧!万一你说的是空穴来风,玉帝还会以为龙宫要拥兵反上天庭,岂不酿成大祸!”
“再说你只是一个妖精,凭什么让我们相信?”
“没有玉帝的旨意,龙宫只能按兵不动,静待时机!”龟丞相斩钉截铁地说。
多说无益,我一顿足,“发不发兵是你们的事,失了先机,不知到时吃亏的是谁!”
“阿珠姐姐,等等我,我送你!”小龙女急急跟出。
小龙女一挥衣袖海水升腾,鱼虾闪避。海面上一片波光粼粼。
“阿珠姐姐,不要急,我会劝父王发兵的。”
回头看她,容颜一如初见时那般秀丽。拉了她的手,问,“找到精卫了吗?”
她摇头,“我总是坐在岸边的礁石上,唱着我俩一起时的情歌,我希望他飞过时能听到我的呼唤,但是,只有汹涌的海浪无情拍击堤岸的回响——”
她的眼泪滴落沧海,化作无穷的苦涩。
我想对她说,真情是会感动天地的!
可是,我只张了张嘴,我甚至骗不了自己,拿什么来安慰别人!
回头看小龙女孤寂的身影,溶不进天地。
她脸上亦是悬着突如其来的一滴泪,唱着一首断肠的歌,“——情郎啊!你为什么还不到来——”
星月兼程。天地间只剩下一个小小的我。而我要去的方寸山还在云天外。我想问问菩提老祖有什么良策。
在小溪中洗脸时又看到自己映在水中的面孔。只如初入世的自己。那时,一朵莲花半开水面,照自己的影。轻轻一块小石投入,影碎了,心乱了。一乱,便乱了这么多年。
水不停地流。为什么?我在问水里的自己,为什么我要匆匆地赶路?为什么我要通知三界首脑暗藏的阴谋?与我何干?我不过是个妖精,我有尾巴的!我是妖哦!我管好自己不为祸人间便是修炼。再去承担拯救三界众生苦难的重任?切!我的肩膀很窄的,担不起哦!
我对着无人的旷野大声嘶吼,眼泪夺眶而出。
总是不明白,自身的思索深刻而模糊。为什么放到天下便简单而粗糙?
有个浑大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有些事是你必须要去做的!
发泄完了,我正蹲在地上收拾包袱,发现一柄剑静静地停在空中,剑尖离我的脸很近,寒光四射。
我看到坠地长裙,艳艳的桃花。
“你知不知道这件裙子很不适合你。”我并没有抬头,也不惊愕。
“你说什么!”春三十娘声音尖锐。
“紫色配桃红,看上去给人感觉很那个啦,你看你还绣了很宽的金边,这样很俗气知不知道。”我边说边用手指沿着她的裙裾划个弧线。
未等她答言,我接着道:“呀!你还穿着绿抹胸,”嘴里啧啧有声,“压不住的呀,你看你外面的颜色这么重,里面穿得又太浅,压不住的。”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明显放缓。
“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吗?”我站起身,“紫色和桃红犯冲的,不能配在一起穿的。你这个耳坠倒是很好看。”
我走上前,摸着她的耳坠,“蓝色的,是水晶的吗?”
她点点头。
“其实呢,你要是喜欢桃红的话,可以配白色的纱裙。”我笑着绕到她身后。
“另外,左边的头发可以垂下来一缕,”我拨弄着她的头发,“你盘这种髻很显老的,知道吗?额头这里太宽,留些刘海儿比较好看。”
“给我看看你的鞋,”我又绕到她身前,她不自信地伸出脚,“哗!你怎么穿双男人鞋呢?”
她脸现怒容,“讲话不要那么刻薄好不好?我这是在柳叶堂定做的,六两银子呢!”
“呐”,我伸出脚并排和她的脚放到一起,“看吧,我这双鞋呢,是江洲镇地摊上买的,价值三钱二,比比,是不是比你的好看?”
“所以说呢,这买东西主要是靠眼光,贵的未比适合你。”
春三十娘诺诺连声,无比崇敬地望着我。
我踱到她面前站定,“你现在浑身上下只有这个耳坠比较好看,可你知道穿什么来配它吗?”
“穿什么?”她傻傻地问。
我提起地上的包袱,“你自己想想嘛,不要什么事都要我告诉你。”
说完我拔腿便跑,心中默念,“不要追到我!不要追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