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两个孩子正怯生生地望着我,仿佛不知道现在该干些什么。我转过头冲着那两个孩子没好气地说道:“操作手册!看看你们的操作手册!再检查一遍你们的安全绳,把它扣好。”
两个孩子愣愣地看着我,好像什么没听见,其中一个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我生气地说:“喂,怎么啦?我说检查安全绳!”另一个孩子也动起了嘴唇,但还是没有发出声音来。
我越来越感到恐惧,冲着对讲机喊道:“出什么事了?你们为什么不说话?”
没有人理我。小秀树的脸上是一副怪异的表情,他的目光仿佛穿过了我的身体。我惊慌失措地回头张望,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我的惊恐感染了孩子们,他们瞪大了眼睛起劲地动着嘴唇,我却什么也听不到。
出什么错了。一种可怕的孤独感抓住了我,我吓得浑身冰凉,对讲机里一片死寂,我觉得仿佛一下子被所有的人抛弃了。没有人能听见我的话,他们将感觉不到我的存在,他们将会把我一个人孤单单地留在这儿,留在这可怕的地方。
“回答我!回答我!我什么也没听见,我什么都听不见了!”我痛苦地尖声叫道,控制不住自己,疯狂地踢起了舱门。孩子们被吓坏了,有一个小孩打起了嗝,两眼极恐怖地向上翻了起来。但我还是什么也听不见。
我没有理会出事的孩子,歇斯底里地捏起双拳,敲打着舱门。“把门打开,把门打开。”我冲着舱内的监视器拼命地吼道。有一瞬间,我觉得又回到了八年前出了事故的那一刻,那时候,舱门也是这么矗立着一动不动。
“让我离开这儿。”我大声叫道,知道谁也听不见,忍不住哭了起来。
姑姑把我放了出来。她很生气,因为宇航服的对讲系统出了故障,还因为我的表现实在差劲。
对讲机被破坏了,这搅得埃伯哈德很是不安,后来他跑来找我说:“你应该找斯彭斯查问一下,他是不是又拆了对讲机。这样干简直太危险了。他会跟你说实话的。”
“当然是我拆的,”斯彭斯瞪着眼告诉我,“是你让我拆的,不是吗?上个星期你告诉我不想出舱去,要我想想办法,对吧?”
我已经忘了这回事了。后来我什么也没告诉埃伯哈德。
从过渡舱出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见一见迦香。在过渡舱外,姑姑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忙乱的蜘蛛和救护机器人发出各种嘈杂刺耳的声音像旋涡一样把我围绕在中间。在我搅起的这一片纷乱中,我感到极度疲倦。小秀树曾经走到我的跟前,他眼光里流出的轻蔑让我无地自容。我知道,没有人看得起我这个船长,即使是斯彭斯,我想他也是把我当成了一个难以信赖的玩伴。飞船上存在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意义,除了那个小女孩,也许她是真正理解我的人。我已经很久没有和迦香见过面了。突然间,我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渴望想和她单独在一起,即使这需要打破誓言再下到底舱去。
蜷着双腿缩在冷却管的后面,能看到从上一层舱室漏下的灯光。那些矗立在过道两侧的巨大机器都以一种奇特的、超现实主义的比例倾斜着,投到墙上的影子很容易让人胡思乱想。我刚开始有点后悔,一团小小的黑影溜了进来。
“迦香?”
“是我。”她说。
我碰着了一只细长柔软的手,她摸索着在我的身边坐了下来。
“那个孩子没事吧?”我有点内疚地问。
“他还好,有些紧张过度了,姑姑给他打了一针镇静剂。”她犹豫了一下,说道,“情况很不好的是你,阿域。”
我虚弱地一笑:“今天的事你都看到了,真糟糕,不是吗?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混得还挺好。”
“你应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你即使害怕也不该表现出来,阿域,你是船长啊。”
“别傻了,你们为什么老觉得我是船长,我不是!”我愤怒地叫了起来,“我什么也不是!要不是那一次事故……”我哽咽着说,“我根本就算不上船长。没有人知道,我一直在害怕。我害怕做船长,我害怕出舱去,我害怕黑暗。就是在底舱这儿,我也觉得害怕。”
“你并不是从小就害怕黑暗;你不愿意学习,也不是因为你不喜欢你的专业;你的基因组本该把你塑成一名勇敢的宇航员,可你一直在拒绝它!”黑暗中,迦香把脸一直凑到我的眼前,“为什么?阿域,你到底在躲避什么?想想看,你为什么生气?是因为你知道我说得对。”
我闭上双眼,脸色苍白。黑暗像尸衣一样紧紧地抱裹着我。我努力回忆,却只有一种莫名的恐惧紧盯着我,一个白色的影子悄悄地掠过心头。“我不知道,”我烦躁地叫了起来,“我不想知道。”
迦香毫不放松地紧逼过来:“那么秀树呢?”
“什么?”我猛地抬起头。
“小秀树!你为什么要怕他。今天他也在舱里时,你很不对劲。”
我低下头,紧咬牙关,寒意从心头直冒上来。我又看见了那个白色的身影,看见了那张苍白的沾满血渍的脸。那是秀树的脸,另一个秀树的脸。他才是飞船真正的船长。
后来,姑姑紧急动用了宇航员储备,孕育出了新的船长。小秀树今年刚满8岁,已经显示出了非凡的组织能力和天赋,他简直和当年的秀树一模一样。所有的孩子都心知肚明,只要小秀树一满14岁,船长一职就非他莫属。
从小秀树出生那天起,我就一直躲着他,见面时我也从来没有给过他好声气。别的孩子对此视而不见,飞船上的日子早已让我们学会了互相漠视,也许只有敏感的迦香知道我是在逃避什么。
“把你的噩梦说出来,阿域,”迦香在我耳边悄声说道,“我会和你一起承担。”
“没有人记得什么了,”我说,“那一年,我才8岁……”
六、先锋船
那是我第一次被允许出舱行走,外面是一个黑色的世界,舱外的探灯只能把幽暗的甲板照出模模糊糊的影子。引力发生器的效用在舱外被减弱了,我觉得自己仿佛在轻飘飘地飞来飞去。但是微引力引起的新奇感觉很快就消失了,我的头变得很晕,五脏六腑都在翻腾。
带我出舱的就是秀树。在舱外他给我示范了各种舱外维修的操作方式,还与我合力拆卸了一段废弃的船头甚高频天线。“小心点,小家伙,”他叫道,“把你那笨蛋夹钳拿开。”他俯下身去,我能感觉到他在厚厚的宇航服下绷紧的肌肉。
这种活本来交给蜘蛛干就行了,但姑姑坚持每一位宇航员得自己学会这项技能。这是教育程序规定的。
拆卸天线时,我看见飞船前方有一团雾气蒙蒙的光亮。
“那是充当飞船前锋的防护船,”秀树解释说,“它一个月回来一次,我们平时看不见它。”
“是因为这儿很黑吗?”
“黑?”他大声嘲笑说,“黑暗能蒙蔽我们的眼睛,还能蒙蔽我们的心吗?”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只好默然不语。
过了一会儿,我胆怯地说:“姑姑的课我听不太懂,有时候……她说的和……和……”我找不到该说的词汇,满脸通红地朝着黑色的空间挥了挥手,“和这些……不一样。”
“小家伙,你可别当着姑姑的面指责她。”秀树扔下了夹钳,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又生气了。
“听不懂也好,那尽是些谎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思绪又不知飘到哪里去了,最后他说,“好吧。小家伙,我要和你说,不管你能理解多少,你来看——”
在雾蒙蒙的探灯所能及的一点点范围内,这是一个灰白、死寂的世界,偶尔有些细细的电火花在一些外架的仪器上闪闪发光——除此之外,阴影和亮光的分界线是那么的黑白分明,以至于这儿看上去像一个虚假的剪影。发白的船身横亘在我们的脚下,仿佛一条巨大的死鱼。到处布满了一条条灰黑色的斑痕,那是它在这无边的空间中流浪久远、历尽沧桑的记录。然后,在外面,就是那些黑暗。
“我们在这儿,”他脸色苍白,但两眼放着光,“看着这些木乃伊,你能想像曾经有过呼吸着的大地吗?我们离开了陆地,是因为要探求它的秘密。它静卧着,有如黑光滑色的丝绸,闪着诱人的光。但是有一天,我们发现它是无边无际的,没有什么比无边无际更让人觉得可怕……和美丽。”
“你觉得这儿美吗?一个黑暗的不得超生的地狱。但是我们被创造出来,能在这儿思索、悲叹,这不是个奇迹么。”他热切地望着我,我能看到青青的细小的筋脉在他的额头上搏动,“你相信暗物质吗,你相信吗,不论世界多么恶劣,可是宇宙一定是最美的。否则,我们的生命就没有意义,你相信吗?”
“那些先锋船——去前边干什么?”我虽然有点害怕,还是忍不住问道。
秀树仿佛重新意识到我在他身边,他回过头来盯着我看了一眼,怪笑一声,“它去干什么?”他扔出了手里一小段拆下来的废弃天线,它慢悠悠地划出一道曲线,离开了飞船轨道。“嘿,瞧着,如果没有先锋船,我们就会……”
一团耀眼的火花猛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砰的一声,”秀树微笑着说,“这是因为我们在以每秒3万公里的速度飞行,而宇宙中充满了带电粒子,这么高的速度使我们撞上它就像撞上重磅炸弹一样,而先锋船是我们的摩西——它分开红海,带我们前进。”
我带着一个孩子特有的惊讶目睹着船头的弹射排架缓缓张开。
“马上要发射先锋2号了,它们都是由特别坚固的材料制成的,但还是需要轮换检修。”秀树说,“我们必须参与检修。这是程序规定的。”
雾光靠得更近了。整条飞船都轻轻地抖动了起来。先前那架先锋飞船的喷嘴正在全力喷射,它缓慢地减速,沿着另一条副导轨滑向船头舱。它将在那儿停留一个月作彻底大检,准备下一次的发射。
秀树好像有点紧张,先锋船上千疮百孔,疮痍满目,一条姿态控制舵可怕地耷拉着。“它好像经历了一场恶战,这儿很危险,咱们先回到后面去。”他说。
“可是程序……”
“去他妈的程序,别告诉我该做什么,”秀树吼道,“我总是对的!”
先锋船靠得更近了,凶狠地撞击着船头导轨。飞船上的磁力夹竭力想控制住它。
“来不及了,小家伙,固定好你的引导绳。”秀树冲我大声喊道,“抓紧它。”
我恐惧地睁大眼睛,看着这头可怕的钢铁怪兽撕咬着母船。脚下的甲板剧烈地抖动着。一大块残破的船壳忽然从先锋船上脱落,悄无声息地向我冲来,残片上剃刀般锐利的边缘在我的视野里清晰无比。我完全被吓呆了。
秀树放开了引导绳,高高地跳了起来把我扑倒在地。但是反作用力把他推向了凶狠地噬来的残片。他那白色的身影猛地滑过我的面前,重重地撞在船头甲板上,又反弹起来,压在我身上。
我看见了他那张苍白的脸,鲜血从他的口鼻中涌了出来。“带我回去,小家伙,”他吃力地说,“我的氧气控制系统撞坏了。”
氧气正从秀树航天服的破口中急速涌出,宇航员在缺氧的情况能坚持多久,十四秒?十六秒?我记不清了。在过渡舱的门外,我笨手笨脚的,怎么也打不开它了,秀树在面罩里疲倦地冲我笑:“我要坚持不住了……阿域(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照看好孩子们……”他的眼睛里罩上了一层黑雾,而我只懂得放声哭嚎。
过渡舱的外阀门漫长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才慢吞吞地滑开。隔着内阀门,我能看见所有的蜘蛛都疯了般在舱口那儿乱爬。空气终于涌了进来,可是秀树已经死了。
在过渡舱外的那十秒钟当中,死亡和黑暗从来没有距离我那么近过。飞船上的孩子夭折的并不在少数,我们曾经多次目睹过死亡。有一次,随着解冻的胚胎复活的瘟疫席卷了全船,隔几天就有一个孩子死去的消息传来,每个人都被隔离在自己的小舱室里静待医务机器人或是死神的敲门。即使是那一次,我也没有如此贴近地看见过死神的脸。那次事故中,死的本来会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家伙,我……
七、史东
斯彭斯突然跑来找我。他唾液飞溅,激动得要命,瘦瘦的脖子上的筋脉剧烈地跳动着:“我有了一个大发现!头儿,简直难以置信!我认为需要召开一个紧急会议。”
“紧急会议?你疯了!姑姑不会同意你这么瞎搞的。”我没好气地说,“这属于非法集会。”
“我早想好了,”斯彭斯神秘莫测地一笑,“我们可以到烛龙观测厅去,在那儿姑姑什么也不会知道。我保证你会大吃一惊。”
“等一等,”我怀疑地说,“那里原先也有个监视器……”
“现在没有了,”斯彭斯不耐烦地说,“快走吧,埃伯哈德和史东已经在那儿等了——你到底去不去?”
埃伯哈德?史东?我疑虑地盯了斯彭斯一眼,他们俩不可能搀和到斯彭斯的玩笑中去。也许斯彭斯真的发现了什么?我从床上爬了起来。
斯彭斯如果只是想吓我一跳的话,效果确实很惊人。他把烛龙厅里的灯都关了,只留下了那盏暗红色的壁灯。里面很黑,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跨过满是散乱仪器和纸张的地面,带着困惑的表情看着四周。那儿的墙上投放着斯彭斯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的大幅天体的特写幻灯。我认出著名的蟹状星云,它们向外延伸的红色尘埃云让它们看上去像是被剥得剩下血管和神经的手掌;一张我叫不出名字的暗星云,它的形状像是悬在空中的脚;那些星星的照片在红色壁灯的照耀下反射出点点诡异的光,仿佛正在抖动。史东和埃伯哈德也在里面,他们的表情看上去很不自在,只有斯彭斯那副一向自鸣得意的傻脑袋上挂着笑容。
我诧异地盯着这块地方,气愤地说:“我的天,斯彭斯,你干吗要把这儿搞得这么黑,你知道姑姑发现了这儿被你糟蹋成这样会把你怎么着吗?”
“没工夫理会那么多了。”斯彭斯带着几分得意洋洋的神情把我扯到计算桌前,“你来看。”他的手指娴熟地在屏幕上跳动着,一条红线从暗影里流出来,斜斜穿越屏幕。
“我找到了七年前烛龙的对外扫描数据,你不会相信的,这是从最早的档案中调出来的。还记得吗,你在禁闭室里提到过的暗物质理论。你曾经提到过的那个人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我们根本没有暗物质的任何数据,它好像是看不见也摸不到的,但他相信暗物质云的密度通过反馈星际氢频率应该是可追踪的。他独自演算出了暗物质密度数据,还在计算机里留下了一个密度转换公式。”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在屏幕上划出了另一个窗口:“我在这两个月中重新扫描了舱外,这是烛龙打出的数据表——”另一根红线出现在窗口里,它的波纹曲率和前一条极为相似,也许它们能够重叠在一起。
但是斯彭斯没有把它们叠在一起,只是把它们一上一下地并排摆着。“现在,”他眼巴巴地看着我,“你看出问题所在了吗?”
“你发烧了?这儿有三千个数据,我能看出什么?”我生气地说。
“别管那些数据!”斯彭斯紧揪着我的衣领叫道,“这些曲线说明密度正在下降!暗物质!我们就要发现宇宙的秘密了。”
“不可能,”我说,“你除了发现自己又被关进了禁闭室外,什么也发现不了。”
“暗物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