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李自成的大军,终于从南北两路,齐集京城,把整座北京给围得严严实实。
铁流滚滚,充塞四野,把偌大一座京城,牢牢围在中间,水泄不通,鸟雀难飞。
京城北面德胜门外,骑着乌驳马,身着标志性的蓝色紧身箭衣,头戴白色范阳毡帽,面孔黝黑,粗眉浓须,鹰钩鼻梁高挺的李自成,望着出现在自已面前的这座明朝都城,内心是说不尽的感慨。
想当初,自已不过是陕北的一名连温饱都成问题的小小驿卒,白手起家扯旗造反,经过这十多年的艰苦奋斗,已然成为大顺国的皇帝,现在更是一路横扫整个明朝北方,现在,更是要趁势拿下明朝的都城了。
说起来,明朝在今年这般迅速的溃败,还真出乎了自已的预料。
要知道,去年夏天,自已才被李啸在河南打得大败,一路溃逃回陕西,本想着怎么也要个几年才能恢复元气,却没想到,那明朝溃烂的速度,竟远超自已想象,最终让自已捡了个大便宜。
而李啸的唐军主力,全力攻打辽东之际,腐朽溃烂的明朝,因此失去了最为可靠的倚柱,整个中原一片空虚,竟让自已能如此顺利地一统陕甘,建立大顺,又东渡黄河,一路打下山西、宣府、以及北直隶大部,最终直逼京城。这运数穷奇,真真岂可道哉。
人间多少事,把酒话沧桑。
李自成感慨了一阵,便冲着阵中大喝一句:“牛金星!你个狗入的,快给俺出来!”
闯王这句粗俗又亲切的叫喊,引得旁边一众大顺军兵哄笑。在哄笑声中,天佑殿大学士兼工部尚书的牛金星,一脸施施然地纵马出阵,来到李自成身旁。
“牛金星,你个狗入的,非得要俺同意,去给那崇祯佬儿送什么劝封信。操!咱们都攻到城下了,正要一鼓作气拿下京城,你他娘的还要脱裤子放屁,真是多此一举呢。“
牛金星哂然一笑,向李自成拱手道:”闯王,恕在下直言,你这话说得可就不对了。“
”咋不对了咧?“
”闯王,这古话说得好,名不正则言不顺。咱们兴兵至此,好歹也要有个由头不是?那崇祯皇帝,再怎么说,他也是明朝皇帝,而咱们呢,则无论怎么说,也是他曾经的下属臣民。故而,在攻城之前,咱们得先把道义给占足了,这事情,却是马虎不得。“
牛金星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闯王,咱们给崇祯提的条件,无非这三点,一是崇祯割让整个西北给咱们,咱们则可自降等级,当个西北王。第二点则是,让明朝拿出百万饷银来,犒赏咱们的大军,总不能让咱们千里迢迢白跑一趟。第三点么,则是咱们在受封后,可以率军帮助崇祯平定其他义军及关外的清军,但对崇祯这个皇帝,却是既不奉诏也不进京觐拜。只要崇祯答应这三点,咱们立刻撤兵……“
”入你娘!牛金星你这怂货!这般好条件,崇祯不答应,难道他是傻子不成?万一崇祯这厮真答应了,你他娘的让俺怎么下台!让这数十万将士就此灰溜溜退兵回陕西么?“李自成一脸愠色,恨恨地打断牛金星的话。
见闯王发怒,牛金星连连摇头,向他劝道:”闯王别急,听我说完嘛。这三个条件,我敢料定,那崇祯佬儿,必然不从,一定会加以拒绝。“
”操!他他娘的凭什么这般认为?!“
”禀闯王,那崇祯,在下实在是看透他了。他这个人,为人刚愎无能却又自视甚高,对自已的面皮,那叫一个看得比性命还重。这样的人,分不清主次,搞不明轻重,只会为了所谓的面子,一根筋走到死,根本就不会有半点变通。“
”唔,你说的这一点嘛,俺倒也是这么认为。“
”闯王,就象现在这京城,无兵无食,在我军重压之下,已是危如累卵,必然不能守住。他身为一国之君,本当立即认清形势,带着整个明廷退守南方,方是最佳之策。而据我们安插在城中的细作回报说,有侍郎李明睿,曾向崇祯提出了南迁之议,但崇祯却因为什么宗庙首都以及天子守国门之类的牵绊,最终还是拒绝了这条正确建议。可见此人,根本就看不清形势,也不懂因时而变,故他落得今天这般结果,亦算是咎由自取吧。“
牛金星说到这里,脸上满是感慨与嘲讽交织的神色,他顿了下,继续说道:“所以,我们这封劝封信送出去后,那崇祯虽然心下犹豫,有些想答应,但其为了所谓的面子与尊严,必定最终还是会轻易拒绝,此为必然之事也。那么,只要他一拒绝,那咱们就算是对他仁至义尽了。从此之后,我军便会占了道义的制高点,而崇祯只会得到一个无道昏君的恶名,这样我军攻下京城后,对崇祯或擒或杀,也不会再有多嘴书生,来加以指责了。这般空头人情,不作何为?”
听牛金星说到这里,李自成脸色方露出笑脸,他向牛金星努了努嘴,示意他尽快去办。
得到李自成的授意,牛金星立即派遣出那已经投降的太监杜勋,让其进入城内,去向皇帝传话。
杜勋是在李自成攻打宣府时,与宣府总兵王承允一道向其投降的,他与王承允一道,成为流寇攻打宣府的内应,最终逼死了巡抚朱之冯,顺利献城归降。
因为有这洗不去的污点,自知若回归明廷必是死路一条的杜勋,开始死心塌地为流寇效力,一路上充当向导,指探虚实,十分卖力。
他这样把自已卖痢彻底,故颇受李自成与牛金星信赖,这次前往皇宫,去向崇祯传达信息,杜勋自是最好的人选。
杜勋接受命令,遂在城下喊话,请求入城,很快城头放下吊桥,让他一人一马,快速奔进京城。
入城后,杜勋一路纵马疾驰,直往皇宫而去。穿街过巷直到午门后,他后匆匆下马,遂即有人带着他,向皇帝正在批阅奏章的乾清宫疾奔而去。
来到宫外,杜勋一眼就看到里面那个身着打了补丁明黄龙袍的身影,心下不由得感慨万千。
很快,宫内传来消息,令他进去。杜勋深吸了一口气,微微躬身,径入宫门。
在离御桌数步开外,杜勋掀摆下跪。
“皇上,老奴,老奴……”
崇祯放下羊毫玉笔,又把奏章放到一边,然后冷冷地把杜勋上下打量了一番,却是冷哼一声,并不说话。
见皇帝这作态,杜勋内心惭愧,脸上竟然莫名燥热。
一时间,乾清宫里,陷入了一片难堪的沉默。
”皇上,老奴在宣府,实是迫不得已……“
最终,还是杜勋先开口,他嗫嚅着刚说了一句,就被崇祯不耐烦地打断:“杜勋,朕没心思也没功夫听你说甚过往之事,你有何话想对朕说,有何事情要替流贼传达,尽可直言便是。”
杜勋抬起头,目光复杂地望向面前的皇帝,望向这位他曾经效忠的主人,喉头涌动,欲言又止。
最终,他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有从怀里摸出一封牛金星的亲笔书信,双手递给崇祯。
小太监从他手里接过信,再递给崇祯,崇祯皇帝皱着眉头打开,略略一看,脸色顿是十分难看。
杜勋察颜观色,见皇帝脸色这般难堪,心下暗道不好,他深恐心胸狭窄的皇帝,会一怒之下,拿自已的人头来出气,那可就糟了。
还好,皇帝最终只是轻咳两声,便冷笑道:“好么,李自成这巨寇,不来径直攻城,反而现在还向朕提了这三点条件,却是何故?”
杜勋听得皇帝发问,内心稍觉一松,便回道:“皇帝,这三点条件,实是闯王怜悯陛下,不忍向京城横加刀兵啊。现在京城局势这般危如累卵,如何可抵闯王那数十万百战精兵!以老奴之见,陛下暂且答应其要求,亦是无妨……”
“住口!朕乃是大明天子,只可君王死社稷,如何可以列祖列宗血战得来之国土,去与流寇来进行交换,真真岂有此理!”崇祯一脸暴怒地从龙椅上一跃而起。
“皇上,话虽这般说,但事急从权,陛下又何必拘于死理乎?”杜勋急劝道:“陛下,在下纵犯死罪,但亦曾受皇恩,故不得不向陛下直言。陛下你现在身困孤城,无兵无将,如何能抵御闯王的数十万雄师!陛下乃是万金之躯,如何可不为自已考虑啊!退一步来说,纵然陛下有心殉死社稷,但其奈城中百姓何?又其奈大明江山何?老奴说句诛心之语,陛下纵为国殉死,又复对大明的江山社稷有何助益?况且现在,大明仍据于南方,根本还在,气数犹然未尽,陛下又如何这般心灰意冷,一心寻死不思振作乎?”
听了杜勋这番苦劝,崇祯开始冷静下来。
他愣愣地看着窗外,脸上肌肉抽动,喉头也在不停涌动,一副想说又不想说的怪异模样。
最终,他长叹一声,向杜勋缓缓道:“此事关系重大,可否能让朕先与群商议,再行回复,可好?’
杜勋伏拜于地:”当然可以,还望陛下速速裁断,这般最后的良机,失之不在,陛下万万要好好把握啊!“
随后,杜勋告辞离去,崇祯目送他离去,脸上是满满的失落。
杜勋一走,崇祯立即在建极殿召开会议,与群臣共商对策。
崇祯首先把李自成的谈判方案,也就这三个条件,简要地向群臣作了个简要说明,然后便向各人询问,现在这般紧急之际,却当如何处理。
令崇祯没想到的是,这建极殿中,气氛沉闷之极,满朝的文武群臣,则有如一群畏缩的羔羊,竟无一人出面出策或发言。
崇祯热切而焦虑的目光,扫过每一张畏缩退却的脸孔,渐渐地,他原本充满殷切的脸上,开始满布失望。
这满朝文武,个个沐泽皇恩,现在这千钧一发危如累卵之际,他们却个个作了缩头乌龟,实实可恶又可恨。
也许,这般家伙,个个早就找好了出路,就等着李自成打进京城,然后个个重新另拜新主,再享高官厚禄呢。
崇祯怒从心头起,他怒喝一声:”陈演!“
听到皇帝点头,内阁首辅陈演,一脸不甘地从朝班中走出。
”陈演,现在局面如此危急,你身为首辅,如何竟一句话,一条建议都没有,是何道理?!“
老奸巨猾的陈演,听到皇帝这声怒问,他既害怕承担责任,又担心皇帝会把自已用来出气,于他故作惶恐,一声不吭,一味鞠躬低头。
见到陈演又来这一套,焦躁不安的皇帝恨得直咬牙,他从龙椅上腾地站起来,目光如刀地盯着面前的陈演,终于恨恨地扔下一句:”哼,你们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们现在心里,到底打的什么小九九。你们在想着,要抛弃大明,投身流贼,以取功名利禄!这般用心,朕实是洞若观火!“
崇祯恨恨说完,下面回答他的是,依然是一片沉寂。
这一刻,崇祯内心无限悲凉。
第六百三十五章 帝王末路()
最终,这次系关明廷命运,堪称生死修关的紧急朝议,令人可悲又可笑地,在一片混乱中草草结束。
这一天,阴风怒号,浓云蔽空,散朝后的崇祯,孤自一人,在乾清宫内呆坐到深夜。
直到太监来亲劝,崇祯才从椅子上艰难起身,前往寝宫而去。
离开宫门的一刻,崇祯仰头望向墨蒙蒙的灰空,忍不住厉声大吼:“诸臣误朕,诸臣误朕啊!朕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矣!可怜我大明二百余年基业,今遭要毁于一旦,今遭要毁在朕的手里啊!”
夜色茫茫,崇祯的凄声呼号,迅速随风而散,在夜空化成虚无。
直到次日下午,思虑了一整天却又百思无计的崇祯,最终不知在何种心态驱动下,亲笔了写了六个字:“朕计定,另有旨。”
然后他令小太监将这六个字,送达给了城外的大顺军。
李自成看完这六个字的回信,忍不住仰天大笑。
“瓜怂!崇祯佬儿真是个瓜怂!这都火烧眉毛,狗咬裤裆了,他还在摆着皇帝谱儿,说些不着四六的怂话,真他娘的笑死人了!罢罢罢,给你阳关大道不肯走,自寻死路你偏来,那俺老李就成全了你咧!”
李自成大笑说完,脸上闪过一丝狠色,厉声下令道:“全军听令,整备攻城器械,明日天明,立即四面攻城,定要一举拿下京城,活擒了那崇祯佬儿!”
“得令!”
下面传来了山呼海啸般的怒吼,有如春雷滚滚,响彻在京城上空。
就连处身深宫的崇祯,亦清楚听到了这如雷般的喝喊,竟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下意识感觉到了,自已的生命,也许从这声喝喴开始,进行倒计时了。
终于到了这一天,终于到了这一步了……
此时此刻,倒好象没有了太多的恐惧与惊惶,更多了一丝安之若素的从容。
想想自已,从信王当到皇帝,一路忧患,一路艰难,勉力支撑到现在,终于要与这气息奄奄的大明王朝一起,走到生命的心头了。
也许,这就是宿命吧。
崇祯忽然惨笑起来,他的声音,有如枭鸟一般凄厉,最终,变成了一个人的捂面痛哭。
苍天不公啊!
为什么,为什么自已这么努力,这么勤政,这么宵衣旰食日效操劳地为了挽救大明王朝而奔忙,最终却是落到这般结局!
朕非亡国之君,臣尽亡国之臣,这般该死的朝臣,真真个个可杀是也!
崇祯痛哭感慨了一阵,渐渐冷静下来。他知道,现在的自已,要开始早点为后路作好准备了。
“去,把巩永固给朕叫来。”崇祯闷闷地说了一句。
“是,奴婢遵旨。”
很快,难马都尉巩永固,急匆匆来到乾清宫中。
巩永固,字洪图,宛平人,因娶了永安公主而成为驸马。此人爱读书,好收藏字画,好击剑任侠,结交的也都是有豪爽气的文人,倒是颇有些古代游侠的风采。
而且,巩永固身材英挺,也懂一些国政军事,并且擅长骑射,故崇祯皇帝对其十分信赖与看重,每次出行时,总是让他在近旁跟随。这份信重宠爱,直到永安公主因病故去,驸马巩永固另娶他人之后,依然眷隆不衰。
故而,现在事情紧急之际,皇帝最先想到的,便是找驸马巩永固过来议事。
其实在前段时间,侍郎李明睿向皇帝提出南迁之议后,驸马巩永固也对皇帝提出一个差不多完全一样的建议。
他在奏章中向皇帝说道:“现在京城危急,无兵无食,不如赶紧迁都到南京,方可重新振作,再图恢复。而且现在时间尚是充裕,凭借我的力量,招募几万人保护陛下南行,也应该没有问题。况且大明从前的都城在南京,南方人对大明一直很有感情,比北方人更忠诚,陛下南迁之后,完全可以以江南为基业,从长计议,再图复兴!“
只不过,崇祯皇帝看过奏折后,依然如先前见李明睿一般,犹豫不决,举棋不定,最终也还是没有听从他迁都的建议。
在这京城被围,将被攻破的仓皇前日,崇祯皇帝见到驸马巩永固,孤身一人匆匆前来,不由得心下百感交集。
当巩永固欲跪地行礼之际,被崇祯立即制住。
他一脸忧色直接了当地说道:“洪图,现在的险恶局势,就不用朕多说了,相信你亦十分明了。朕想告诉你,朕已决心殉国,死志已坚,你断不必再劝。但是朕的三位皇子,朕却不想让他们这般毫无意义地徒死京城。朕今晚召你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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