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人虽已收起武器,却皆紧握着拳头,指甲掐破了自已掌心,流出血来而不自知。那清军骑兵达伦,见一名明人伙计,已从地上捡起信来塞回给周元忠,便复猛磕了一下马肚,带着他们继续前行赶路。已从自已的护卫嘴中了解了方才的事情经过的周元忠,轻声惨笑着附在陈子龙耳边道:“陈学士,你们读书人说知微见著,现在你亲眼看到了,这数十年来,辽东汉人是如何被满人欺压的吧!这些狗入的鞑虏,强改我大汉衣冠与发饰,强令炎黄子孙们为他们耕种奴役,驱使我汉家儿女有如牛马猪狗!可叹汉人在其刀剑之下这般苟活,虽战战兢兢,却终未能逃脱随意被打杀掳掠之命运,岂不痛哉!”陈子龙牙齿咬得格格响:“学生久闻鞑虏残暴异常,只是向未亲见,今日得观这凄惨之景,方知其皆为人面禽兽,全无心肝!哼,今日之辱,学生且记下了,若得来日,必当讨回!”陈子龙脸上闪过一丝狠色,随即催促着护卫驾车跟上达伦的行进速度。陈子龙周元忠一行人,被达伦引至沈阳皇宫外,达伦便命他们先在宫门外等候,自已先进去通报。望着面前的盛京皇宫,陈子龙心下莫名感慨。这盛京皇宫,大体是旧日的辽东巡抚衙门,后被老奴稍加扩建,成为汗王宫殿,皇太极登基为皇帝后,又对汗宫大加翻新扩建,使其成为了清朝皇宫,即今日沈阳故宫是也。当然,这沈阳故宫与京师紫禁城相比,那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比如,从门口看以看到,大让进去不远,便是皇太极日常会见群臣的崇政殿,是皇太极近年来重修翻建花钱最多的建筑,比之原来的汗宫正殿大了许多,大殿已开始使用黄瓦覆顶,黄砖铺地,比之努儿哈赤时期,多了许多帝王气象。只是满洲人盖房子,不如汉人讲究中轴对称,坐南向北,这最为富丽堂皇的崇政殿,与两旁许多的附属建筑,排成一排,大小参差,高矮不同,视觉效果与建筑规模,皆远不如壮阔巍峨的京师紫禁城。不多时,达伦便领着一名汉官模样的人出来。这名汉官,便是文馆大学士范文程。在达伦将周元忠陈子龙等人,引见给范文程之后,便告辞自去。范文程自报家门后,与陈子龙等人寒暄数语,便向周元忠问询凭证,周元忠乃从贴身之处,掏出关防印信和方一藻的亲笔书信,递给范文程。范文程对信封略作一观,眉头微皱,又快速扫视了周元忠陈子龙等人一遍,便先拿着印信入宫,而让周元忠等人继续在外面稍候。范文程拿着信,进得崇政殿内,此时,皇太极正与代善、多尔衮二人,正在谈论前段时间,征讨东北黑龙江流域虎儿哈等部落的收获情形,谈论得十分欢喜热烈,众人见得范文程进来,才闭口不言。“臣范文程,叩见皇上。”范文程打扦下跪。“宪斗,你来此何事啊?”端坐龙椅之上的皇太极,轻声问道。“禀皇上,有明国使臣前来,说有要事与皇上相商,他们正于宫外等候。”范文程说完,向一旁的太监递上了那封方一藻的亲笔书信。“哦,你跪安吧。”“摭,谢皇上。”皇太极从太监手里接过信件,扫了一眼封面,便撕开信封,打开信件观看起来。皇太极颇懂汉文,故看此信并不需要文官或笔贴式协助,他快速览毕,那张大胖脸上,却浮起了冷笑。“这些虚伪懦弱的汉人,又开始搞这虚头巴脑的一套了。”皇太极冷冷道;“以朕观之,那明国之中,从皇帝到群臣,皆是一些瞻前顾后怕担责任之辈,与这样的人谈论议和之事,怕是谈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也终是定不下来。““皇上所言甚是,想来当年那明国的辽东督师袁崇焕,便曾遣使与我大清商谈议和之事,我方以诚意待之,冀其早定协议,明人却最终虚与委蛇,不了了之,徒费我等一番苦心耳。“代善在一旁捋须言道,一脸不屑之色。“皇兄,依臣弟之见,这帮明国使者,不见也罢,不如将他们统统拿下,投入狱中,关他个一两年后,再安排他们成为旗下包衣算了,省得与他们恁多废话。”多尔衮冷哼了一声,从一旁插话过来。倒是范文程,此时却是一脸犯难尴尬之色,他讪讪道:“陛下,明国遣使过来,若是面都不见,便投其入狱,恐似不妥。且我大清连年征战,粮饷物资亦是多有匮乏,明国若真能与我大清议和,重开边贸,再仿那宋朝故事,让明朝向我大清称臣纳贡,如子孝父,每年按时上贡钱粮绢布,则我大清,不需大动兵戈,便可坐收渔利,岂不甚好?”范文程的话语,让皇太极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哼,范文程,你这话说得轻巧!若那些明人,复与当年一般,谈上数月都没个结果,这样的会谈,又有甚益,只不过徒费精力与口舌罢了。”多尔衮却在一旁冷冷地顶了一句。范文程见多尔衮语多讥讽,心下暗怒,他沉声道:“豫亲王,现在明国使者初来,你便这般草断其毫无诚心,未免太过主观了吧。“多尔衮见范文程竟敢顶撞自已,登时大怒,手指其鼻,正欲大骂之际,被龙椅上皇太极厉声喝止。“你二人休得争吵,朕自有决断。”皇太极喝道:“这些明国使臣,远道而来,若是不见上一见,便将其拿下投入狱中,实是不妥。但若他们再想如上次一般,拖延磨蹭,戏弄我大清,却亦是不能!”“那皇上之意是?”范文程轻声问道。“哼,朕之意见,便先行试探他们一番。”皇太极说到这里,大喝了一声:“侍卫索伦何在?”他言语方毕,一名身材粗壮,面目凶狠,长着一脸浓密虬须,身着紧身箭衣,头戴红缨凉帽的壮汉,从宫殿中的幽暗中行出,大步来到阶前,随即打扦下跪。此人,便是皇太极的侍卫长索伦。“奴才索伦在此,听候皇上之令。”“索伦,朕令你带上一众侍卫,前往宫外,假装将这批来访的明国使者拿下,就说朕已发现,他们的书信皆是作假,故就此拿下投入狱中。朕倒要看看,这些汉人,在你们的喝骂威逼下,会作何反应。”皇太极说完,一旁的代善与多尔衮二人,皆大笑起来。“皇上此番威吓举动,这些软弱的汉人,怕是要吓得屎尿都要出来了。”代善已脑补出明国使者痛哭流涕跪地求饶的模样,当下心中极其快意,瘦长的脸上满是欣喜的窃笑。“哈哈,臣弟亦料这般软弱无能的汉人使者,定会深深慑服于我大清脚下,皇上此举,实是给了他们一个结结实实的下马威,堪为大妙!”多尔衮脸上亦满是赞许之情。听了代善与多尔衮的话语,皇太极亦是一脸得意的笑容:“且看看这些明国使者是何反应,若真无半点胆气,一吓就软,那朕也没有见他们的必要了。索伦你就真的将他们拿下,扭送刑部,交于刑部主事济尔哈朗,让他全权处理此事便是。”“摭,奴才遵旨。”索伦大声应诺,随即起身,大步离宫而去。代善多尔衮二人复是一阵大笑,只有伫立一旁的文馆大学士范文程,一脸尴尬不已之状。索伦出得宫来,纠集一众侍卫,执刀持剑,大步行至正在宫外等候的周元忠陈子龙等明国使臣处,便一脸凶相地用生硬的汉语大声喝道:“你们这些明国厮鸟,主事的却是哪个?!”周元忠听得索伦言语不善,不觉脸上一颤,他咬牙沉声回道:“我便是明国使国主使周元忠,你是何人,如何敢这般称呼我大明使者?”听到这眼瞎的周元忠自称是主使,索伦眉毛一跳,双眼圆睁,竟象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把周元忠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后,便狂笑道:“尔等明国真是无人了,连你这么一个的弹琴卖唱的臭瞎子都可以当主使,真真笑煞我也。”周元忠冷笑回道:“我等前来,要与你国皇帝商谈正事,你又是何人,安敢在此口出狂言,奚落我等?”索伦见这瞎子竟全无半点畏缩之势,反而言语凛然,不觉心下一奇。于是,他眼珠一转,脸上便换了狰狞凶恶之色。他刷地抽出腰刀,迅疾横搁在周元忠脖颈之上,大声喝骂道:“你这瞎眼厮鸟,还敢问爷爷是谁!哼,告诉你,爷爷乃是殿前侍卫头目索伦是也。尔等假扮明国使者,欺蒙我大清皇帝,实是死罪,现在我却要将你等全部拿下,立刻押往刑部问斩!”
第二百七十九章 凤凰楼设宴()
听了索伦凶神恶煞的话语,感受着压着脖子上那柄锋利腰刀的森森寒气,周元忠的脸上,却毫无惧色,翻着一双白眼珠的他,忽地仰天大笑起来,笑得疯狂而狰狞。
“臭瞎子,你他娘的笑什么!”
索伦怒喝了一声,右手上便加了劲,那腰刀锋利的刀刃,一下子割开了周元忠脖颈处的皮肤,立刻有细细的血流,弥漫爬出。
“周乐师!。。。。。。”
一旁同样被一众侍卫持刀威逼的陈子龙等人,见到周元忠这般惨状,心下无不怒火熊熊。
那几名护卫,早已手摸在刀把上,双眼瞪得血红,腮帮紧咬鼓起,只待陈子龙一声令下,便与一众清人侍卫拼个你死我活,谁知陈子龙眼神闪动,却在暗示他们不得冲动。
毕竟,事起突然,必有异端,若这般冲动出手,纵拼得战死数名侍卫,却身死名灭,误了议和大事,误了大明中兴,岂非千古遗恨。
“狗鞑子,想杀老子,就在这里动手!还弄到什么刑部,呸,老子若是喊了一声痛,就不是你爹!”
鲜血已染满衣襟的周元忠,冲着索伦方向厉声狂吼,他狰狞可怖的模样,竟让杀人惯了的索伦,下意识的退了一步,手中的腰刀也松了下来。
索伦脸上肌肉都在颤抖,心中对这个瞎子,竟泛起了又佩服又痛恨的复杂情绪。
他见惯了那些有如猪羊般软弱的汉人,在他锋利的刀刃下哀哀求饶的可怜模样,而眼前,这个看似瘦弱平常的瞎子,竟恁的硬气,任他腰刀割破脖子血染满襟,却还是这般死硬到底。
操!要是汉人个个都如这个瞎子一般强硬难驯,咱们满人在辽东的统治,怕是难于安稳了。
想到这里,索伦陡起杀心。
既然你这厮要强硬到底,那就别怪老子现在就宰了你!
“你这瞎厮鸟,你不是想死么,老子现在就成全你!”
索伦大喝一声,挥起染血的腰刀,高高举起,手中发力,便向周元忠脖颈猛砍而去。
“住手!”
宫门处传来一声厉喝,索伦下意识地停住了挥刀,他扭着望去,却是范文程皱着眉头一脸怒容地从宫门中走了过来。
“索伦,尔等先退下吧。”
范文程冷冷地说了一句,索伦犹豫了一下,才冷哼了一声,收刀入鞘,复带着这一众侍卫退走。
“范文程,你们给我大明使臣,弄的这出精心排演的下马威,看来效果也不怎么样嘛。“
脖子上犹在渗血的周元忠,昂然端坐,冷笑着对范文程说道。
“周主使,看你说的,方才确是误会了。因我大清皇帝外出,对部下失于管教,这般奴才私下擅逞凶威,才让周主使及各位使者受惊了。皇上说了,今天天时已晚,各位先去馆驿歇宿一夜,明天一早,便可安排各位使臣觐见。”
范文程脸上堆起歉意的笑容,向周元忠与陈子龙等人连连拱手,以示抱歉。
随及范文程又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周元忠的伤势,故作关心道:“周主使,范某方才看了伤口,虽出血甚多,但入肉不深,包扎调养一下应无妨事。待你等入住馆驿后,我自会派出医官为周主使诊治,还望周主使宽心便是。”
周元忠大笑数声,便叹道:“你等用心良苦,唱得好一出双簧啊,且罢,看在你们皇帝同意会见的份上,此事权且寄下了,那就明日再见吧。“
范文程脸上挤出笑容:“周主使心胸宏阔,气度从容,范某实钦佩之,那就且待明天早朝毕,我使派人引你等,觐见我大清皇帝。“
范文程随后令人带周元忠陈子龙等人,先去驿馆休息,并安排人给周元忠寻了医师诊治,方复回崇政殿,去见皇太极。
此时,侍卫长索伦,早已将方才明国使臣的表现,对皇太极一一叙说完毕,皇太极与一旁的代善及多尔衮皆是一脸惊讶之状。
“难得,难得,这帮明人使臣,竟是这般有骨气,完全未被索伦之凶悍吓住,实是朕所未得料见。“皇太极感叹道。
“是啊,那主使周元忠,乃是一瞎眼乐师,竟这般悍不畏死,凛烈强硬,却让本王今天开了眼界。“代善亦捋须轻叹。
“皇兄,若这些汉人果是这般不畏威刑,想来定是明国精挑细选之人,从中倒也可以看出,明国想要谈成议和的决心,以臣弟观之,皇兄当可与其详谈一番,好好试探其谈判之底线。“多尔衮脸上早已没有了傲慢神色,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深思熟虑的凝重表情。
这时,皇太极眼见得范文程进得宫来,便向他问道:“宪斗,以你观之,这些明人,朕却可见否?“
范文程打扦下拜:“禀皇上,以臣观之,这些明国使者,甚有骨气与血性,与前些看袁崇焕所派之使者,判若云泥,从中已可显见,那明国想与我大清达成议和之重视程度。故臣斗胆,私下替皇上应承了他们,让他们明日可入宫觐见皇上。”
皇太极点点头,却并未责怪范文程擅做主张,而是缓缓说道:“也罢,就如宪斗之议,且待明日,朕便在凤凰楼,见他们一见吧,朕到时自有安排。”
次日早朝毕,皇太极便让范文程,带着周元忠与陈子龙二名明国使臣,入宫觐见。
至于那四名护卫,则有人送了酒肉到馆驿中,请他们就地吃饮。
周元忠与陈子龙二人,在宫门外方站定,便有太监出来,用汉话高喊道:“宣明国使臣觐见!”
太监喝毕,便令周元忠与陈子龙随他前行,从大南门外进入宫殿群中,再复随其绕过那高大的崇政殿,便行到旁边西侧一座颇为别致的二层小楼处。
这座小楼,便是凤凰楼。
满洲人因为长期居住在这辽东苦寒之地,为防风湿骨痛,故皆喜欢楼居,以避湿寒之气侵身。故这沈阳宫殿群落中,除了有限的几个大殿外,大半是两三层的楼阁。
这凤凰楼是皇太极最喜欢呆的地方,此地采光良好,冬暖夏凉。且与那些顶覆黄瓦黄砖铺地的大殿不同,这凤凰楼是仿明朝南方楼阁建筑模样,精心建造而成的,青瓦飞檐,雕栏彩拱,秀丽小巧,这凤凰楼处于这些大殿群落中,虽外观不大,却极为显眼醒目,而皇太极亦是极喜在楼中办公,并且但凡有什么贵客使臣之类来到,总是在此楼设宴招待。
周元忠陈子龙等人,方行进到凤凰楼处,便闻得一股浓郁的酒肉香味飘来。
原来,皇太极已令人在此去摆开酒宴,款待这明国派来的正副二名使者。
昨天还是这般凌厉威压,今天却又大展怀柔亲近,皇太极的帝王之术,玩弄得十分娴熟。
陈子龙入得二楼上来,立刻便看到,一个头戴大毛本色貂皮缎台正珠蛛预冠,身穿绣二色金面天马皮金加貂皮五爪黄龙褂,腰间束金带头线钮带挂带挎,脚穿青缎毡里皂靴,端坐龙椅之上的大胖壮汉,此人,就是此时的清朝崇德皇帝,皇太极。
而在一旁,则是端坐着一名容貌颇肖皇太极的青年亲王,此人便是皇太极的长子,肃亲王豪格,正作为陪席,踞坐在侧椅之上。
在豪格对面,则是坐了皇太极最为信重的汉人谋士范文程,他正一脸微笑地,看着上得楼来的周元忠与陈子龙二人。
正对着皇太极的龙椅位置的,则是下席,摆了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