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动弹不得。
陈七胆子大了些,插嘴道:“白二用钢叉去搠那家伙,给他反脚踢去钢叉,又踢了个筋斗。”林震南心头一震,问道:“他反脚将白二踢倒,又踢去了他手中钢叉?那……那是怎生踢法的?”陈七道:“好像是如此这般。”
双方揪住椅背,右足反脚一踢,身子一跳,左足又反脚一踢。这两踢姿式拙劣,像是马匹反脚踢人一般。
林平之见他踢得难看,忍不住好笑,说道:“爹,你瞧……”却见父亲脸上大有惊恐之色,一句话便没说下去。林震南道:“这两下反踢,有些像青城派的绝技‘无影幻腿’,孩儿,到底他这两腿是怎样踢的?”林平之道:“那时候我给他揪住了头,看不见他反踢。”
林震南道:“是了,要问史镖头才行。”走出房门,大声叫道:“来人呀!史镖头呢?怎么请了他这许久还不见人?”两名趟子手闻声赶来,说道到处找史镖头不到。
林震南在花厅中踱来踱去,心下沉吟:“这两脚反踢倘若真是‘无影幻腿’,那么这汉子纵使不是余观主的子侄,跟青城派总也有些干系。那到底是甚么人?非得亲自去瞧一瞧不可。”说道:“请崔镖头、季镖头来!”
崔、季两个镖师向来办事稳妥,老成持重,是林震南的亲信。他二人见郑镖头暴毙,史镖头又人影不见,早就等在厅外,听候差遣,一听林震南这么说,当即走进厅来。
林震南道:“咱们去办一件事,崔季二位,孩儿和陈七跟我来。”
当下五人骑了马出城,一行向北。林平之纵马在前领路。
不多时,五乘马来到小酒店前,见店门已然关上。林平之上前敲门,叫道:“萨老头,萨老头,开门。”敲了好一会,店中竟无半点声息。崔镖头望着林震南,双手作个撞门的姿势。林震南点了点头,崔镖头双掌拍出,喀喇一声,门闩折断,两扇门板向后张开,随即又自行合上,再向后张开,如此前后摇晃,发出吱吱声响。
崔镖头一撞开门,便拉林平之闪在一旁,见屋中并无动静,晃亮火折,走进屋去,点着了桌上的油灯,又点了两盏灯笼。几个人里里外外的走了一遍,不见有人,屋中的被褥、箱笼等一干杂物却均未搬走。
林震南点头道:“老头儿怕事,这里杀伤了人命,尸体又埋在他菜园子里,他怕受到牵连,就此一走了之。”走到菜园里,指着倚在墙边的一把锄头,说道:“陈七,把死尸掘出来瞧瞧。”陈七早认定是恶鬼作祟,只锄得两下,手足俱软,直欲瘫痪在地。
季镖头道:“有个屁用?亏你是吃镖行饭的!”一手接过锄头,将灯笼交在他手里,举锄扒开泥土,锄不多久,使露出死尸身上的衣服,又扒了几下,将锄头伸到尸身下,用力一挑,挑起死尸。陈七转过了头,不敢观看,却听得四人齐声惊呼,陈七一惊之下,失手抛下灯笼,蜡烛熄灭,菜园中登时一片漆黑。
林平之颤声道:“咱们明明埋的是那四川人,怎地……怎地……”林震南道:“快点灯笼!”他一直镇定,此刻语音中也有了惊惶之意。崔镖头晃火折点着灯笼,林震南弯腰察看死尸,过了半晌,道:“身上也没伤痕,一模一样的死法。”陈七鼓起勇气,向死尸瞧了一眼,尖声大叫:“史镖头,史镖头!”
地下掘出来的竟是史镖头的尸身,那四川汉子的尸首却已不知去向。
林震南道:“这姓萨的老头定有古怪。”抢着灯笼,奔进屋中察看,从灶下的酒坛、铁镬,直到厅房中的桌椅都细细查了一遍,不见有异。崔季二镖头和林平之也分别查看。突然听得林平之叫道:“咦!爹爹,你来看。”
林震南循声过去,见儿子站在那少女房中,手中拿着一块绿色帕子。林平之道:“爹,一个贫家女子,怎会有这种东西?”林震南接过手来,一股淡淡幽香立时传入鼻中,那帕子甚是软滑,沉甸甸的,显是上等丝缎,再一细看,见帕子边缘以绿丝线围了三道边,一角上绣着一枝小小的红色珊瑚枝,绣工甚是精致。
林震南问:“这帕子哪里找出来的?”林平之道:“掉在床底下的角落里,多半是他们匆匆离去,收拾东西时没瞧见。”林震南提着灯笼俯身又到床底照着,不见别物,沉吟道:“你说那卖酒的姑娘相貌甚丑,衣衫质料想来不会华贵,但是不是穿得十分整洁?”林平之道:“当时我没留心,但不见得污秽,倘若很脏,她来斟酒之时我定会觉得。”
林震南向崔镖头道:“老崔,你以为怎样?”崔镖头道:“我看史镖头、郑镖头、与白二之死,定和这一老一少二人有关,说不定还是他们下的毒手。”
季镖头道:“那两个四川人多半跟他们是一路,否则他们干么要将他尸身搬走?”
林平之道:“那姓余的明明动手动脚,侮辱那个姑娘,否则我也不会骂他,他们不会是一路的。”崔镖头道:“少镖头有所不知,江湖上人心险恶,他们常常布下了圈套,等人去钻。两个人假装打架,引得第三者过来劝架,那两个正在打架的突然合力对付劝架之人,那是常常有的。”季镖头道:“总镖头,你瞧怎样?”林震南道:“这卖酒的老头和那姑娘,定是冲着咱们而来,只不知跟那两个四川汉子是不是一路。”林平之道:“爹爹,你说松风观余观主派了四个人来,他们……他们不是一起四个人吗?”
这一言提醒了林震南,他呆了一呆,沉吟道:“福威镖局对青城派礼数有加,从来没甚么地方开罪了他们。余观主派人来寻我晦气,那为了甚么?”
四个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半晌都说不出话来。隔了良久,林震南才道:“把史镖头的尸身先移到屋中再说。这件事回到局中之后,谁也别提,免得惊动官府,多生事端。哼,姓林的对人客气,不愿开罪朋友,却也不是任打不还手的懦夫。”季镖头大声道:“总镖头,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大伙儿奋力上前,总不能损了咱们镖局的威名。”林震南点头道:“是!多谢了!”
五人纵马回城,将到镖局,远远望见大门外火把照耀,聚集多人。林震南心中一动,催马上前。好几人说道:“总镖头回来啦!”林震南纵身下马,只见妻子王夫人铁青着脸,道:“你瞧!哼,人家这么欺上门来啦。”
只见地下横着两段旗杆,两面锦旗,正是镖局子门前的大旗,连着半截旗杆,被人弄倒在地。旗杆断截处甚是平整,显是以宝刀利剑一下子就即砍断。
王夫人身边未带兵刃,从丈夫腰间抽出长剑,嗤嗤两声响,将两面锦旗沿着旗杆割了下来,搓成一团,进了大门。林震南吩咐道:“崔镖头,把这两根半截旗杆索性都砍了!哼,要挑了福威镖局,可没这么容易!”崔镖头道:“是!”季镖头骂道:“他妈的,这些狗贼就是没种,乘着总镖头不在家,上门来偷偷摸摸的干这等下三滥勾当。”林震南向儿子招招手,两人回进局去,只听得季镖头兀自在“狗强盗,臭杂种”的破口大骂。
父子两人来到东厢房中,见王夫人已将两面锦旗平铺在两张桌上,一面旗上所绣的那头黄狮双眼被人剜去,露出了两个空洞,另一面旗上“福威镖局”四字之中,那个“威”字也已被剜去。林震南便涵养再好,也已难以再忍,拍的一声,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喀喇一声响,那张花梨木八仙桌的桌腿震断了一条。
林平之颤声道:“爹,都……都是我不好,惹出了这么大的祸事来!”
林震南高声道:“咱们姓林的杀了人便杀了,又怎么样?这种人倘若撞在你爹爹手里,一般的也是杀了。”王夫人问道:“杀了甚么人?”林震南道:“平儿说给你母亲知道。”
林平之于是将日间如何杀了那四川汉子、史镖头又如何死在那小酒店中等情一一说了。白二和郑镖头暴毙之事,王夫人早已知道,听说史镖头又离奇毙命,王夫人不惊反怒,拍案而起,说道:“大哥,福威镖局岂能让人这等上门欺辱?咱们邀集人手,上四川跟青城派评评这个理去。连我爹爹、我哥哥和兄弟都请了去。”王夫人自幼是一股霹雳火爆的脾气,做闺女之时,动不动便拔刀伤人,她洛阳金刀门艺高势大,谁都瞧在她父亲金刀无敌王元霸的脸上让她三分。她现下儿子这么大了,当年火性仍是不减。
林震南道:“对头是谁,眼下还拿不准,未必便是青城派。我看他们不会只砍倒两根旗杆,杀了两名镖师,就此了事……”王夫人插口道:“他们还待怎样?”林震南向儿子瞧了一眼,王夫人明白了丈夫的用意,心头怦怦而跳,登时脸上变色。
林平之道:“这件事是孩儿做出来的,大丈夫一人做事一身当,孩儿也……也不害怕。”他口中说不怕,其实不得不怕,话声发颤,泄漏了内心的惶惧之情。
王夫人道:“哼,他们要想动你一根寒毛,除非先将你娘杀了。林家福威镖局这杆镖旗立了三代,可从未折过半点威风。”转头向林震南道:“这口气倘若出不了,咱们也不用做人啦。”林震南点了点头,道:“我去派人到城里城外各处查察,看有何面生的江湖道,再加派人手,在镖局子内外巡查。你陪着平儿在这里等我,别让他出去乱走。”王夫人道:“是了,我理会得。”他夫妇心下明白,敌人下一步便会向儿子下手,敌暗我明,林平之只须踏出福威镖局一步,立时便有杀身之祸。
林震南来到大厅,邀集镖师,分派各人探查巡卫。众镖师早已得讯,福威镖局的旗杆给人砍倒,那是给每个人打上个老大的耳光,人人敌忾同仇,早已劲装结束,携带兵刃,一得总镖头吩咐,便即出发。
林震南见局中上下齐心,合力抗敌,梢觉宽怀,回入内堂,向儿子道:“平儿,你母亲这几日身子不大舒服,又有大敌到来,你这几晚便睡在咱们房外的榻上,保护母亲。”王夫人笑道:“嘿,我要他……”话说得一半,猛地省悟,丈夫要儿子保护自己是假,实则是夫妇俩就近保护儿子,这宝贝儿子心高气傲,要他依附于父母庇护之下,说不定他心怀不忿,自行出去向敌人挑战,那便危险之极,当即改口道:“正是,平儿,妈妈这几日发风湿,手足酸软,你爹爹照顾全局,不能整天陪我,若有敌人侵入内堂,妈妈只怕抵挡不住。”林平之道:“我陪着妈妈就是。”
当晚林平之睡在父母房外榻上。林震甫夫妇打开了房门,将兵刃放在枕边,连衣服鞋袜都不脱下,只身上盖一张薄被,只待一有警兆,立即跃起迎敌。
这一晚却太平无事。第二日天刚亮,有人在窗外低声叫道:“少镖头,少镖头!”林平之夜半没好睡,黎明时分睡得正熟,一时未醒。林震南道:“甚么事?”外面那人道:“少镖头的马……那匹马死啦。”这匹白马林平之十分喜爱,负责照看的马夫一见马死,慌不迭来禀报。林平之朦朦胧胧中听到了,翻身坐起,忙道:“我去瞧瞧。”林震南知道事有蹊跷,一起快步走向马厩,只见那匹白马横卧在地,早已气绝,身上却也没半点伤痕。
林震南问道:“夜里没听到马叫?有甚么响动?”那马夫道:“没有。”
林震南拉着儿子的手道:“不用可惜,爹爹叫人另行去设法买一匹骏马给你。”
林平之抚摸马尸,怔怔的掉下泪来。
突然间趟子手陈七急奔过来,气急败坏的道:“总……总镖头不好……不好啦!那些镖头……镖头们,都给恶鬼讨了命去啦。”林震南和林平之齐声惊问:“甚么?”
陈七只是道:“死了,都死了!”林平之怒道:“甚么都死了?”伸手抓住他的胸口,摇晃了几下。陈七道:“少……少镖头……死了。”林震南听他说“少镖头死了”,这不祥之言入耳,说不出的厌闷烦恶,但若由此斥骂,更着形迹。只听得外面人声嘈杂,有的说:“总镖头呢?快禀报他老人家。”有的说:“这恶鬼如此厉害,那……那怎么办?”
林震南大声道:“我在这里,甚么事?”两名镖师、三名趟子手闻声奔来。为首一名镖师道:“总镖头,咱们派出去的众兄弟,一个也没回来。”
林震南先前听得人声,料到又有人暴毙,但昨晚派出去查访的镖师和趟子手共有二十三人之多,岂有全军覆没之理,忙问:“有人死了么?多半他们还在打听,没来得及回来。”那镖师摇头道:“已发现了十七具尸体……”林震南和林平之齐声惊道:“十七具尸体?”那镖师一脸惊恐之色,道:“正是,一十七具,其中有富镖头、钱镖头、吴镖头。尸首停在大厅上。”林震南更不打话,快步来到大厅,只见厅上原来摆着的桌子椅子都已娜开,横七竖八的停放着十七具尸首。
饶是林震南一生经历过无数风浪,陡然间见到这等情景,双手禁不住剧烈发抖,膝盖酸软,几乎站不直身子,问道:“为……为……为……”喉头干枯,发不出声音。
只听得厅外有人道:“唉,高镖头为人向来忠厚,想不到也给恶鬼索了命去。”只见四五名附近街坊,用门板抬了一具尸首进来。为首的一名中年人说道:“小人今天打开门板,见到这人死在街上,认得是贵局的高镖头,想是发了瘟疫,中了邪,特地送来。”林震南拱手道:“多谢,多谢。”向一名趟子手道:“这几位高邻,每位送三两银子,你到帐房去支来。”这几名街坊见到满厅都是尸首,不敢多留,谢了自去。
过不多时,又有人送了三名镖师的尸首来,林震南核点人数,昨晚派出去二十三人,眼下已有二十二具尸首,只有褚镖师的尸首尚未发现,然而料想那也是转眼之间的事。
他回到东厢房中,喝了杯热茶,心乱如麻,始终定不下神来,走出大门,见两根旗杆已齐根截去,心下更是烦恼,直到此刻,敌人已下手杀了镖局中二十余人,却始终没有露面,亦未正式叫阵,表明身分。他回过头来,向着大门上那块书着“福威镖局”四字的金字招牌凝望半晌,心想:“福威镖局在江湖上扬威数十年,想不到今日要败在我的手里。”
忽听得街上马蹄声响,一匹马缓缓行来,马背上横卧着一人。林震南心中料到了三分,纵身过上,果见马背上横卧着一具死尸,正是褚镖头,自是在途中被人杀了,将尸首放在马上,这马识得归途,自行回来。
林震南长叹一声,眼泪滚滚而下,落在褚镖头身上,抱着他的尸身,走进厅去,说道:“褚贤弟,我若不给你报仇,誓不为人,只可惜……只可惜,唉,你去得太快,没将仇人的姓名说了出来。”这褚镖头在镖局子中也无过人之处,和林震南并无特别交情,只是林震南心情激荡之下,忍不住落泪,这些眼泪之中,其实气愤犹多于伤痛。
只见王夫人站在厅口,左手抱着金刀,右手指着天井,大声斥骂:“下三滥的狗强盗,就只会偷偷摸摸的暗箭伤人,倘若真是英雄好汉,就光明正大的到福威镖局来,咱们明刀明枪的决一死战。这般鬼鬼祟祟的于这等鼠窃勾当,武林中有谁瞧得起你?”林震南低声道:“娘子,瞧见了甚么动静?”一面将褚镖头的尸体放在地下。
王夫人大声道:“就是没见到动静呀。这些狗贼,就怕了我林家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右手握住金刀刀柄,在空中虚削一圈,喝道:“也怕了老娘手中这口金刀!”忽听得屋角上有人嘿嘿冷笑,嗤的一声,一件暗器激射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