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不大的小院子里现在住了三个人。
虚御是筑基大圆满,早就可以辟谷不食,因而这老仆并不知道他家几十年没开启过的地窖里藏着一颗这么大的炸弹。虚元的儿子灵知年纪轻轻就是筑基修士,尽管他始终昏迷,却不需要进食,每天也由虚元找机会送回的丹药维持着身体的机能。那名老仆的工作就是每天为他擦个身,换换衣裳,把自己管饱就够了,并不需要用到储存粮食的地窖。
于锦不知道该叹虚元胆大,还是该骂他胆子太大。整座房子一共才两进深,邻居间隔得又近,稍微有点动静,大伙都会听到。而他就把虚御放在地窖里,连个起码的隔音结界都没设出来。
不过,等进了地窖,于锦就明白虚元为什么这么放心了。短短十多天,这个修为在三山五湖也属顶尖的修士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浑身上下一点灵气波动都没有,完全是普通人的样子。
于锦探了一下他的脉相,丹田破碎,连筋脉都寸寸断裂,他真成了个废人。若非身体以前受灵气滋润,换作普通人肯定活不了,不过,这样重的伤,他也拖不过一年半载。
虚元说过,他捉到虚御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也不知他在逃出矿洞之后遇到了什么,把自己弄得这么惨。
于锦感慨了一会儿,躺在床上的虚御始终没有动静。看见一个大活人从地上钻下来,他的目光连转都没转过来。要不是眼皮还会颤动两下,猛地看上去,还真像个死人。
于锦随意拖了把破椅子在虚御床前坐下,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她明白虚元的意思:他想让于锦直接用搜魂术,这样虚御所知道的一切都会在她面前无所遁形。
其实,于锦心里很清楚,要不是虚元与虚御两人修为相若,他早就对虚御用上了搜魂术。虚御修为尽丧,可只是断绝了仙途,境界仍在,他真敢对虚御搜魂,下场八成是被对方同样冲击成白痴,同归于尽。
实力完全碾压虚御的于锦就没有这个顾虑,搜魂术固然歹毒,可修真界会的人也多,有了它在,省心又省力,谁会在这时候顾虑敌人的死活?
于锦来前想得很好,事到临头,她发现她下不了手。她本质上还是那个普普通通的刚毕业没多久的小白领,偶尔想烧条鱼,也要菜市的老板给她杀好了才拿回家烹煮。让一个正常人变成白痴,对修仙者这样骄傲的人而言,比死还难受。
可她可以虚张声势。
于是,于锦道:“虚御,多年同门,在我搜魂之前,我准你求我一件事。”
虚御连个眼风都没给她。
有点郁闷,但在意料之中,于锦冷笑一声:“看来你我没话好说了,也好,不过是个废物,也就只剩这点价值了。倒不知是谁害得你这样,看你这废物样,只怕仇也没报到吧。”
虚御仍然没看她,鼻腔中发出了一声浊重的出气声。
有反应就好办了,于锦收起笑抬着下巴道:“现在看来,你以前在门中懦弱老实,毫无存在感,只怕也是装的,怎么?装了一辈子,你竟真装成了一个圣父,连生死大仇都能放过?”
“要杀便杀,你想知道什么,搜了我的魂就是,我的仇人就在脑子里装着。老祖若是有心,顺手帮我把仇报了也行。”长时间没说话,虚御的声音有些嘶哑。
还有人主动愿意变白痴的?于锦的三观受到了虚御充满恶意的冲击。
于锦震得一时说不出话,反正没别人在,她也不掩饰了,问道:“你就这么想当白痴吗?”
“今日你到这里,不就是为了我这点事吗?早晚有一遭,我何必还在死前多废口舌。”
于锦竟然被他说得无言以对。她沉默了片刻,决定坦白:“我一向认为,人生而有灵,既是清清白白地到了这世间,那死的时候也要明明白白,若死得连个畜生都不如,实在太过悲哀。”
虚御直到此时才回头深深地看她一眼:“你果然与她不同。”顿了顿:“你想知道什么?”
这就完了?我还有一长串心灵鸡汤没背出来呢。
于锦差点没绷住笑出来,事实上她真的笑了:“也没什么,我就想知道冰棺中那女人是谁,跟你有什么关系,怎么来的天阳门。对了,还帮虚元问一问,你知不知道怎么救他儿子。”
她原以为虚御不会那么痛快回答,没想到他马上就告诉了她答案:“她叫玉衡子,我就是她倒霉的儿子,到天阳门养伤来的。虚元的儿子?我只是个炼器师,怎么会救他?”
太简单了吧!于锦瞪着他:回答得这么没诚意,是逼着她搜魂吗?
虚御挑衅地看回去:想知道?来搜魂啊!
于锦吐了两口气,只能安慰自己:反正这玉衡子早就尘归尘土归土了,知不知道她是谁没多大关系,她犯不着跟要死的人生气。
正在催眠自己,虚御突然道:“不必你替我报仇,若真有心,走前把我杀了吧。”
于锦心一颤,她居然没有太过排斥这句话。这样的活,比死更痛苦。
她攥紧拳头,轻声应道:“好。”
雪亮的刀光映入虚御眼睛的时候,于锦发现,虚御眼中神色复杂极了,有可惜,有解脱,有痛恨……就是没有不舍。
她不知道的是,虚御最可惜的就是,这个女人她到底怎么想的?为什么没有来搜我的魂?如果搜了……
没有如果了,如她所说,自己这一世活得窝囊,死得憋屈,幸好所有爱恨于生前尽数了断,只愿,来世不会再碰到那个叫玉衡子的女人!
三十一,第四个气息()
这是于锦第一次杀人。
好像,从此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抱着肩膀蹲在地上不住地干呕,她早就辟谷,其实根本吐不出什么东西,只是那种自心底泛起的厌腻感,如果不吐出来,浑身难受。
躺在床上的那个人比他活着的时候可怕千万倍,于锦几乎没有勇气再看一眼。
但她很清楚,若她还想在这里活下去,就必须亲自面对。
不知道过了多久,于锦停止了呕吐,她将虚御的尸体收起来,出了地窖。
来的时候带着满身火气直奔目的地,要走的时候于锦才注意到一件事:这幢房子里连她在内只有三个活人,那么,多出来的第四个气息是怎么回事?
日头刚刚落下去没多久,西厢那边就传来了虚元家老仆震天的呼噜声。虚元说过,他这老仆忠心是忠心,但人却有些惫懒,每日不睡够六个时辰完全做不成事。
于锦往身上拍了张隐身符,直接震断了灵知房门的门闩。
那个气息就是从他身上传出来的。
灵知三十多年前历练回来后就变成了这副德性,全靠虚元不计一切地用找到的灵药来维持他的生机,否则以他魂力的溃散速度,他撑不到两年就得向佛祖报到。
于锦离得越近,那种气息的感应愈加明显,有点像……有点像……
她困惑地回忆了一会儿,从储物手镯里翻出一样几乎快被她忘掉的东西。
那块钮扣大的定魂玉。
这道气息给她的感觉就跟当时被定魂玉拘住的黑影差不多,但这道气息比黑影又弱了不少,而且两者也不尽相同。假如用波形图来比较的话,黑影给于锦的感觉就像起伏不定的脉冲波,而这道气息更像相对平缓的横波。
她探了探灵知的脉相,毕竟卧床三十多年,灵知这个筑基初期的修士身体比普通人还弱一些。除此之外,一切正常。
她甚至用神识进灵知的识海逛了一圈,依然什么异样都没发现。
奇怪了,难道那道气息也只是一道魂魄?
可没道理她都能发现的东西,其他人发现不了啊。
这跟修为没有关系,那天回去之后,于锦就恶补了关于魂魄方面的知识。
浯洲大陆按修士的体系划分,有道,武,鬼等体系。其他类别不必细述,其中鬼修又分两个派别,一个是鬼身为器的纯粹鬼修,而另一个却是结魂为法的魂修。
前者多是修士死后化身为鬼,不甘入幽冥,机缘巧合下转修而致,后者则是阳身入道,专修魂魄的道修传承。因这两者都是状大身魂为本,且修炼方法,使用手段,乃至法器宝贝都有相似之处,便被一同纳入鬼修这一体系。
但即便是一个类别,鬼修与魂修绝不可混为一谈。至少鬼修一派行事有正有邪,不像魂修,成气候的大修,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有累累鲜血。
魂魄属阴,以阳身入鬼道原就逆天,阴气对鬼物而言是绝好的补品,但人若长期与阴气为伍,好一些的,重病缠身,短命得很,差一些的,或许说更好一些的,熬过重病,但性子也会转得阴戾冷漠,举手杀人都算正常的。
尤其是刚死没多久的魂魄没沾上阴气,是这些魂修最爱收集的补品,更有行事无忌的魂修还会直接杀人取魂。据说中古时的那场大战就是由一名魂修所挑起的,结果就是让中古所有的顶尖大派一朝覆灭,最后便宜了趁机崛起的妖族。
随后各大宗门都对魂修子弟进行了围剿,但魂修功法特殊,剿了这么些年不止没剿干净,反而由于双方引发的大小战争无数,让对方高阶子弟趁机壮大了不少。到目前为止,两方据说是达成了面上的停战。
道修一方既然无法将之一网打尽,这些年也不是白过的,他们研究出了一套甄别魂修和魂魄的方法,并昭告天下修士。而前些年大小仗不断,只要是修士,除了那套甄别方法,对于魂魄类的辨认也是必学之物,难怪云青那天才看了一眼就知道黑烟的属性了。
现在难得一件别人都不知道而她知道的事,于锦的兴致立刻就高了不少。
她灵机一动,手指变幻几下,解开了定魂玉的封印。
这次那条黑烟居然没逃,它在房中游走了一圈,最后盘到了灵知的床榻上方,分出极细的一缕朝灵知眼中扎去。
虽然清楚黑烟对活人造成不了物理伤害,于锦还是本能地紧张了一下:它就像突然长出了触手一样,在灵知的眼皮上方捣鼓了好一阵子后又分出了两缕分别向她的双耳刺入。然后是鼻孔,嘴唇,顶门,肚脐,人身上的九窍……黑烟像条章鱼一样裹住了灵知身上的窍穴。
如果不是从各种方法证明了这条带着黄烟的魂魄不是魂修,于锦绝对不敢这样大胆地做实验的,即便如此,她手上还是出了一手的冷汗。
像之前的战斗一样,黑烟中突然喷出了一点黄雾,这点黄雾一出来,于锦猛地心悸了一下,然后就看见之前还张大成一摊的黑烟突然就变成了一个黑点,朝最近的窗缝飞去!
它果然还是要逃的!
它刚一撞到窗棂,窗户上紫光大作,咔嚓一声劈下一道闪电!窗前的几案顿时化作了一团焦炭!
而黑烟被这道闪电劈个正着,黄雾暴吐,它重新被劈散成了尺长的黑烟,只这一下就变淡了不少,没有奇迹出现的话,它很快就会像一道真正的烟一样,消失无形。
这家伙生前不知成就如何,但绝对一等一审时度势,惜命顾命,它毫不犹豫地扎进了于锦掌心的定魂玉中。
于锦握住黑玉,笑道:“如果没有准备周全,我怎么会轻易放你出来?傻孩子!”虚御死了,也带走了他心里白衣冰棺女的秘密,可这条魂魄还在,保不齐它就知道些什么呢?
魂魄至阴,最怕阳刚正气的雷电,于锦早就把这屋子里贴了至少七八张雷电符,怕它受不住,还特意找的是早八百年都用不上了的黄阶下品符,就这,看来也让它受创不轻。
让人失望的是,之前在这屋中的第四道气息也消失了,不知是被黑烟吞噬了还是怎么回事。但她已经尽力,剩下的就只能看灵知自己的运气了。
三十二,原主那一大家子()
找到于是江的时候,于锦差点没被气笑:这家伙被拘禁了这么久,不但没有惊慌不安,反而舒舒服服地靠着墙打着小呼噜,睡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真是,手越来越痒了怎么办。
她两巴掌想把这货拍醒:“起床回家了!”
谁知这小子揉着脑袋咂吧着嘴翻了个身,呼噜打得更响了!这都不醒?他是猪转世吗?
于锦捏了下手指,手一伸掐住他的耳朵,左右三百六十度一拧。
“噢——”于是江惨叫着去掰于锦的手,眼睛没睁开就在吼:“谁?谁敢掐小爷的耳朵?!”
于锦在他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还能有谁?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于是江见了鬼的表情深深地取悦到了于锦,她拍了拍手站起身:“好了,走吧。”
于是江不敢置信:“你这就放我走了?”
于锦笑道:“不走,留着你过年哪?”
于是江将信将疑地环视了一下,发现之前禁锢住自己的结界果真没了。他跳起来就跑:“你给我等着!”
嘿,这小子之前干过不少坏事吧?瞧这狠话放得真熟练。
于锦跟在他身后半步远,悠悠闲闲地看这小子像被火烧了屁|股似的喘着粗气穿过三条大街,两条小巷,一头撞入一户人家:“快都给我滚出来抄家伙!”
然后是一个苍老的声音:“抄什么抄?死小子,半夜都不归家,又到哪去惹事了?我今天非得代你死去的爹娘教训你不可!”
哎哟,死小子要受苦了。于锦嘿嘿一笑,悄悄跃上墙头看大戏。
院子里鸡飞狗跳好一阵子闹腾,于是江捂着屁|股“嗷嗷”惨叫:“怎么就是我惹事了?明明是你孙子我被人欺负才是!”
老头声若洪钟,抄着根大棒子怒道:“还想狡辩,人家张大小姐家里都找到我了,你敢说你白天不是带着人去扒她衣裳!都是我往日太惯你,把你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你是要把我,把你姑婆婆的脸都丢尽吗?”
于是江绕着院子边跑边梗着脖子叫道:“不过有个双灵根的哥哥被选上了山门,就敢瞧不上我,她活该。再说,不没扒成吗?”
老头气得直喘:“你还有理了?你,你给我站住!”
于是江三两下蹿上院中一棵大枣树:“不站!站着被你打啊?我又不傻!”
老头弯着腰喘了会儿气,突然拔出一把低阶法剑:“好,你有本事一辈子别下来!”说完激发了法剑,一剑劈向还在扮鬼脸的于是江。那剑剑芒足有一丈长,被它斩中,以少年的修为少说也是重伤。
于是江惊叫着跳下枣树:“爷爷,你也太狠了吧,竟然想要我的命!”他跑得不慢,大枣树扎扎实实地受了这一剑,一下就被削掉了半个树冠,看来老头动了真怒。
“不不好好教训你,再放你出去惹祸吗?”
于是江打了个机伶,嘴上还在不服气:“怕什么,有姑婆婆在,谁敢惹我?”
老头哼了一声:“还敢提你姑婆婆,叫你姑婆婆知道,你就等着修为被废吧。”
于是江绕着院子转了大半个圈子,此时头往上一抬,正与于锦视线对了个正着。他吃了一吓,指着于锦叫道:“你,你!”
正在这时,老头也追到了他,一把扭住他的胳膊,气喘吁吁地呼唤左右:“把那条缚灵索拿来!”
于是江扭动着身子叫道:“你还敢到我们家来!”又转头告状:“爷爷,今天就是她打了孙儿。”
再一回头,他爷爷竟然看那个女人看得呆住了,他只一挣就挣脱了老头,心中暗暗纳罕:真没想到爷爷也有看美人看呆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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