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澄澈却没有轩辕魔君那般的自信,除了端午之外他甚至没有见过其他任何一位当下魔族的实权人物,若仅凭外婆的一纸旨意就想令这些桀骜不逊的族中巨擘心悦诚服俯首帖耳未免太过天真。
孰料,轩辕魔君接下来的话愈加令姬澄澈吃惊——
“你是担心接手魔族禹天则会失望,那大可不必。你以为这些年来我在你身上用的心思他会不知道?他带你游历四海,教你治世之学统兵之法只是想让你安安稳稳当个大汉的太平皇子?你未免太小看了他的胸怀格局!”
轩辕魔君冷笑道:“很少有人知道,他才是封魔之战的幕后推手。从太古山十****到姬天权起于北方,项翼兴于南方,直至魔族败退南荒,楚汉隔山而治,全都是出于禹天则的手笔谋划!”
“所以你曾对他恨之入骨?”
“我为何要恨他?纵使没有他,大秦经历了千年的统治内部早已腐朽不堪,终归难逃覆国命运。倒是禹天则筹谋的战后格局,还为我魔族在南荒保留了最后一点元气。不然的话,结局也许会更糟糕。”
轩辕魔君回答道:“可笑的是他呕心沥血勾勒的盛世画卷却适得其反。失去了魔族的威胁,仙巫两族又开始蠢蠢欲动迟早将有一战。无论哪一方赢了,无非是回复到千年前的老路上,那又岂是禹天则想要的?”
姬澄澈默默点头,不得不承认轩辕魔君一针见血说到了痛处。也正因为这样,大先生才会暗中创建天合盟,希望通过另一种方式实现世间大同之梦,然而这条路同样荆棘密布漫漫无期。
“所以他将期望放在了你和林隐的身上,甚至不会反对你接掌魔族。他这么做就是希望你们能够开辟出一条新路,否则十数年后元界必有一战,而且惨��程度绝不会亚于二十年前的封魔大战!”
轩辕魔君接着道:“你是大汉的皇子,魔族皇室的血脉后裔,又与大楚渊源极深,再加上你和龙族、羽族的关系,这担子你不挑谁来挑?!”
姬澄澈油然一笑,没有置评反驳,说道:“我在想,如果娘亲还活着,她会希望我怎么做?”
他抬头望月,仿佛那月上参差的暗影便是娘亲翩舞的身姿,遥远模糊而又清晰得近在眼前。
以魔族公主之尊,入大汉皇宫为妃,忍教项翼一世抱憾——自己的母亲其实早已给出了她的答案。
姬澄澈咬咬牙,一字字道:“我答应你!”
轩辕魔君笑了,几十年里她似乎第一次笑得如此舒心,如此如释重负。
她将一方用黑色绸缎包裹的大印交到姬澄澈的手里,说道:“可惜不能给你一个盛大的登基典礼。”
姬澄澈双手接过沉甸甸的传国玉玺,心里生出一种特别奇妙的感觉。
这方玉玺,外婆用过,之前的曾外祖父轩辕昆仑用过,轩辕氏的历代先祖也都曾经用它杀伐天下独断乾坤。
而今,这方玉玺所象征的权力已今非昔比,但丝毫不会减轻它的分量。
相反,它变得更重了。
这是一种传承,一种责任,今天终于要由他来扛起。
无论之前是怎么想的,有多少讶异多少矛盾,在接过传国玉玺的一刹那,姬澄澈的心像是经历了一场神奇的涅槃。
他缓缓跪下,高举双手托起传国玉玺,沉声说道:“澄澈必不负所托!”
轩辕魔君扭过头去,不让姬澄澈看到她此刻的眼眸,只在心中默默道:“灵犀,不要恨我。你和澄澈都是那么懂事,却奈何生在帝王家?这条路你走累了,我也累了,但愿澄澈能走得比我们都好都稳,为我魔族开出一条安身立命之路……”
第320章 小别离(下)()
就在一片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中,巫教圣师的加冕大典如期来临。
这是大楚开国后的第一次,上一任大巫祝唐衍接任巫教时元界仍在大秦的统治下。
因此尽管近日内举国叛乱四起,朝野动荡不安,满身素缟的楚皇项麟依旧不顾群臣劝谏,亲自驾临灵山出席盛典。
一时间灵山脚下净水洒道鲜花铺路,数以万计的大楚禁军和巫教教军将山前山后护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唯恐再出一点乱子。
偏偏天公不作美,就在举行加冕大典的当日灵山飘起了小雨。
姬澄澈并没有跟随项麟的大队人马上山,他又在彰武皇陵逗留了一天,为项翼和虞妃儿送上了一束鲜花,然后才带着汪柔悄然离开。
更早一天,轩辕魔君已经启程,将在南荒等着他进行最后的交接。
在那里,同样有一场加冕典礼等待着姬澄澈。
流风澜也回返了东海,他想再见一面自己的孙女儿,而后与轩辕魔君结伴一同前往北荒冰原。
冥冥中一个时代即将落幕,一个时代即将开启。
同样的风起云涌,却会有各自不同的精彩。
姬澄澈来到灵山脚下并不急于登山,却是来到了上回和项麟拼酒的那家小酒馆。
在那里,林隐和海明月已然相候。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姬澄澈改换了容貌,在上次喝酒的那张桌前落座。
林隐和海明月坐在了他的对面,一旁还有准备陪同他一起去南荒的端午。
五个人围成一桌,叫上了酒菜举杯一碰。
海明月问道:“澄澈,你真打算去南荒做魔族皇帝?”
还好端午已暗中施展结界将众人的话音屏蔽,不然就这丫头的一句话,不知要掀翻多少张桌子。
姬澄澈笑了笑道:“这杯酒就当你们恭喜我了。”
海明月依旧是口无遮拦的性子,也不管端午就坐在旁边,大咧咧道:“魔族皇帝有什么好当的?你要是真想做皇帝不如回天都城,咱们抢来大汉的龙椅坐一坐,保管比这威风多啦!”
姬澄澈失笑道:“尽管我有一半的仙族血脉,可在世人眼里终究还是魔族人。”
海明月失望道:“那你是不会改变主意了。可我不想将来咱们成为敌人啊。”
林隐淡淡道:“不会的。”
海明月诧异道:“为什么?”
林隐没有回答,海明月越发觉得一头雾水,不知他的自信从何而来。
姬澄澈笑着道:“因为我不敢啊。真要有那么一天,不等你提着剑杀上门来,林隐这家伙就来找我拼命了。”
海明月噗嗤一声笑起来,心里甜丝丝地偷眼看着身边的那根木头。
林隐没有笑,说道:“我本想揍你一顿,但看在今天你请客的份儿上先记下。”
姬澄澈道:“是因为我去南荒?”
“那不是事儿。难道你做了魔族皇帝就不是我的师弟了?”林隐不以为然道:“但你去抓殇馗居然不跟我打招呼,欠揍。”
姬澄澈苦着脸道:“那也不能怪我,谁晓得殇馗会在彰武皇陵里冒出来?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儿——”
他郑重其事道:“虽然你比我多吃了一两年干饭,但我毕竟入门在前。所以我是师兄你是师弟,这点千年万年都不能变。”
林隐嗤之以鼻,刚想开口就听汪柔道:“对呀,就像我不也叫他澄澈哥哥?”
众人哑然失笑,连素来不苟言笑的林隐也禁不住唇角带笑,说道:“你没杀殇馗,而是交给项麟幽禁在天牢里,这样很好,也免得雪落难做。”
姬澄澈叹了口气道:“你不知道我忍得多辛苦,好几次都差点儿就把他脑袋切下来,送到婆婆的坟前祭拜。可婆婆未必喜欢,雪落也一定会难受。”
林隐颔首赞同道:“你能这么想,去南荒我也就放心了。”
“滚蛋。”姬澄澈翻了林隐一个白眼道:“你这样回北荒我才不放心。”
林隐若无其事道:“没事儿,多花三五年功夫而已。有锋寒在,不会有问题。”
海明月道:“澄澈你别担心,我会和林大哥一块儿走。”
姬澄澈叮嘱道:“海姑娘你一定要看紧他,这家伙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晓得?性子一上来不管打得过打不过,拔剑上去就玩命。我这做师兄的不在身边,只好劳烦你帮忙多担待。”
“滚。”林隐言简意赅。
这一次姬澄澈没顶嘴,举起杯道:“保重。”
林隐点点头道:“你也是。”
两人轻轻碰杯,一饮而尽。
想着兄弟二人今日一别从此天南海北,也不知下次相逢会是何时与何地,海明月在旁看着禁不住一阵胸中酸楚,明明唇角含笑偏还眼中带泪。
忽然间酒桌上安静下来,各人想着自己的心事,唯有天真烂漫的汪柔挑着喜欢的菜往嘴里塞。
就听隔壁桌上有个大汉道:“真弄不明白,到处都有叛军在造反,陛下还有心思跑来灵山。”
姬澄澈闻言和端午相视一笑,晓得这些酒客都是没有请柬却又想来凑热闹的闲人。
大汉对面坐着的一位老者低斥道:“马老三,你懂什么?陛下要是没来,后头才有好瞧的。”
那马老三不服气道:“有啥好瞧的?”
老者怒道:“就不会用你的猪脑子想想,越是乱的时候就越要显现大楚朝廷和巫教亲密无间互为犄角,不然风言风语一出人心不晓得要慌成啥样。”
马老三挨了骂也不生气,嘿嘿憨笑道:“你这老儿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
挨着一边有个中年妇人插话道:“那个姬澄澈又算怎么回事儿,他不是大汉皇子么,怎就成了咱们大楚的监国摄政王?”
老者哼了声道:“这还不好解释?楚汉两国早已传开,这小子喜欢上了咱们巫教的大司命。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不爱江山爱美人。大楚有难,巫教有麻烦,他还不得拼着命的上?你呀,就是太孤陋寡闻。”
姬澄澈摸了摸鼻子哭笑不得,那边海明月早就笑开了。
马老三却大惑不解道:“可先皇也不至于就为这个便敕封他做了摄政王啊?”
老者洋洋得意道:“不懂了吧,告诉你们——我听宫里的朋友说这正是先皇的英明之处。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光靠大司命姬澄澈最多保着灵山没事,却不会管圣京城里的事儿。如今给他加上个摄政王的头衔,他还不得像老母鸡般护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
海明月已经笑趴在桌上,端午皱了皱眉准备出手给这几个混人吃些苦头。
姬澄澈摆摆手道:“算了,这老头儿也挺可爱的。”说着自己也忍不住苦笑起来。
众人意兴寥寥,于是起身结账离去。
姬澄澈牵着汪柔的手走出酒馆的门,远处一株树下不知何时停了辆牛车。
武大锤和元十三娘并排坐在车前,石毅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像个农夫牵着一匹马站在车旁。
姬澄澈怔了怔走上前去,朝牛车里的人施礼道:“老爷子打算回去了?”
牛车里传来鬼师黯哑的嗓音道:“是回去的时候了。”
姬澄澈再是躬身一礼道:“澄澈在此相送,老爷子一路走好。”
不料鬼师说道:“我等你一起走。”
姬澄澈愕然道:“老爷子可能有所不知,我今日便要往南行。”
鬼师在车里笑道:“巧了,老朽也正准备去南荒。”
姬澄澈听得一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鬼师见姬澄澈愣在当场,不由微笑道:“怎么,不欢迎?”
姬澄澈醒过神来,登时大喜过望轻笑道:“路上多个伴儿,那是再好不过。”
石毅夫正色道:“不是一个,是四个。”
当下姬澄澈一行暂别过鬼师,先行上山参加唐雪落的加冕盛典,待典礼结束后在山脚重新汇合,一同赶赴南荒。
姬澄澈撑着雨伞,汪柔随着他来到灵山峰顶的万圣宫前,加冕盛典已近尾声。
巍峨伫立的万圣宫前人山人海,一道百级龙凤朝阳梯将观礼的人群与唐雪落分开。
阶梯尽头的云霄台上,唐雪落一袭绚烂的纹金锦白神袍,手持逆天命盘与象征巫教至高无上权柄的法杖高高屹立,垂首俯瞰着台下的万千教众。
此刻的她一如圣洁的仙子雍容的女皇,超凡脱俗不着半分人间烟火的气息。
那雨丝洒落,在她的身后化作一道七彩的虹霓,似是用天雨花编织的披风。
锦红鲤、皎月幽谷,八大长老……
百余位巫教耆宿黑压压地跪拜在她脚下的长梯之上,虔诚地唱诵诺言立誓效忠。
唐雪落的目光越过他们,寻索在漫无边际的人海里,像是在找寻谁。
在那一端,姬澄澈默默站立于喧嚣沸腾的人海深处,遥望着那云台之上的绝代佳人,恍惚之间莫名地觉得她距离自己是那么的远。
“嘭嘭嘭——”
五颜六色的烟火升上天空,绽放开美轮美奂的华彩。
“她真美,像天上的仙女。”汪柔握着姬澄澈的手说,眼里有丝羡慕。
“是啊。”姬澄澈撑着伞,不知所云。
“可为什么我觉得她很孤独?”
“哦?”
“那么多人,就她一个人站得那么高,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开心的样子。”
“是吧。”姬澄澈望着唐雪落遥远得不真切的脸容,心里空落落的应声说。
霎那之间,唐雪落的目光找到了他。
终于,两人的视线在灵山空蒙的细雨里交汇在了一起。
于是,他向她微微一笑,带着雨水里冰凉的温暖。
她惊喜的脸上也露出了一抹笑容,宛若点亮了漫天的烟火,是雨中的别愁与寂寞。
“走吧。”深深地凝视了唐雪落最后一眼,姬澄澈猛吸口气转过身去,牵着汪柔向人群外行走。
“不道别了么?”汪柔还在扭头观望。
“我和她已经道别过了。”姬澄澈强忍不让自己回首,微笑着道:“走吧,我们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对啊,我们要去南荒!”一想到即将远行游玩,汪柔雀跃起来。
“嗯,去南荒。”姬澄澈撑着伞一步步在人海里跋涉,胸中陡然豪气横生,却怎也冲不淡心底里荡漾的那缕惆怅。
唐雪落的明眸蓦然黯淡下来,痴痴地目送着那背影渐行渐远。
脚下,是万千教众顶礼膜拜山呼海啸。
她却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只望着自己的世界在雨幕人海里远去。
一颗晶莹的泪珠溢出眼角,在烟火的映照下闪烁着美丽的光辉,悄然滑落过完美无瑕的玉颊消逝不见。
不知所起,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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