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澄澈见雪落面露难色,嘻嘻一笑用脚尖在雪地上将龙语“自卑”二字写了出来。
他可不敢学雪落蹲下身子,谁晓得那黑衣老太婆会不会因为孙女丢了面子而暴起伤人?
雪落不服气道:“那我写几个字你读来听听!”
姬澄澈岂肯输给一个小面团儿,当下答应道:“没问题。”
雪落用手指在雪地上七扭八拐地写了一行巫文,原本似虫爬一般的巫文由她写来,竟是字体娴雅婉丽如碧沼浮霞。
姬澄澈一个字一个字追着念道:“我是大笨蛋?!”
雪落咯咯娇笑,拍掌道:“不错,你就是个大笨蛋!”
姬澄澈哭笑不得,他自诩聪明,结果被个小女孩儿轻易捉弄,着实丢脸。
趁雪落笑得欢畅,姬澄澈猛然从地上捏起一团冰雪,往她红扑扑的小脸蛋上按落道:“来,我给你猜个字谜!”
黑衣老妪眉宇一耸,待见姬澄澈并无恶意而雪落玩得兴高采烈没有丝毫生气的模样,抬起的手又悄然放下。
“哎呀!”雪落猝不及防,冰冷的雪球摁在了她的脸上,冷得一声惊呼。
姬澄澈扬眉吐气,拍拍手里的雪屑:“我赌你猜不到。”
雪落满脸的白雪,却衬得肌肤愈发晶莹剔透玉洁冰清。
她眨动黑黑的睫毛,一时忘了报仇雪恨,问道:“是巫文么?”
姬澄澈点点头,雪落拊掌道:“我知道了,雪打小儿脸,是个‘霓’字!”
姬澄澈不得不佩服这小丫头的聪慧,故意道:“这次只是为了提起你的兴趣,真正难的还在后头。”
雪落兴致勃勃道:“还有更难的,太好了!”
“你要是答不上来怎么办?”
“这有何难,我求婆婆为那头蛮牛解咒就是。”
姬澄澈不禁骇然,这小丫头简直就是个天生的妖孽,祸国的妖娆。
“你听好了,我出的是一幅对联――吴下门风户户尽吹单孔萧。”
雪落闻言不禁心里暗笑,却故意装作漫无头绪的苦恼样子绕着黑衣老妪踱步转圈,轻轻念道:“吴下门风户户尽吹单孔萧这可真有点儿难。”
姬澄澈不知是计,嘿然道:“你要是对不出,我可要说下联啦。”
“哎,有了!”雪落蓦然驻步,小手轻捧脸颊道:“我对云间胜景家家皆鼓独弦琴。”
姬澄澈呆了呆,道:“我这还是个字谜,答案是吹火筒。”
雪落嫣然一笑道:“巧了,我的也是字谜,答案是弹棉花。”
两人相视一齐笑出了声,姬澄澈的怨气也随着笑声散去了不少。
雪落转头对黑衣老妪道:“婆婆,您帮那位小哥哥解咒吧。”
姬澄澈诧异道:“你不是赢了么?”
雪落微笑道:“小哥哥有所不知,这幅对联是过年时大伯出给我的题目。当时我未能答上来,输了一幅字帖才换到了答案。所以,我是取巧赢了这一局,不足为凭。”
姬澄澈登时对雪落好感大增,心想一个老妖婆居然能调教出如此小鬼机灵的可爱女孩,也算得怪事一桩。
他瞥了眼正在为林隐解咒的黑衣老妪,说道:“雪落,你是不是也想知道有关黄泉鬼目的事?”
雪落欢喜道:“小哥哥,你愿意告诉我?”
“就当是我输给你的彩头。”姬澄澈早先见那黑衣老妪能够施展出碧落魂瞳,且无惧于锋寒,已猜想她肯定不是常人。
而雪落不过五六岁的年纪,竟精通多族语言,举止更是落落大方,也不像是出身在平常人家的孩子。
从林隐出手护卫锋寒到现在,雪顶上已经吵吵闹闹好半天,大先生竟始终没有现身,既然师傅只肯在背后坐镇,想必是那黑衣老妪有几分来头?不如借此机会,套问对方的来历。
当下姬澄澈隐去逆天轮的秘密,只说自己和林隐如何偶然发现了唐虞的遗体,从此便被他阴魂不散地缠上,没完没了地背诵十万巫典。至于唐虞与大先生后来的对话,姬澄澈亦不知情,即使听到他也不会随便告诉外人。
黑衣老妪听得连连变色,心中掀起滔天巨浪道:“小娃娃,你能否带我前去找寻我大巫祝的坟冢?”
毕竟,此事对于巫教乃至整个楚国而言影响实在太大,不能不令她慎重再三。
姬澄澈想也不想道:“雪落可以,你不行。”
黑衣老妪微怒道:“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你,这个理由够充分吧?”
林隐也已恢复了神智,站到姬澄澈身后冷冷道:“我也不喜欢你,所以这个理由就更充分了。”
黑衣老妪的衣袂颤动,显然是在克制极大的怒气。
雪落轻轻牵了牵她的衣袖,小声道:“婆婆,大巫祝的遗体是他们安葬的。”
黑衣老妪长吐口气,咬着牙一字字道:“老身姓商名梵衣,唐虞是我的夫君!”
“啊?”姬澄澈大吃一惊,与林隐面面相觑也不知该不该信。
黑衣老妪神容惨淡道:“我等了这老东西三十年,也找了他三十年,你们说我该不该去,要不要去?”
正在此际,远处传来大先生的声音道:“梵衣,唐兄去得安详,你尽可欣慰。”
“禹天则,怎会是你?”黑衣老妪扭头望去,她可以不信姬澄澈的童言,却不能不信大先生的话。
突然,她悲从中来竟一屁股坐到雪地上,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起来。
雪落的眼里满是泪珠儿,掏出一方洁白的丝帕默默为婆婆擦拭泪水。
姬澄澈和林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下子都不恨这黑衣老妪了。
大先生喟然叹息,说道:“澄澈,林隐,稍作准备,我们去拜祭唐老先生。”
姬澄澈和林隐一齐躬身领命。
林隐道:“雪落,我带你骑龙。”
姬澄澈瞪眼道:“锋寒模样那么凶,吓坏了雪落怎么办?还是我的玄霜好,既温柔又漂亮,是世上最乖巧的龙。”
林隐两眼上翻道:“温柔、漂亮、还乖巧,这是玄霜巨龙还是玄霜小娘子?我的锋寒,可是世上最英武勇敢、无往不利的战神巨龙。”
“想打架,我奉陪!”
“谁怕谁,你路上别掉链子。”
“不管怎么说,第一个和雪落说话的人是我,第一个和她玩的人是我,第一个让她笑的人也是我。所以,第一个带她骑龙的人,一定是我!”
“依我看,你是第一个欺骗她,第一个欺负她,第一个让她哭的人还差不多!”
“一派胡言。”
“事实如此。”
24。第24章 只若初见(下)()
她叫唐雪落。
因为婆婆捡到她的那天刚刚下过雪;又因为那是入春后的最后一场大雪。
所以,婆婆给她起名雪落。
她是婆婆的开心果,她是婆婆的心头肉,她是婆婆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亲近的人。
她们一起来到了北荒冰原,寻找爷爷可能留下的足迹与印痕。
然后,她便邂逅了姬澄澈。
因着唐虞,那位已经远去的大巫祝爷爷,他们的命运交集在了一起。
从此,她和婆婆在夜火部落借住了下来,这一住便是两个多月。
每天,澄澈哥哥会将十万巫典中失传的绝学背诵给她听。她便在一旁用心铭记,待回返南方后再默写下来交给婆婆。
澄澈哥哥在背书的时候,手上还总是忙个不停。
他在练习刺绣夜火图腾,据说这是大先生布置的功课。
林隐哥哥也有功课――他的功课是读书。
所以当澄澈哥哥练习刺绣的时候,他会安静地坐在屋里的另一角捧着书卷如饥似渴地打瞌睡。
遇上天气晴朗的日子,林隐哥哥和澄澈哥哥会一人拉着她的一只小手爬上雪顶和锋寒、玄霜玩耍。
锋寒很酷,玄霜很傲娇,可它们都很乐意让她骑坐在龙角之间,像女主般尊崇天下。快乐光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溜走,转眼到了夏末。
这一日阳光和煦,那支商队自北方返还,再次路过夜火村。
大先生给姬澄澈和林隐放了半天假,让他们陪着雪落去逛集市。
姬澄澈兴高采烈,偏偏林隐扫兴得很,依旧坚持要上雪顶练剑。
快半年了,他每日都在执著地练习着同一个动作――吸气,拔剑,劈出,吐气,收剑永远不知道腻味。
相形之下姬澄澈就要轻松许多,他总能找到各种机会偷懒,大先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像对他从来不多苛求。
两个多月间,姬澄澈的小乾坤中精气凝结,隐隐又突破煮海炼石之境的征兆。说到底,他的功底着实得天独厚,非但本身资质超凡,又有圣龙之心如虎添翼,再加上唐虞利用残余元神为他开辟识天一举冲上云纹境界,际遇之奇远非林隐可比。
他和唐雪落在集市上到处兜来逛去,不为买东西,只是觉得好玩儿凑个热闹。
忽然,姬澄澈看见巨崇德独自一人坐在村口,身边摆了个酒坛子甚是惬意。
“大叔!”姬澄澈打着招呼,和唐雪落一起走向巨崇德。
巨崇德看了眼粉雕玉琢的唐雪落,面含微笑站起身道:“殿下,你今天不用去雪顶练功么?”
姬澄澈回答道:“大先生放我半天假,陪雪落来逛集市。”
巨崇德笑问道:“可看中了什么好东西?”
姬澄澈看向唐雪落,见她摇头也一起摇头。
唐雪落天真地问道:“巨将军,你很喜欢喝酒么?”
巨崇德拿起酒坛晃了晃道:“嗯,这是商队从天都带来的酒,下次不知何时才有,得省着点喝。”
姬澄澈心头一动道:“大叔,你是不是早想回返天都城?”
巨崇德不置可否道:“既然陛下将殿下的安危托付于我,巨某无论如何也要护得您周全。若是少了一根头发,陛下不怪罪,巨某却不知该如何自处。”
姬澄澈点点头,巨崇德乃是大汉的猛虎,千军万马中取敌人首级如探囊取物的上将,为了自己却收起锋芒蛰伏北荒,终日眺望冰原不得施展。
“大叔,你回去吧,和商队一到走。”
“回去?”巨崇德惊愕地望着姬澄澈,“那殿下您呢?”
姬澄澈轻笑道:“我当然要留在这里跟大先生修炼,等学好了本事再回去见父皇。”
巨崇德摇头道:“既然如此,我不能离开殿下。”
姬澄澈道:“我们离开天都城已近一年,尚无半点音讯传回,父皇必定十分挂念。大叔,我想请您回去面见父皇,把我在冰原修炼的事告诉他,也好令他心安。”
他见巨崇德不吭声,便接着道:“我留在夜火部落,安全你不必担心,有林叔叔,还有大先生在,天下谁人能伤我一根头发?”
巨崇德闻言不由心动,说道:“好,此事待我和大先生商量过后再说。”
姬澄澈笑道:“大叔,澄澈已不再是孩子,会照顾好自己。”
冷不丁背后响起林隐的声音道:“你当然不是孩子,你是个小、孩、子。”
原来天近中午,他刚结束了修炼,正要回到村里吃饭小憩。
巨崇德呵呵笑了起来,说道:“当年我也有个兄弟,吵得比你们还凶,还常常因为不服对方而争强斗狠,打得鼻青脸肿。可是到了战场之上,他几次用身体替我挡下冷箭。”
“挡箭,替他?”姬澄澈瞪着林隐,斩钉截铁道:“做梦!”
“放心,我从不指望有人会替我挡箭,更别提是你。”
唐雪落一手拉一个站到两人中间,笑道:“巨将军,那现在您的这位兄弟在哪里?”
巨崇德往喉咙里灌了两口酒,说道:“战死了。”
唐雪落“啊”了声,认真地道:“他是个英雄。巨将军,您也是。澄澈哥哥、林隐哥哥,以后你们看到箭来了要远远躲开,谁要是用自己的身体去挡箭,我就不和他一起骑龙玩了。”
巨崇德展颜一笑,摸了摸三个小家伙的脑袋道:“你们好好玩耍,我去找大先生。”
他翻过雪顶来到冰室,将南归的想法对大先生说了。
大先生沉吟须臾后问道:“虽说这是澄澈的建议,但你是否也有此意?”
巨崇德与大先生亦师亦友,这些月来坐而论道受益匪浅,故而恭敬道:“我的确也想回天都城一次,将殿下的近况禀报陛下。”
“这样啊,”大先生微微颔首,说道:“那便去吧。”
巨崇德对大先生的反应有些讶异,却也未曾往深处想,抱拳一礼道:“多谢大先生对我的关照,巨某铭记在心。”
大先生打量巨崇德,说道:“将军,你此次回去路途上必能一帆风顺无阻无碍。倒是回到天都城后,恐会有麻烦找上门。如果遇有难题,不妨前往恒侯府,就说是老夫的朋友。”
巨崇德惊讶道:“大先生与恒侯有旧?”
大先生回答道:“恒侯花满溪是老夫的记名弟子,此事原是一桩隐秘,故而望将军守口如瓶。”
巨崇德大感意外,要知道花满溪是大汉三公四侯中最另类的一位。此人有万户封地,却长期隐居京郊足不出户,只醉心于丹道之学。
谁曾想,花满溪竟然是拜了大先生为师!
只是他巨崇德堂堂金吾将军,大好男儿顶天立地,遇事还要勾三搭四搬出大先生的名头去求助他人,岂不惹人耻笑?
当下计议已定,两天后商队启程南归,姬澄澈、林隐和唐雪落一同为巨崇德送行。
林隐驾驶着雪橇带着两人一路送出数十里,眼见日上中天,巨崇德停住坐骑,说道:“殿下,林公子,雪落,你们就送到这里,多多珍重后会有期!”
姬澄澈不满道:“大叔,让我再送你一段路,这样晚上的功课也可以一并逃了。”
林隐冷冷道:“就知道你想偷懒。”
巨崇德呵呵一笑打马扬鞭,雪骓奋蹄驰骋向前,去追赶渐渐走远的商队。
姬澄澈、林隐和唐雪落站在原地目送巨崇德,直到他追上了商队。
“走啦。”林隐坐上雪橇,招呼姬澄澈和唐雪落。
姬澄澈恍若未闻,突然拔腿向一旁的山坡上奔去。坡上尽是齐腰深的雪,他深一脚浅一脚手足并用,几次滑倒在雪地里。
“澄澈哥哥”唐雪落怔了怔,随即猜到了姬澄澈为何要这样做。
“笨蛋。”林隐低低骂了声,抛下雪橇追着姬澄澈往陡坡上攀爬。
“等等我!”唐雪落唤道,她年纪最小力气最弱,那雪坡直如高不可攀的天险。
林隐转回身,向唐雪落伸出手道:“抓紧。”
唐雪落勉强探直身体,小手够着了林隐伸过来的左掌,借助他的力量往坡上爬去。
姬澄澈爬到了坡顶,极目远望遥遥只见巨崇德高大的身躯坐在雪骓背上,黑色的披风烈烈飞舞异常醒目。
“大叔,一路顺风。”
他在心里默默念道,一下子觉得空荡荡地分外失落。
巨崇德走了,回返万里之外的故国,那里正是繁花似锦绿意盎然的季节。
阳明池里的荷花应该已经开了吧,那些美丽的宫娥也应该驾着木兰小舟,摇荡双桨在池中采藕了吧?
父皇书房前的那一树海棠花每年总是姗姗来迟,害得自己好等
想着想着,姬澄澈的眼睛红了,视线渐渐模糊肩头轻轻耸动。
风吹雪卷,偌大的北荒银装素裹冰原浩瀚,只自己孤单单地伫立在雪坡上,南望故土目送归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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