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凑巧我派他到北京去进行一些事了。最近传闻日军开战的可能又升高,我不能不在上海坐阵,随时应付突发状况。只有你是我们几个里头最有空闲的,勾烨。如果你无论如何都要拒绝,那么就请你到“红门”去拜托笑面杀手帮你的忙吧,我想季青岚看在上次你帮过黑面煞星一次的份上,应该会接受你的请托。’
‘然后欠笑面杀手一次人情?’勾烨不悦地冷笑说:‘敬谢不敏。’
‘那,你还有什么更好的提议?’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知道了,我接下就是。’他起身走向门外,‘不过,等我回来,帮主你可欠我一次很大很大的奖励。如果我要求请调到沙漠地带去享受人生,你可别意外。’
‘祝你任务圆满达成,勾烨。’
香港呀,勾烨关上门后,伫立在走廊朦胧的灯光下,帮助革命分子潜逃──以前也出过几次类似的任务,但是他只需安排路径、打通关节、确保安全。这回要求他亲自出马倒很稀奇,这位‘七月’想必对于新中会来说是很重要的。
恐怕外界的人想也想不到,上海地下社会竟与革命党有所来往。但是另一方面,勾烨认为他自已一点也不意外。在这艘逐渐倾没的光辉大国的船上,所有年轻知识分子正以各自的方式,努力拯救‘中国’的前途。不论是在上海的龙帮,或者是以推翻满清为主的革命党,都有各自的理想与目的罢了。所谓殊途同归,他们与新中会的结合也是时势所趋。
看来,有好一阵子日子不会无聊了。
※※※
要不是指示上写得一清二楚,段晓中肯定她一辈子也不可能踏进这种地方。
空气中充满袅袅烟气,浑浊得令人难以呼吸外,大呼小叫、高谈阔论的家伙、或者是喝采倒兴的三教九流之辈,好像全上海最讨人厌的家伙,全都齐聚在这个地方。小贩穿梭在人群之中,送茶、送酒。这只是台下如此,从台上演唱着霸王别姬的干旦,正拚命地在这闹烘烘的人群里,吟唱出虞姬那凄楚惨烈的爱情。台上台下两样光景,更让人难以消化。
全部的家当全放进一只小皮箱里,正放在她脚边。她随时都可以出发离开上海了,问题是……她的接应人在哪里?
后方有人靠近,汗毛不觉竖起,会是这个人吗?
‘公子,要不要再来盘瓜子,还是我给您上几碟配酒小菜呢?’
不是。晓中全身的紧张神经放松下来,她挥手打发走戏院伙计,举杯沾了沾茶水,刻意不慌不忙的从背心衣袋里取出一只怀表,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一刻钟,莫非出了问题,为什么对方迟迟未到?
今天为了躲避追查,她稍加易容,戴上西洋黑色宽边呢帽、金丝边无度数镜片、假的胡子与一套合身的西装。现在的她看来完全是个洋里洋气的纨裤子弟,和画像上那文质彬彬的革命分子‘七月’,气质相差何止十万八千。
不晓得对方会派什么样的人来?
实在等得有点不耐烦,晓中隔着镜片开始揣测在这间昏暗又烟雾弥漫的戏院中,是否有任何人看起来像是‘龙帮’前来支援的……应该不是那些垂垂老矣的票戏族,那边一伙喝得酩酊大醉的家伙也不像是。她逐一删去不具可能性的人,当她目光慢慢梭巡到包厢区时,一抹特殊的光采吸引住她的目光。
隔着大半戏院,距离虽然遥远,但是那人是如此的独特出众,吸引了许许多多的目光,其中也包括了晓中的。那种感觉就像是鹤立鸡群般,清一色灰扑扑、蓝色或黑色调的群众里,他一身白衫地站在包厢角落,以一种不具情感的冷眼旁观底下升斗小民百态,仿佛置身于这紊乱吵杂的红尘之外。
晓中不知不觉中红了脸,她生气地掉开眸子,像这种向来高高在上的人,绝不可能投身到救国大业中,也不会是什么龙帮的人。大概是哪个有钱有势的贵族公子哥儿吧。回国后她看过不少这种人,多半是王族,那些人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内,表面上高人一等,内心却比谁都要低劣。
没想到她和寻常人一样,竟还会被这种‘败类’吸引住目光,晓中就不觉生气起来。她看过的俊男美女又何尝少过,只不过在这种形同人种大杂烩的地方,被那种近似于莲花出淤泥的感觉所蛊惑罢了。
不!什么莲花、淤泥的,她何必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面孔胡思乱想。况且距离这么遥远,说不定那出色的容貌也只是空间造成的种错觉。没错,一定是这样,近看就没什么了不起了。
一口气喝干杯中的水,都怪那个应到而未到的接应者,让她多了这些无聊的空闲需要打发。可恶,那人该不会放她鸽子吧?
※※※
‘还没看到人吗?’
他的目光逗留在黑压压一片的人群中。‘不,我刚刚就找到了。’
‘喔?是哪一个?’顺着他的目光,‘难道是那个穿着一身黑西装的老小子。你确定是他吗?脸上还留胡子耶!’
‘哪一个上年纪的人还能拥有那么笔直的背肩?再仔细看看他的手,哪里像个老人家。’勾烨直陈重点,淡淡地说:‘坐在那么明显的舞台中心,与其他人又是这么格格不人,要我不注意到根本不可能。’
‘那你怎么还不行动?’
勾烨将目光调回来,看向站在他身后,隐匿于包厢暗处的杰米蓝恩。他高挑起一眉,似笑非笑的说:‘你认为我为什么还不行动?’
‘别这样见外嘛,瑞克。你知道我不可能为区区一万两出卖你的,我只是想助你一臂。你去把那位“七月”请出戏院,我已经派遣一艘商船待命,随时都可以送你和他直达香港的。’杰米咧嘴而笑。
‘我不会坐你的船去香港的,省了这份心吧,你的好意我心领。’勾烨掉回头去看着舞台。整本的‘霸王别姬’已经快唱完了,底下的‘七月’先生似乎也越坐越不耐烦了,他注意到他频频看表。
‘为什么不?’
‘因为我怕那艘船最后的目的地不是香港而改成了美国。’勾烨坦白的说:‘我不会和你回美国的,杰米,我相信这种讨论已经够多了。’
‘难道你不相信我?’杰米抗议道。
勾烨以你我都心知肚明的笑颜做回答。
杰米叹口气,‘好吧,我承认我动过那个念头,可是……只要你仍留在上海,我就永远抢不过龙帮。我只想要多点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比方重回我们仍在念书的时候,不好吗?那时候我们朝夕相处、常常见面,而不像现在这样,三天两头见不到面不说,连你身在何处我都不知道。这算什么朋友。’
‘君子之交淡如水,算了,跟你这个老外说这些你也听不懂。’勾烨自言自语后,抛了一个笑脸给杰米,‘看来我得行动了,他在下面等得不耐烦,已经要离开了。你如果真要帮我的忙,倒是有件事可以劳驾你。’
‘你说吧!赴汤蹈火我绝对没问题。’
‘没那么严重。’勾烨将车钥匙交给他说:‘把车开到后门,等我出来。’
捉起钥匙,杰米皱起眉,‘怎么回事,有麻烦?’
‘算不上什么麻烦,只是一些碍眼的虫子盯上我要护送的东西而已。’他自信的笑道,‘走吧,我去驱虫,车子交给你了。’
不等了。晓中提着皮箱站起来,从头到尾看完这场戏,结果别说是人影,连个苍蝇影子都没瞧见。她生气地在桌上摆上一些碎银,决定自己先行离去。没有支援者她依然能靠自己的力量到香港去,就这么简单。
她挤出拥挤的看戏人群外,走向阴暗的戏院通道,不过转个弯就有一堵墙自动撞上来,‘喂,你走路不看路的呀!’
对方竟先兴师问罪起来。‘对不起,你突然从这里闯出来,我一时没注意到。如果撞伤你,我很抱歉。’那根本不可能,晓中从镜片下瞧着那人肥壮的大肚子与粗如水桶的手臂,凭她自己这几两肉哪里敌得过他。
‘对,你是把我撞疼了,老爹。我肚子痛得要死,说不定有内伤,你说该怎么办呢?’胖子与他的同伙团团围住了她。
原来如此。晓中表面不动声色,心底却明白了,这些人想要强行勒索。‘如果你真的受伤了,那当然要去看大夫才行。我知道戏院附近有家药铺子,里面的大大医术高明,我带你去吧!’
‘喂,老爹,你是真不懂还是在跟我装蒜啊?’胖子摸摸肚皮说:‘我这疼光看大夫是好不了的,我要的是这个,你懂吧?’他伸出手来,比比银子。‘懂了就快点拿出来给我和我的兄弟们疗伤。’
‘这个?’该怎么脱困呢?晓中习过一点武道,她有把握单打独斗可以击倒两个,但是现在四个壮汉对一个女子的情况下,就算是她也有点勉强。‘你能说清楚一点吗?’看来只有声东击西、且战且走了。
‘笨,当然是银子了!快点拿来!’
‘银子?早说嘛!’晓中提起皮箱假装要开,实际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反手以皮钳击向胖子的正面,并且补上一脚将他踢弯了腰。
胖子痛叫地蹲下去,其他几人则轰然大怒,蜂拥而上,‘干,这老小子想来硬的,大家上!’
就算少了一个人,对方在人势仍占优势,而且现在又亮出了家伙。晓中知道情势不利于她,再恋战下去还有更大的危机──引起追捕她的官差们的注意。她以肘格开了对方的拳头,接着反扭下他的刀攻向另一人的匕首,但是却没办法闪开正面以木棍击向她的混混。
‘以多打少,有点不太公平。不如让我加入战局,玩一玩吧?’
‘哪个混蛋敢管老子我的闲……’胖子破口大骂到一半,当他看清来人时,脸色一瞬间由极红转为极白,甚至有点发青。‘我……抱歉,真对不住,我们不晓得他和勾爷有交情,真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的。’
‘不打了?’他淡淡地问。
‘当然不打了,我们马上就滚,勾爷,您手下留情!’四个混混像是一下子被刺破的气球似的,不仅没有气焰,根本像是连滚带爬般的,摸摸头自动自发的离开了。
‘怎么会这么倒楣,才想干一票,就撞上了八面玲珑。’远远还听得到四人的大呼小叫的声音。
晓中对于事情急转直下的发展,只是抬起一眉,没想到这位身穿白衣的男子竟然会帮她。
‘走吧,车子在后面等。’白衣男子一派理所当然的说。
‘多谢您的帮助,但是我没有理由和您走。’她拍拍衣上的灰尘,捡起刚刚打斗中掉下去的帽子。
‘啊,我知道了。’白衣男子微笑着伸出手说:‘玲珑八面。’
如道电极般的,晓中怀疑地看向笑容满面的美男子,‘你……’
‘我正是龙帮派来接应的人,你是“七月”没错吧?’他自顾自地握了握她的手,‘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到外头再说。’
晓中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名不论她从何处看都不像是黑帮分子的男子,竟然就是‘龙帮’派来支援的人。头一个在她脑海中冒出来的想法,就是号称人才济济的‘龙帮’上下,难道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人选来支援了吗?她实在不明白。
‘我想这里应该有什么误会,先生。’迅速在脑海里她重新盘算。
‘你不是“七月”?暗号听不懂。’
他扬扬眉,俊秀的脸更添一丝玩世不恭的倜傥,七月怎么看都觉得此人比较像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而非从事谍对谍的最佳人选。
‘不,“七月十五”对“玲珑八面”,的确没错。’晓中试着解开坚握自己手臂的他的手,意外地发现他虽然外表秀气,手劲倒满大的。‘但是……’
‘没什么好但是的。’他一手拉着她、一手提起她的皮箱。‘现在没时间拖拖拉拉的,再不走那些讨人厌的苍蝇又要回来了。’
‘你这人──’晓中话都没说完,就被他拉着直往后门走去。‘喂,慢着,我没说我要和你走,快放手。’
他奇怪地看她一眼,但并未放手。‘看不出来你这个革命党头头倒挺瘦弱的,我这样随便一拉你就挣不开来,如果不是我亲眼看过,还真没法相信你有两把刷子,能应付那群小混混哩。怪不得他们会挑上你下手,你除了身材高了一点外,你简直和女人家没两样!’
‘你!’晓中头一次觉得怒发冲冠,所有火气全冲上脑门,‘放开我!’
‘等我们上了车,我马上放开。’他一副你不情我更不愿的模样。‘保证你的安全是我的任务,我已经答应我们龙老大接下这桩麻烦事,就一定会圆满达成它的。所以为了你我的共同目的,还请你安静一点,上车吧。’
‘不必了。’晓中冷然说道:‘请外人帮忙我逃亡这件事,我本来就不大赞同。既然你觉得麻烦,那么我在这边正式谢谢龙帮的鼎力相助,我自己可以前往香港。’他挑剔她的瘦弱,她还嫌这人不够男子气概呢!就是嘛,看他长相比她还漂亮,谁会把自己性命交给一个这么像人妖的娘娘腔!
唉,勾烨在内心叹口气,一看到这小子坐在戏院内,他就晓得这个麻烦果然如他所料,是一个又硬又倔的顽固分子。凭借着他多年观察人们一举一动所得的结论,他晓得‘七月’会比他以前接触过的,那些自翎为正义之士的人都还要来得难缠。笔挺的坐姿象征极端的自制,而从他时时注意表上时间这点来看,又是一个标准以头脑准则行事的人。这两点并没有什么不好,但是加上固执己见的话,紧急时刻可会要人命。
‘如果你想自寻死路的话,请你尽管离开吧。’勾烨直视著「七月’的黑眸说:‘意气用事,不是聪明的作法。或许你不信任我能达成任务,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过一个革命党员,在我“八面玲珑”安排的路径下失败被捕的。’
‘你……你就是“八面玲珑”?’
他微勾起唇角一笑,摊开双手说:‘车子就在那边,要不要跟我走就看你怎么选择了。’
不可能,传闻中的八面玲珑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她听过许多有关他的传闻,譬如他在北京如何以智取胜过那些日本鬼千,成功破坏那桩出卖国家的异国联姻。还有他怎么样周旋在那些日本鬼子、外国使节或是官府衙门间。要完成传言中的任务,绝对是个智勇双全的男子汉大丈夫,可是眼前的他哪里像是大家口中的大英雄呢?
叭!叭!响亮的喇叭声吓了晓中一跳。
‘我的同伴等得不耐烦。’他朝车子挥挥手,‘我看你还是跟我走吧,省得惹上麻烦。’
还来不及反应,晓中又被他拉上车。一阵混乱中,她只知道自已跌坐到柔软的皮垫上,像一袋谷物似的被甩上车,下一秒车子就呼啸前进了。
‘哇!’她遮住双眼,‘开慢一点!’
‘什么?’坐在驾驶座前的勾烨转回头,‘你该不会从没坐过车子吧?’
晓中脸色苍白,她点点头,车子在此刻一个大转弯,呕心欲裂反胃感从肚子挤到喉咙处,‘呜……开……开慢一……点,我要吐了。’
‘那可不妙。’他与身旁的金发男子嘀嘀咕咕一阵子,车速总算慢下来了。‘这样有没有好一点?’
勉强可以忍受些。她点点头,‘……谢谢。’
‘哪里,我们从新开始介绍好了。’他伸出一手,‘我叫勾烨,这位是我的朋友杰米.蓝恩,和我们去香港的事毫无关系。你不用担心,他听不懂太快的中文,所以我们交谈的时候没有泄密的危险。你的名字呢?’
晓中迟疑地伸出手,‘段晓中,你好。’
‘晓中,晨晓之中吗?满好的名字。’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