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问的视线与我的在空中交接,短暂碰触后就转开了。
“你为何还不放过我”悠悠叹息却带几分愤慨,胸中一痛,一声轻咳,涌出一口血沫。
“慕容,你看你又动气了。”冰凉的绢绸拂上我的嘴角,我面无表情得看着裴问用锦袍的袖口为我拭去血痕。无悲无喜的面具下掩着的是一颗千疮百孔的心。过于危险的距离,过于亲密的举动,今时今地又能改变什么?
“从今天起,这忆云宫就是你的禁地,宫内一切随你,我不会来强迫你。若一旦你踏出宫门,就是我毁约之时。”
这是忆云宫么?淡淡的月影在窗格爬着,碧色的窗纱如樊笼轻锁。
“就这样?”
“就这样!”
“不送”
看着裴问摔门而去的背影,我的嘴角爬上一缕几不可见的微笑。
“请慕容公子起来梳妆打扮。”清脆的声音带着强自压抑的笑意。
我微一抬头,笑起来,“臭竹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喂,唐凡,你闪开,我不想伤及无辜。”竹儿躲在唐凡身后探出头来,吐吐舌,作了个鬼脸。
唐凡身形一动,一把霜冷长剑架上我的脖颈,竹儿的笑容僵住了。
我神色不改,微笑得看着唐凡,
“我给你时间,等此间事了。”
“谢谢。”
唐凡手踝一转,还剑于鞘,转身离去。
“唐凡,等等,我要你帮我。”
浸了水的夜色在门外流淌下来。
“好,”唐凡沉默片刻,微一颔首,“慕容,你醒了?”
“能不醒么?”
四月的花纵然再绚烂,经过那样的霜冻后,如何还能开不败?
裴问确实守了他的诺言,除了我不能自由离开忆云宫外,竹儿和唐凡的出入都无人过问,有的时候,裴问会来,我也不去理他,坐上一会,他自会走。
随遇而安,既然来了,我就在宫内好好逛逛吧。忆云宫垂柳深深,连佛殿也在绿意萦绕中。推开沉重的殿门,森冷的庄严一下子掩杀而来。记得小的时候,娘亲常在这青灯佛前,一跪就是一天,佛像向上伸着的手如林而立,何曾有一支肯垂顾?
佛前的蒲团上竟然早已端坐一皂衣老僧,立掌于胸,瞑目默诵,木槌落在木鱼上发出单调的空空声。
暗悔扰人清修,正待退出。那僧人已经转过身来,幽明的阳光下,只见那僧人脸上竟戴着一副狰狞的青铜面具,暗淡的目光自面具上的两个小孔投将出来,在满殿飞天佛像的映衬下,说不出的诡异。
“很可怕吗?”听而忘俗的声音,并不苍老。
惊觉自己的失礼,上前礼过,“相由心生,大师方外之人,修得是心台灵净,倒是慕容俗了,大师勿怪。”
那僧人颔首回礼,并不开口,手中的木槌仍不紧不忙得敲着。
几分尴尬,于佛案前拈起三支清香,点燃,献于佛前。
垂手而立,“慕容斗胆,请教大师如何称呼?”
“贫僧法号忘前,忘尽前尘的忘前。”
重新礼过,“忘前大师在此清修已有多年了吧。”
忘前停下手中的木槌,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送施主八个字:出得门去,放开手来。往事已矣,施主追问前缘,于先人何益?”
我默然
槛中人始终不语,门在身后合上了。
抽出嫩绿新芽的柳枝低低得垂在回廊上,隐约可以听见鸟儿的婉鸣,抬眼望去,初生的雏鸟在早春的初阳中扑棱着尚不丰满的羽翼。不知不觉间,春天还是来了。
回到寝殿中,唐凡已在那儿等着我了,“慕容,已经查出来了,慕容雪现在正住在徊音宫中。”
“唐凡,谢谢你,还有”眼珠子在他身上转了转,抿抿嘴笑了起来,“唐凡有一件好差事要交给你。”
入夜,我大摇大摆得出了忆云宫,将唐凡哀怨的眼神和为什么是我的控诉抛在身后。沿途并无人阻挡,甚至还有侍卫上来一拱手,“唐公子”。我一概摆摆手,混将过去。
徊音宫并不远,只不过皇城之中回廊曲里拐弯,楼台影影幢幢,要不是唐凡预先将地形图绘与我,还真有迷路的可能。闪过影卫,潜身寝宫的屋顶上。想想一袭白衣的唐凡潜身琉璃的房顶,对月当风,真有点传说中一剑西来的仙姿,当然除了脚下是女子的闺房这一点。透过天窗往下一望,这一眼却让我心胆俱寒。
借着室内烛火的亮光,我看见的却是,身着黑色蟠龙锦袍的裴问手中正握着一把长剑,剑身的中部,闪着一滴如泪痕般妖异的光。自无剑在瀑布畔与明月剑共同坠下山崖后,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裴问拿剑。
而正在我凝神的这一刻,裴问的剑尖刺进了阿雪的胸膛。
剑拔
血溅
怒斥一声,我挥掌击碎数块砖瓦,破顶而下。却在这一刻,裴问夺门而去,门外,夜凉如水,水寒如心,正待追出。
“慕容,是你?”身后响起一声极微弱的呼唤。
转身扶起倒在血泊中的阿雪,放她的头枕于我的膝上,扬指封住她的几处要||||穴。抹去伪装,“姐姐,是我,你怎么样了?”
“慕容,真高兴,临死前还能听你叫我一声姐姐。”阿雪露出一点惨淡的笑容,脸色惨白如雪,胸口的衣襟上滩流的血迹却艳过最红的胭脂。
“阿雪,别胡说,你会好的,我说过还要陪你看一次山花呢。你振作一点,现在是二月了等到四月就是满山遍野的花。”握起阿雪冰冷的手,将纤柔的十指拢入掌心。曾几何时,在那个青山依依的小河畔,我也是这么握着阿雪的手,然后微笑得听着阿雪幸福满满的说着:慕容,我要嫁人了。
阿雪摇头苦笑,“我不行了,快去找玖阳帝,他会告诉你真相的。还有,还有” 阿雪急剧得咳嗽起来,声声欲断,那一剑已是伤及要害,“帮我……照顾凌儿。”
“阿雪,你放心吧,我会的。”点点头,握紧的十指渐冷,阿雪已渐渐远去。
将怀中的人放置在床上,扯过锦被掩起她的娇躯,轻轻拢好她散乱的发,怔怔注视着那仿佛只是熟睡的容颜。握紧拳,尖锐的指甲陷进肉里。裴问,这笔血债我们一定会讨回来的!
玖阳宫位于皇城的最高处,高得可以俯瞰整个皇城,而京城更在脚下。
推门而入的一瞬间,我的呼吸一滞,几乎以为又来迟了。床榻上黄|色缎被中的人气若游丝,只有间或的喘息声及在昏暗的灯下微微起伏的胸口昭示一点活着的证据。在床榻边坐下,扶起他的身躯注入一股真气,几日不见,玖阳帝憔悴了许多,正当中年的人,两鬓却都已斑白。还记得当年他笑谈江山的英姿,人生无奈,又岂止仅是数回寒暑。
“孩子,没想到我最后见到的竟是你”玖阳帝的眼睛睁开了,见我却是一笑。
我如针扎般收回扶着他的手,从床榻上站起。
“孩子,你还是恨我。”玖阳帝的眼睛黯了黯。
“是的,我恨你,当年要不是因为你,我父亲也不会死。”我还是做不到豁达。
“可是我爱云若”玖阳帝悠悠一叹。
我冷笑起来“就因为一个爱字,你就可以勉强一个不爱你的人?”
“你错了”玖阳帝看向我的目光明亮起来,那一瞬间他似乎又回到了飞扬的年轻时光。“我也宁可云若不爱我,这样他就不会那么痛苦。”
我冷哼一声,“父亲爱你?”
“你看到墙上的那幅腊梅了么。”
我抬眼望去,只见墙上悬着一副装裱考究的工笔腊梅,皑皑雪海中,一株梅花傲然绽放,清丽绝俗。其上用小篆题着词:莫道人间多丽色,只向踏雪访红梅。落款却是辛酉年腊月十二云若画作宏炎题句。闭上眼,隔着悠远的时空,我似乎也可以见到,漫天飞舞的梅花雪海中,那一唱一和的琴瑟谐鸣。
“那边有一杯茶,孩子,你不妨坐下来,听我讲一个故事。”
西风中,一字南去,雁回关越来越远
碧血渥黄土,马革裹忠骨的战场也如噩梦一场,随风散去。
京城的土地已在脚下
幽幽的花淡淡的月
一径如昨
最终章 芳草无情
目光凝在荜拨作响的灯花上,强忍着喉中翻涌而上的甜腥,难怪……
纵然一切随风淡去,我身上却带着那如云的人最大的耻辱,不是我的错,却还是平白得如污泥一块,嘴角微弯一点起来,忍不住大笑的冲动,如此不堪的存在,裴问啊裴问,为什么你不早日毁了去。
“孩子,我这一生,做了的事从不言悔,只有这一桩,夜夜梦回……悔不当初……”空旷的屋子里响起老人的咳嗽声,长喘处竟似已然窒息,半饷才缓过气来。我长叹一声,半扶起他,掌贴上他的背脊,送去一股真气。奈何,老人的身体已如风中残烛,我的真气不过如杯水车薪,无力回天,只能护住他的心脉,聊以维持片刻罢了。
“不用了,我的时候已经到了。这么多年我也累了,我该去找云若了。只是……”老人苦笑一下,“也许他根本不想再见到我。”
……
“不过,管他呢,无论几生几世我都已经放不开手了,今生欠他只有来生加倍还他。我不会再让他逃开我身边!”老人的眼眸亮了起来,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那个将天下尽握在囊中的玖阳帝。
……
“孩子,对你我却真的只能对不住了……你,你,快走吧,无形的刀剑最伤人。乘还来得及,快走吧……裴问这个孩子也真是傻。”说着,慢慢得,老人的眼帘垂了下来,终到油尽灯枯时,放下他的身体,我心里有一点悲凉,心绪乱纷纷的,站起身。
门上轻叩了一下,呀的一声洞开,一身白衣的唐凡抱手倚在门口,嘴角含着一点冷冷的讥诮。
你方唱罢我登场,今晚真真热闹。虽说来的是他,多少有点意外,但在惊喜如此多的今晚,也不是不可接受。
微微一笑,“还有一位仁兄,既然来了,就请现身吧。”
唐凡也是一笑,“故人相邀,怎敢不遵?二弟,你的老相好问候你呢,进来吧。”
裴问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然后径直走进来,坐下,我笑得神色不改,“二弟?唐凡你是不是应该向我重新介绍一下自己?”
“你看我,失礼失礼。看来玖阳帝没告诉你,当年慕容家换走的孩子是一对双胞胎。但玖阳帝的孩子只有一个。于是,二弟留在了宫中,而我被送往唐门。”
“原来这样,恕在下眼拙,倒真没看出两位是同胞兄弟。”
“这也原怨不得你,慕容你工于岐黄,可知世上有一种岐黄刀术,可将人改换容貌,施与孩童,待长大时已不留一点痕迹。当年玖阳帝请来了有鬼医之称欧阳无病为我和另一孩童换脸,术成后毁去那孩童的容貌,从此那孩童居于佛堂,以面具示人,见者寥寥。”
原来,我那日于佛殿中见的竟是此人。微微颔首,找了把舒适的椅子坐下,望着窗外青青白白的一轮月亮,叹了一口气,记不得今晚第几次叹气了。话已说尽,该到图穷匕见时。
气氛凝滞起来,滴漏一声声敲着,五更将至……
唐凡的眉宇间有一点不耐之色,而裴问自从他进屋来我就没有再向他投去一眼。
我悠悠闲闲得摊开四肢,捞着温柔得莫名其妙的月光,我不着急,等待被杀的人当然不必着急。
“裴问,你还等什么?”唐凡终于耐不住了。
……
“好剑”我赞叹一声,一汪如水的剑光让月光都黯淡了,不知道这样的剑光能不能照见人心。
懒懒一笑,裴问真是的,这个时候还用那种幽怨的眼光看着我,好像欠他的人是我。不过,管他呢,眼不见心不烦,闭上眼睛,等待那穿心而入的刺痛,也许只有这样的刺痛才能减轻我心里的钝痛。我怕痛,一直很怕。
我哭了么?感觉略带粗糙的指腹在脸上摩挲,暧昧到熟悉的动作,心里又抽痛了一下。搞什么嘛,磨磨蹭蹭,我愤怒得张开眼瞪向裴问。
还没来得及开口,“裴问,你下不了手么?那我来。”笑,还是唐凡善解人意。
暗器挟风而来,唐门独门的叠影,千彩变换,漂亮到奢侈的暗器,能死在其下倒也不枉,满意得暗叹一声,连手都懒得抬一下,就这么看着这些夺命的光影,直扑面门。
“小心”坐着的椅子喀哒一声碎了,裴问将我一推,手中长剑一卷,卸去大半暗器,有些暗器被长剑一带,去势未竭,击中墙上的画轴,画轴一断,整幅画就稀里哗啦得坍塌下来,正是云若的那副雪中红梅。
还来不及痛惜,就听到唐凡的怒吼,“裴问,你竟敢……”唐凡的脸色变了。
裴问的手在床边一拍,一个地道出现在眼前,几级台阶以下是一片漆黑,“对不起,哥哥”。还来不及细看唐凡精彩的脸色,我就被拉进了地道。
将地道的门从里面关上,裴问自怀里取出火折子,点亮。
“慕容”
恨恨得甩开他的手,“谁让你救我的。”
裴问只是皱皱眉,不答,径直往前走。
暗中磨了磨牙“喂!”当我不存在嘛。
裴问停住脚步,“这个地道很长,我们快点走吧。”
“谁说我要和你一起走的”
“你想死,我不反对。竹儿和阿雪还在地道口等着呢。”
“阿雪?我明明看见你……快说,怎么回事?”
该死的裴问竟然笑而不答,紧走几步,拎起他的衣襟,用上几分真气,裴问眉一颦,似乎闷哼了一声,装模作样,懒得理他。“说不说?”
“其实,也很简单,在人的心脏和隔膜之间有一处缝隙,若把握得当的话,剑刺进去,看似严重,其实并无大碍。至于鼻息和脉搏并不难控制的。”裴问伏低一点身体,发稍有意无意得擦过我的脸颊,“现在你可以放开我了吧。要不,我会以为你乘机吃我豆腐呢。”
手一抖一下子松开,向后一跳踩中一颗小石子,身形一晃。
“慕容,其实我真的一点都不介意你投怀送报的。”一双温热的手扶上我的腰,身体一软倒在他怀里,“你……”响在耳畔的呼吸有点急促。避开那道灼热的目光。伤痛的记忆在脑海中滑过,那日在司马翎的房门外,不是已经缘尽了么?裴问啊裴问,你既然能把我送人,又何必再来扰乱我的心境。胸口一滞,喉咙有点干涩,“如果你敢碰我一下,我就立刻咬舌自尽。”
“慕容……”裴问叹息一声,拍开我的||||穴道。
我站起来,拂去身上的尘土,奇怪得看见裴问冲着墙壁站着,“怎么了?”
“别管我”声音闷闷的。
失笑,“你走不走?”
这个地道年代久远,足下更是苔滑难行,裴问打着火折子也只能照见眼前的一方光亮。挽手前行,两人却不再说话,石洞很静,心跳声清晰可闻,两颗心却是已经紧紧得锁了起来,看不见,摸不着,只是沉默。
不记得走了多久,渐渐已有天光从气孔里投下来,走过最后一个十字路口,已是无需火折子亦可视物,裴问熄灭火折子,在一堵墙前停了下来,“这堵墙之后就是出口了,慕容,门开之后,我们就要说再见了……再见其实就是再也不见,你…真的不能原谅我么?”
我苦笑一下,“你真的那么在乎我的原谅么……”
“当然,被美人记恨着会倒霉的”这家伙什么时候都是那么油腔滑调,我招呼了他一拳。
裴问哼一声,声音中似乎含着痛苦。
“怎么了?”拉过他待要仔细检视,却见胸前的衣襟处入目是一片殷红,“你”气极“中了叠影为什么不早说”。
“你关心我”裴问的目光中闪过喜悦
“不是怕你死了没人带路的话,我才懒得管你”扶着他在墙边坐下,并指点上几个||||穴道,为他止了血,将他的上衣褪至腰际,古铜色的胸口上已是乌黑一块,叠影小且碎,入体倒是难起出,偏又带毒,耽搁不得。
“忍着点”我将他的剑用火折子过了,一点点剔出叠影来,一会功夫我已是汗湿重衫,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