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他忙的事太多了,光是家里的亲戚就一堆堆地请客,说是要饯别。再加上乱七八糟的什么身体检查,整理行李。他妈妈带着他又到处采购了一番,好象他去的地方不是美国而是非洲原始森林一样。
他妈妈还说:“出门在外,多一样东西就是多一份方便。你们年轻人不明白的,用习惯的东西始终是用习惯的东西好。”
“有道理”楚山一边应着一边又给满得不行的行李加了件睡衣。
妈妈眼尖,说:“你拿错了,那件不是你同学来穿的睡衣吗?真是的,这么大的小孩自己的衣服都搞不清楚。”
楚山讪笑着想解释,可他发现没有任何一个借口可以让他依赖,他只好慢慢地把那件睡衣重新拿了出来,放到旁边。
“你怎么不和你同学道别道别?”
“没什么的嘛,反正读个五年不是又回来了嘛。”
“也没朋友来送你?”
“送我干什么,都要上课呢。”
走的那天,全家老小都出动了。楚山提着贴身的行李,剩下的大箱子已经托运了。在明亮的飞机场,他突然涌起不可遏止的悲伤。他竟然勾着妈妈的脖子一直哭,不肯下来,不肯走。周围的人也都红了眼睛,他爸爸拉着他的胳膊把他送进机检处。他死死拉住爸爸的手,好象在拉着最后一片过去的碎片,他举目四望,发现自己如此渺小,周围的东西如此陌生,来来去去的面孔没有一丝表情,好象整个机场都站满尸体。他哭着,害怕,心里想大喊——如果他喊的话,只有一个名字可以拯救他——
“许晴川!”
飞机轰鸣着飞上了蓝天。
而那个被喊到名字的男孩正在公车上无声的流泪。
许晴川这一阵对时间的流逝有种彷徨的恐惧。他看着教室里空出的一个位子,就好象看到自己的心缺了一块,凉飕飕的风可以贯穿他的胸口。
他走了吗?
想到这里,心脏就会承受不了的紧缩。
那是因为,支持着他的期待的,还有最后一线希望。
四月十二日,他的生日。
在楚山生日的时候,寿星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那上帝不会责怪他在这一年一度属于他的节日里贪心地祈祷吧……
不求他留下来,只求他亲口告诉他。
这微小的希望如寒夜里一枚燃着火的火柴,靠着它,可以得到暂时的安宁和温暖。
窗外飞过一架飞机,许晴川不由自主地两手交叉,摆出祈祷的姿势,把它当做一颗流星来许愿。
正是下课时候,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怪异举动。几个人围聚在一起,在讨论楚山的事。
“哎呀,这小子说走就走了,真不够哥们。”
“真好,可以不用高考了~~羡慕死我了~~”
“家里有钱你也去呀?”
“啊,斗子,我记得他说是今天走吧。你和小晴都不去送他?”
“唉,老大考虑得不周到,怎么挑个读书的日子,难道叫我们逃课去送他?”
“他不想我们去,看了难过。”小晴答道,说着,看了看手表,自言自语说:“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在飞机场了吧。”
话音刚落,就听到哐铛一声,凳子倒下来的声音。一群人顺着声音看过去,就看到许晴川瞪大了眼睛,浑身不停颤抖,六神无主的样子。
“川子……他没告诉你?”斗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许晴川一低头,冲出教室。斗子连忙追出去大叫:“川子,你疯了?!快回来!还要上课的!!”
可那人根本什么也没听见,用极限的速度向前狂奔,地板太滑,他摔倒了,斗子想上前去扶他回来。可才抓住他的手臂,他又甩开来,继续往前跑。斗子连忙也跟过去,一把把他推在墙上,大叫:“你疯了!你去干什么?”
许晴川全身紧绷,眼睛甚至有点突出,呼呼地喘着气。
斗子吼道:“你去!你去干吗??你又不是他亲戚,他朋友这么多,我、小晴——连小晴都没去送,你去干吗?犯得着逃课吗?”
“我——”许晴川噎了噎,眼睛突出,仿佛被什么力量撕扯——最后还是像确认了什么一样,发出沙哑的声音答道:“我喜欢他——喜欢——”
斗子张大了嘴,舞动着手脚,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许晴川的神色黯了黯,推开斗子继续拼命跑下去。
“可是……可是下节课……是班主任的课呀……”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可那人已经拐过一个弯,消失在斗子视野里了。
许晴川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只是一路跑到学校门口。跑得太急,喘不过气来,只好扶着膝盖休息了会,他觉得头脑发涨,但还留着一线清明,能很清醒地考虑怎么去飞机场。幸好他们学校门口就有一路车直接到飞机场。
许晴川才喘了一会,瞥到那路车已经停在站牌下,他顾不上休息,连忙冲过去。没几个人上车,车门关上了。许晴川看着车门关上,突然眼睛一热,就想哭。可他不敢放慢脚下的速度,他觉得自己简直没在呼吸,一路追过去。
还好距离不是太远,他癫狂的样子又很明显,车子启动开了两米,又停了下来,开着车门等他过来。
他奔上车,车一启动,他才发现自己四肢发软,抓不住扶手,差点就摔倒在地上,连忙用整个手肘勾住。
他蹲着拼命喘气,眼前一阵阵发白,脸涨得通红,他觉得简直全车厢的空气都被他吸完了,怀里一阵难受,干渴的嗓子发痒,想呕。
这路车是自动投币的,他摸了摸口袋,找出一块钱扔了进去。那本来是他妈妈给他买午饭的钱。
车开得很慢,一路摇摇晃晃的。
一开始,他心急如焚,眼神都发红,简直想自己冲上去开车。可呼吸平稳了,疯劲过去了,他才觉得头脑一片空白。
我这是干什么呢?照这个速度去飞机场,恐怕人早就走了。就算他还在,那么大个机场可能根本找不到他。就算找到了他,然后跟他说什么?“一路顺风”吗?这么不顾一切地跑出来就为了去跟他说这四个莫名其妙的字吗?或者,质问他?打他?然后他跟我说“对不起,没告诉你。不过没办法,我要出国了。再见。”就为了这个吗?为了这么可笑的念头,为了这么古怪的会面,我竟然逃了班主任的课,把自己的午饭钱扔进一个铁箱子,待在一辆蜗牛一般的公交车上胡思乱想……
许晴川呆呆地看着窗外,觉得自己无比可笑,后悔像巨浪把他完全吞没。他想马上下车,可这里停的站他都不认识,而且车厢摇晃着,很舒服,而且……而且他跑出来只带了一块钱。他无神的眼睛看着钱箱,目光涣散,头脑混乱。他无意识地用手抓着自己的肩膀,好让自己平静下来。
指甲已经被剪短,根本无法造成什么伤害。他不断加大力量,他想要一种尖锐的疼痛,他觉得身体在膨胀,没有出口,他近乎恐惧地撕扯着自己,好让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不然他会马上疯掉。
他一遍一遍地挖着自己的肩膀,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眼泪流过他空白的眼睛,他的面颊,然后汇聚在他的下巴,滴到他的手臂上,可他没有发出一声呜咽。
飞机场到了,他像个要去完成指令的机器人一样,机械地跳下了车。
人流与他擦肩而过,不断有人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他呆呆地站在原地,被周围的人左推右搡。终于有人说道:“你个小孩脑子有毛病,站在路当中,要走不走。”
“哎呀,手里都是血,好脏。”
许晴川无意识地抬起自己的手,发现指间在流血。
他把手指放到嘴里,吸到一阵血腥味,然后感官才活了过来,慢慢感到一种钝痛。
他把每个手指的血迹都舔干净,默默地在机场外围徘徊了一圈。一架架飞机在他头顶飞过,他感到有些东西被抽离他的身体,他无力移动,只能微抬着头,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引着。可他不知道哪架才搭载着那个人,他只好交叉双手,做出一个祈祷的姿势,祈祷每架飞机都能平安无事地到达目的地。
明天他就是寿星了,他愿把他十多年来没有用过的所有幸运都压上,为无数个和他无关的人祈祷,只为他们中间有个他牵挂的人……
明净的天空一碧如洗,像上帝的脸。
他做出个慈悲而无奈的手势。
许晴川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飞机场呆了多久,只觉得冰凉的风,麻木了他的手,他的脸,他的时间感,他几乎以为自己就是一尊石头的雕像,从出身以来就在为别人的安全祈祷。
他拖着疲乏的步子慢慢走着。他没有钱,没有办法坐车。他只能走。一步步地在昏暗的天色下走。
第二天,照常去上学。
小晴一看到他就递个他一样东西。
许晴川拆开来,原来是件衬衫。
“喜欢吗?生日礼物。”
许晴川张大了嘴巴,不可置信地说:“你挑的?”
“不是,是楚山和我合送的。昨天你走得这么急,吓死我了。”
许晴川忽然想到昨天——好象对斗子说了什么,脸刷地就红了,眼睛不敢往小晴那里看。
“楚山也真有心,临走的时候告诉我你生日就快到了,我还紧张要送你什么东西,他说他早就准备好了,把衬衫给我看。我出了一半的钱,所以算合送的。怎么样?你喜欢吗?不喜欢要去问他,是他挑的。”
许晴川只能胡乱地点着头。
那衬衫静静躺在他手边,干净的白色衬衫,在衣服下摆和袖口淡淡晕染了一层奶黄|色。许晴川下意识地抓了抓,好象要从这上面辨认出什么东西一样。
小晴看了他一会,忽然问:“川子,你和楚山到底是什么关系。”
许晴川青了脸,一声不响地坐回到位子上去。
小晴慢悠悠地跟上来,“你要一辈子瞒着我们是不是?——昨天斗子都说了。”
许晴川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连耳朵根子都红得能滴出血来。
“这么说是真的了。”小晴都有点不知所措地安静下来。
半晌,她坐到许晴川对面。认真地对他说:“亲我一下。”
“什么?!”
“算他欠我的,你还我一个。”
许晴川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他害怕得想把自己缩小,心脏都快跳出嗓子口了。
“……嘻嘻,骗你的~~”
小晴安慰性地拍拍他的手臂,许晴川神经过敏地把手藏了下去。
小晴脸色变了,“你是什么意思?不认我这个姐姐了是吧?把手伸出来!”
许晴川愣了半天,把右手伸给她。小晴捏着他的右手,脸色变了几变,突然一口咬了下去。
许晴川不敢叫疼,任她咬着。
她的眼圈忽然红了,仿佛一滴颜料突然晕开来,眼里酝着水,然后,眼泪落在许晴川的手臂上。很烫。
小晴把许晴川的手臂抱在怀里,像抱着另一个人。喃喃说着:“为什么……为什么……我以为我已经是最接近你的了……”
哭了一会,她清醒过来擦了擦眼泪,又露出一个微笑。
“不过他真不是东西,竟然扔下你跑了。”
两个人互看了看,终于什么话也说不下去。
小晴走过许晴川的时候,拍拍他的肩膀,低声说:“我还喜欢做你姐姐。”
“他不喜欢我的……”他突然说。
可女孩只给他了一个了然的微笑。
高三就要过去了。大家都要学着别离。
斗子虽然态度有点扭捏不自然,不过他认真地说:“川子还是我朋友……至于他和老大……”他露出一个尴尬的神色,“我不管……我管不着……”
斗子上了本科线,读物理系。
小晴似乎开始喜欢欺负人了,起码她就老欺负许晴川。整天捏捏他,拍拍他,把他当个宠物一样,但她总还帮他做份午饭。
“管他的,我是他姐姐呀。人家姐弟同姓,我们姐弟同名。亲着呢。”
小晴成绩好,上个本地最好的大学。
许晴川仍然很沉默,高三最后,他的成绩上扬了一些,可还是落了二本。读两年的专科。
大学开学时,提着手里的行李,看着陌生的校园,许晴川有种做梦的感觉。未来如此不真实。晚上,在黛紫色的天空下,他坐着发呆。楼下的声音像一些剪辑片段,一下一下浮到他耳边。也许是情侣吧……女孩快乐的笑声,夹杂着自行车铃声……他突然想到了曾经幻想的情景,骑着自行车的是他和楚山,于是,象一只动物在麻木的温柔中,动了动腿,在这其中发现了极限。细丝密密捆绑。唯一能抽动的只有紧缩着快要膨胀的心脏。所以它拼命拼命把自己缩小。他捂着自己的心脏,那疼痛告诉他,这是现实。
楚山送的衣服,他根本一次也没穿过,放到箱底。他看到另一件缺了一颗纽扣的衬衫,心里颤抖了一下,狠狠心,把两件衣服锁到了一起。
成绩虽然不算顶好,但也不错,拿过一个最低等的奖学金。他换了些笔,可以前旧的不舍得扔,放在自己的抽屉里。那上面曾经有过那人的味道,虽然已经淡了。可它凝聚的回忆却越来越浓烈。他打开抽屉,那笔骨碌碌滚到他面前,他就觉得有种过去的味道把他笼住。他只好把笔放到抽屉的深处,黑暗里。可下一次,它还是固执地滚到他面前。
还有,许晴川的样子也变了一点,看起来比较容易和别人沟通。班级里还有点人缘。和别人一起参加活动,什么社团啊、运动会的,相处得挺融洽的。
大学毕业,许晴川有一阵迷茫,慌慌张张投了好几份简历,可都没有收到回音,幸好小晴帮忙联系了一家公司,要求和待遇都不高,不过对许晴川来说,已经很满意了。拿到第一个月1000块工资的时候,他给家里装了个电话。他带着些兴奋地拨通了小晴的电话,说好请她吃饭,又把自己的号码告诉她。
像每个家里新装了电话的人一样,那天晚上他老怀着一种莫名的期待,希望这台简单的电话突然响起铃声,打破他的宁静。不管他看什么,过一会总要把思绪移到电话上来,心跳也不规律起来。半夜里,他正睡不着,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铃响,他挣扎了一下,还是闭着眼睛去接了。响了一下的电话,而且又是半夜,说不定是他做梦呢……可他明明白白地拿起听筒,那里面不是盲音,甚至还有轻微的呼吸声。
仿佛突然站在海边,屏息听着海潮抚摩海岸的声音……潮汐起伏……许晴川不由地把话筒捏紧,生怕漏掉任何一个声音。过了一会,这电话挂断了,嘟嘟地单调地响着。
他不可置信地把话筒拿远,看了一会,又不死心地把耳朵重新贴上去……确实只有盲音……
不会是他吧……不会是他……
他握着电话的手因为不确定而微微颤抖。
星期天,小晴来赴约,仍是学生打扮,而许晴川已经穿上了正式的西装。
小晴看到哈哈一笑,“看来社会是能磨砺人呀,弟弟看起来比姐姐成熟了。”
许晴川羞涩地挠了挠头,帮小晴拉凳子,让她坐下。
两个人边吃边聊,说斗子在大学里好象也谈恋爱了,可死活不把对象带出来看,已经成了班里的密闻之一。然后又问了问许晴川工作习不习惯,上司待他好不好。
许晴川说:“我是做文书工作的,工作量又不大,老板又很客气,实在是太好了。”
“你人好呢,1000块的工资,人家大学生都不肯。”
“谢谢你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