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远也见过这个男人。但是不知道是幸运抑或不幸,他没有看到他的脸,甚至身体。宋远对他的认知,更多的来自于容瑞所拍的照片,堆积如山的照片。那不是那死去的七个中的任何一个——这个男人比他们都要美,全身上下毫无瑕疵——除了肩背上那只刺青的蝴蝶。
夏海初。
宋远望着眼前不住颤抖的男人,摔给他一支烟。陆越拿起来抽了一口,似乎有了一点精神。
“为什么要偷拍他们?”
“他太美了……我是无意的,我只是看到他们……他们在Zuo爱,而你知道,我们学摄影的随身都会背着相机,我才……”
“然后他们吵架了?”
“是……他们一开始很快乐,后来不知为什么就开始吵……”
“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他就掐死他,然后自杀了……”说到最后,这个男人吓得连手都颤抖了,“我不是故意要偷拍的……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知道我偷拍他们……然后回来找我报仇……然后……”
当然,事实证明没有人找过他报仇。
宋远仔细地看了看照片上的日期:是一年以前的。
一边的小王早已吓得怔住了,他抖抖索索地拿起照片问宋远:“他们……是同一个人么……”
宋远拍拍他的肩:“拿去资料科……让他们看看。”
结果出来了,照片里的人和摄影工作室提供的工作证照片上的人是同一个——容瑞。
宋远来到了容瑞之前居住的S市B大学。他找到了资料,确切的资料——容瑞确实死于一年前的一场情杀案,他和他的恋人——B大学的一位人体模特双双死在他们同居的房子里。是容瑞家的小保姆报的案,案发当时的情况和陆越描述的一样——他和他的恋人Zuo爱后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他掐死了他的恋人,然后用随身的瑞士军刀割腕自杀。现场没有发现任何有意义的资料——只有很多很多的照片,应该是容瑞自己拍摄的——他的恋人浑身赤裸,美丽妖娆地像一只蝴蝶——他的背上有一只刺青的蝴蝶。
B大学的人似乎都已经淡忘了这件案子,他们只会在提起那位人体模特的时候发出一声叹息——他太美了。除此之外,他们几乎什么也不知道,也许就算知道也不愿提起。
由于C市和S市距离非常遥远,因此同时知道这两件案子的人少之又少——也许只有宋远,还有那个叫陆越的男人。
当宋远从S市回来的时候,他想再跟陆越作一次详谈。然而,他却得到了一个坏消息:陆越已经住进了精神病院。
宋远知道,他应该把这件事忘掉——也许只是个荒唐怪诞的梦,睡一觉醒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可是,他还是决定去看看陆越。
陆越坐在花园里。他穿着医院的病号服,神情呆滞,看到宋远,也没有一点认识的表示。
宋远在他对面坐下来,叹息地说:“人呀,就是自己吓自己。根本没有的事,谁还会来找你报仇呢!”
陆越看着他,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宋远望着他的眼睛。陆越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除了疯人常有的空洞茫然的表情。“也许,你还是对我们隐瞒了很多?所以自己承受不了,所以,你疯了?疯,真的是逃避的最好方式。”
陆越望着宋远远去的身影,奇怪地笑了,是,他确实隐瞒了很多,他打算把那些回忆当做他暗夜里绮丽怪诞的春梦——
比如他们摄影系第一次见到那只蝴蝶的时候,他们都惊呆了——那美丽骄傲的蝴蝶大方地脱掉了自己的衣服,所有人都为他的身体痴狂;
比如他无法控制地开始跟踪他,然而他发现这只蝴蝶开始和他最要好的朋友约会;
比如他第一次偷窥了他们的情事,那只蝴蝶发出独特的细细的吟唱让他心醉欲死,心痛欲裂;
比如他经常听到他们的争吵——那只蝴蝶太美了,容瑞很怕他会飞走。他躲在门外兴奋地笑,以为过不了多久这只蝴蝶就真的会飞走了,然而他错了,每次争吵之后他只能看到酒吧里那只蝴蝶无奈落寞的背影;
比如他最后一次偷窥他们的情事,他们为了同样的事情激烈地争吵着。最后那只蝴蝶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说:“你杀了我吧,那样你就永远不需要担心了。”
比如……;
再比如……;
他忽然“嗬嗬嗬嗬”地怪笑起来,笑得泪水四溅。
只怪蝴蝶太美了,想要留住他,也许只有做成标本吧……
三天后,青山精神病院在病房里,发现了这个男人的尸体。
他是用玻璃碎片割开自己手腕的。尸体已经冰冷。
地上大片大片的血迹,却形成了一个奇异的图形。
像是一只蝴蝶。
宋远开着车,后视镜里,他看得到自己的微笑。奇怪的微笑,竟然跟陆越脸上的,有几分相似。
他离开精神病院的时候,看到有个人被送了进来。
宋远突然也咯咯地笑了起来。是呀,每个人都有隐瞒的事情,他也有。
何遇事件后,宋远去找过容瑞几次,容瑞都不在家。他所在的那家摄影工作室,告诉宋远,容瑞已经辞职了。
宋远并没有在意,他想,容瑞是跟他的情人一起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半夜的时候,宋远总是喜欢把车停在那家叫“变奏”的酒吧街口。他不进去,只是坐在车里,远远地望着那个闪着五彩的光的扭曲的霓虹招牌:“变奏”。
他觉得这个招牌的设计,真的就像容瑞说的那样,像一个漩涡。把灵魂吸了进去。
变奏。那么,主题曲在哪里?
宋远掐灭最后一支烟头,准备开车回家。忽然他看到,本来在酒吧门口说话的一群人,突然不知道为什么打起架来了。
他们似乎是在争抢什么东西。隔得太远,宋远看不清楚。
警察的职业本能让他下了车,奔了过去。
宋远亮出证件,一群喝多了酒的人还有不听话的,被他三拳两脚打趴下了。他好奇地从那个头上被酒瓶砸破了还流着血的人手中拿过那个他们争抢的东西——那个人还不肯给,被宋远在手腕上敲了一记,不由自主松了手。
原来是一张照片。
“变奏”的五彩的光射在照片上。照片上,是一个男人的光滑优美的背。刺着一只蝴蝶。
美丽的蝴蝶。
宋远在那一瞬间,浑身都僵硬了。
他一把揪住那人的衣服,也不管那人头还在流血,喝道:“这是哪里来的?”
一场混乱后,宋远终于从酒吧老板口中打听到了七七八八。但是他的脑子里,更是一片混乱。
照片上的蝴蝶,是容瑞的情人。这点是无可置疑的。
宋远见过那只蝴蝶。不,他见过那只蝴蝶,但并没有见到他身上的蝴蝶。那天,在何遇家里,确实,容瑞做了一个很奇怪的举动,就是非常迅速地脱下衣服把夏海初裹了起来,连头带脸。
而那天天气并不冷。夏海初不是小女孩,容瑞犯不着这样小心谨慎。
除非他是想遮掩什么。
他想遮掩的,就是那只蝴蝶。夏海初身上所刺的那只蝴蝶!难道……也是王遥临死前,口中所说的蝴蝶?
宋远还记得,虽然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喝醉了,但是,在“变奏”里,他确实跟容瑞提起过那张照片。那只蝴蝶。
容瑞陪他去酒吧,为的难道就是想探听消息?
一阵高亢嘶哑的声音,把宋远的思路打断了。宋远皱着眉,去开办公室的门,想知道是谁在警察局里还这样乱吼乱叫。
那个人头上包着纱布,宋远愣了愣,是刚才死握着蝴蝶不肯放手的那个人。
宋远从他变了调的声音里,分辨出两个字:蝴蝶。宋远冲了上去,揪住他的衣领,用力地摇。直到周围的同事来分开他们。
“蝴蝶?告诉我,谁是蝴蝶?谁是蝴蝶?”
那个人嘎嘎地笑了起来。“还我,还我。你还给我,我就告诉你,什么是蝴蝶。”他向宋远伸出一只发抖的手,“把我的蝴蝶还我。”
宋远直觉地退了一步,盯着那只手。那个人诡秘地笑了笑,把脸伸到宋远面前。
“那天晚上,就是那个警察从楼顶摔下来那天,我看到了。”他继续笑,笑得脸都变了形。“我什么都看到了。”
一拿到那张照片,胡宁就安静了下来。
“我看到的,就是这只蝴蝶。”
如果是在一天之前,宋远一定会把他当疯子。而这时,宋远只是看着他,等这个一直在痴笑的男人继续说下去。
“那天,我去那座大楼里,找一个朋友。没找到,我正要离开,忽然,我看到一个男人从一间房里走了出来。”
宋远问:“是照片上的……?”他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说是那个人,还是那只蝴蝶。
“不是。”胡宁回答。“不是蝴蝶。”
“继续说。”
“他背着一个包,正把一架照相机放进去。我并没有当回事,这个男人很随意,很悠闲,一点惊慌或者什么的样子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会觉得奇怪?”
胡宁说:“因为他不走电梯。电梯并没有坏,他却要走楼梯。楼梯黑乎乎的,十几楼,他难道就打算这样走下去?所以,我奇怪。”
“于是,你进了那间房子?”
“那是虚掩的。我进去,看到床上有一个男人,一个很美的男人,一丝不挂地,死在床上。他的脖子上有扼痕,是被人掐死的。我吓坏了,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躲在墙角。想报警,但是一时间手抖得连手机都拿不出来。”
“然后呢?”
“一个男人对着楼梯口看。他好像看到了那个人从楼梯下去。他们应该是认识的,所以会觉得奇怪。”
“王遥?”
胡宁点点头。“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警察。”
“然后呢?”
“然后他也进去了。他比我呆得久些,但还是出来了。他忽然往楼梯口跑了过去,但又返回来了,去按电梯。他应该是想去追那个人,当然,电梯肯定比楼梯快得多。”
宋远也点点头。
“这时候,电梯停下来了。王遥正打算进去,突然他呆住了。他脸上的表情,非常非常奇怪。我形容不出来他那种表情。好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一样。”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胡宁说:“他们说了几句话。我离得远,听不清。然后王遥就走进电梯里了。”忽然,胡宁脸上现出极强烈的恐怖之色,声音也开始发抖。“从我这个角度,我看不到电梯里那个人的脸,但是我可以看到电梯上的指示灯。明明,那电梯是往下的,一楼还有人等着要上。可是,王遥一进去,那电梯就直直地向上了,向第十四层。”
王遥的声音,抖得越来越厉害。“这座电梯,我坐过很多次,是只有十三层的。最后一层,只能走楼梯上去。可是……那上面的显示,明明是……十四!”
房间里一片寂静。宋远的烟烧到了指头,他仿佛是被烫醒了似的,抖了一下。
“结果呢?”
胡宁苦笑一声。“我害怕,但是我还是抵不过好奇心。旁边的一座电梯随后上来了,里面人不少,我害怕的心也淡了些,跟着上去。到了十三楼。然后,我沿着楼梯上了十四楼,我躲在一个角落里。”
宋远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你看到了什么?”
胡宁沉默着。他的眼光,变得像在做梦。良久,他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低低地吐出两个字:“蝴蝶。”
“那个晚上,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天就像一块黑丝绒的幕布。”
胡宁忽然像在写抒情散文了,宋远耐着性子,没有打断他。
“我看到了很多蝴蝶。拖着长长的优雅的尾翼,紫蓝色的蝴蝶。每只蝴蝶,都像是着了火。不仅在发光,还在燃烧。整个天台,都是蝴蝶。真……美呀。”胡宁发出一声几乎是叹息的声音,“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景象。很多很多,投火的蝴蝶。你有没有见过萤火虫?夏天的晚上,满天飞的亮晶晶的萤火虫?对,就是那样子,只不过,是蝴蝶。美丽的蝴蝶,着火的蝴蝶。”
胡宁忽然抬起头,看着一言不发的宋遥。“你不把我当疯子看?”
宋遥平平静静地回答:“不。你继续说。”
“那群着火的蝴蝶,绕着一个人在飞。那个人,真美,真美啊。我从来都没见过那么美的人。他整个人,就像是在发光。蝴蝶太多,太多,在他身边,看不清楚他的身体,或者是,他本来就是模糊的。我只能清楚地看见,他的肩背上,刺了一只蝴蝶。跟他身边飞舞的,一模一样。好美呀,真美,美得让我根本连呼吸都不能了。他真美,真美。”
宋远盯着他手上的照片。“就是照片上的这个人?”
胡宁用力点头。“这是在酒吧里捡到的。我想,就是那个杀人的男人落在酒吧的。他来喝过两次酒,我记得他曾经跟于思在一起。于思一定也是他杀的。”
“你为什么不报警?”
胡宁嘿嘿地笑着,把手里的照片,细细地抚摸着。“我报警干什么?我只要看着这只蝴蝶,我就满足了。别的关我什么事?”
宋遥咬着牙,按下一口气。“然后呢?”
“然后,他就一步步地向王遥走过去。王遥就呆呆地盯着他看。我知道,他会那样的,因为那时候,我也是目不转睛地呆呆地跟着他。他向王遥招手,王遥就跟着他,一步步地走了过去。他走到栏杆旁边,他还在走……不,他是在飘,飘。王遥就跟着,跨过了栏杆,然后,当然,他飘不起来,就摔了下去。”
宋远的烟,落到了地上。胡宁看着他,狡黠地笑。“你不信?”
宋远没有回答。
“我一直盯着他看。连眼睛都没有眨过一下。他望着楼下,仿佛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他就消失了,那些蝴蝶,都不见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胡宁的笑,越来越诡秘。“可是,我看见了。我不怕。我一点也不怕。我永远会记着,永远不会忘。”那种近乎叹息的声音,又自他咽喉里发了出来。“你没有见过,他真美,真美。美得让人想——永远占有。”
宋远沉默着。
“你是信,还是不信?”
“……你最好,就当是做了一场春梦吧。”
胡宁狡黠的笑。“当然。我会把这个春梦,永远保留在脑海里。”他伸出一根手指,比在嘴唇上。“警官,我知道你相信,所以,我讲给你听了。但是,你不要再告诉别人任何人哦,这是我们的秘密。这种美丽的秘密,不要再别的任何人分享了,知道么?”
宋远当然知道。什么叫秘密?秘密就是不能跟别人分享的东西。秘密就是只能自己拥有的东西。
当他离开精神病院的时候,他看到一个痴笑着的人,被送了进来。他的手指里,紧紧地握着一张照片。
那个人是胡宁。
那时候,宋远不能笑。这时候,他独自一个人在车里的时候,他得意地呵呵地笑了起来。
现在,真的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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