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云淡风尚好,他乘风而行。原来,最初的相逢,比他所知道的,还要早那么那么久。
那个黑暗的夜晚,那个小小的孩子。那稚气的声音“你让我做你的男宠吧。”
当时自己想什么了,不记得吧,不过,应该是轻视与不屑吧。
现在的他,会知道,那样坦然的言辞是阿汉的真性情,但是在当时……
他抬头,看那高空旭日,当年的狄飞是个怎样的人,怎么可以凉薄至此,怎么可以只因为
轻视,便将一个救过自己的人,扔在角落中,不闻不问,直至遗忘。
如果,如果当初,他可以稍有良心,如果当年他可以……
他摇头,惨淡无声地笑。
这人世间,又哪里还有什么如果……
刚听到赵副总管说这句话时,他在想什么?为什么,这么短的时间,却记不得了,他尽力
地思索,却只找得到一片空白。
他伸手,抵在左胸处,为什么,那里依然在跳动,人的生命,怎么可以顽强到令人痛恨,
为什么到了如此地步,那颗心竟依然可以跳动。
为什么,为什么今天的太阳,可以如此灿烂,那个人已经死去了,他化灰化泥化作尘,他
再不存在于人世了,为什么,太阳,你还可以象以前无数岁月中一样,那样灿烂明亮得好象什
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走出了多久,他不记得,身旁来来往往人潮如流,笑语喧哗,却全都与他无关。
在什么时候停步的,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站立不住,不得不靠在一棵大树上,他不明
白。
慢慢闭上眼,握紧拳。
真的,真的……好不甘心……
那个傻瓜,那个白痴,那个疯子,总是这样,总是这样,救他一次又一次,却从来,不说
不提不讲,仿佛所有的一切不曾发生。
却叫他人生里,最美好的一切,就在这茫然无知中一一错过了。
原来,缘结得那么长,那么深,原来,他和那个傻瓜本可以有很多很多,阳光中说的话,
微风里做的事,原来……
然而到最后,那桃花下,春水旁的笑容,仅有一瞬,便再不复得。开心快乐的岁月,原来
连一天,一个时辰都不到,他有的,竟只是一个瞬间,一个交睫。
一切一切,始于多年前一声孩子的询问,终于多年后一声,本来以为可以做到的承诺。
他对他到底许过多少诺,又到底失信过多少回?
他惨笑,仰头,真个天高云淡春尚好。只是,这人世间,还有谁人,可共赏如许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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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百晓生录江湖史,只留惨烈二字做评。那一年,江湖各大门派与魔教的连场血战
,真个惊天动地,死伤无数。
是那些孩子太年青,少年得志,不免有些过于年轻气盛,竟不知,这人世间,原来,会有
挫折,有伤害,有无穷无尽的明刀暗箭,杀戮手段,更不知,修罗教的日渐强大,成了多少人
的眼中钉肉中刺。
在多方暗探,终于查明狄飞不过只是挂名教主,完全不管教中事务,对于其他人的生死存
亡,更是挑明了不加理会后,江湖上势力最大的帮派,终于联手发难了。
突如其来的袭击,不容人喘息的围剿,斩草除根的手段。修罗教措手不及,各地分舵一一
陷落。
修罗教过快地发展,招收教众过于庞大而良莠不齐,更成了修罗教的致命伤,大难来时,
有人顿作鸟兽散,有人倒戈一击,有人根本就是各派派来的内应。纷纷乱乱中,修罗教众完全
不知道,到底什么人是敌,什么人是友,进退失措,举止失度。总坛在顽抗了一段时间之后,
终于被攻破了。
那一夜的黑暗天幕似乎都被鲜血所染红,如果不是狄飞的忽然出现,修罗教的六名核心人
物,也许全会死于围剿之下。
那一夜,狄飞以一人之力,八进八出,冲杀在近千武林高手的围阵之中,杀人犹若草芥一
般。
那一夜,狄飞的神魔之力,在武林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当夜参予血战之人,有
人当场发疯,有人竟被生生吓死,有人十余年后,闻狄飞之名,亦颤抖不止。
那一夜,狄飞真正成为传奇,成为正道永远的噩梦和邪派心中永远的魔神。
然而,狄飞终究也只是人而不是神。
如果是他一个人,天下再无任何人,任何地方可以困得住他,他要放手而走,轻而易举,
但那一夜,他在救人,一次又一次,救他的弟子,救那些因感他恩义,而用性命回报修罗教的
人。
敌人有意把攻击重心移到无力保护自己的伤者身上,迫得他不得不为分心救护别人,而不
断受伤。
纵以狄飞之能,顾得上救人,就往往顾不上自己,人力终有尽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
歇,而他的来回冲杀,每一次突出重围,把人送出去后,又转头冲向最凶险,最血腥,刀光剑
意最寒冷处,足足八次。
他自己救的除了众弟子,还有些什么人,其实他自己也都记不得了,只是,在那场痛快淋
漓的战斗中,感到了多年以来,唯一一次的纵情快意。
那些刀光剑影,拳脚棍棒毒烟毒蛇暗青子,到底有多么恶毒,他已经不记得了。
身上到底受了多少伤,留了多少血,他自然也都懒得去算。
隐约中那个面目模糊叫什么名字也懒得记的武林盟主在大声吼什么:“狄飞,你武功再高
,受了如此重伤,又不立刻觅地疗伤,反而仗峙武功,强行压住伤势,再次冲杀回来,你不可
能活过十天。”
那是第几次冲回去时候的事,第六还是第七,唉,算了,不想了。
反正只记得那声音吵得要死,好无聊,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他的,好象顺手给了他一
掌吧。
说起来,那两个小徒弟也极不听话,听那那个什么盟主的话后,居然眼泪汪汪,叫什么师
父你快走,别管我,真是无聊又无用。男子汉大丈夫,遇事只会哭,也难怪当时烦起来,一拳
一个把两人全敲昏了。唉,下次要记得提醒他们,以后不许说是狄飞的徒弟,真是太让我丢脸
了。
“师父。”
“师父。”
“恩公。”
怎么这么吵,我的天,还恩公,也不怕把人肉麻死。狄飞懒洋洋睁开眼,看到面前一张张
流泪的脸。他极为郁闷得咬了咬牙,唉,这一个又一个的,就没一个象男人,我可不可以把这
帮家伙全逐出门墙也免得被吵得耳疼。
“师父,你喝药吧。”
“师父,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看大夫。”
又来了,狄飞暗中翻白眼。亏得还是什么魔教六王,遇事就只会痛哭流涕求求求。我以前
是不喜欢看大夫,不喜欢用药。不过,就算我现在肯看肯吃药又有什么用。大夫要真是什么伤
什么病都能治,这世上还有死人吗?
他笑而摇头。现在的他已不是当年那个受了伤只能蜷作一团的狄飞,这些年来,他武功已
经高到世人不能理解的境界,即使内外伤如此之重,即使他随时都会立时毙命,但只要他不愿
意,这世上,依然没有任何人,有力量强迫他接受医疗。
“你果然要死了。”毫不客气的声音,竟似带着切齿的痛恨。
众人闻言不但不怒,反倒神色一松。
狄飞目光越过众人,笑道:“我该叫你不动明王,还是张相爷,又或是,暗帝?”
当修罗教被围剿时,离国国王暴死,朝中变乱频生。先王逝时尚年轻,两个王子都极年幼
,张楚臣支持正统三岁的大王子,而太后,却支持自己亲生的仅一岁的二王子。屡番争斗,九
死一生。竟是完全顾不上相助修罗教。
等他好不容易扳倒太后,扶大王子登位,修罗教这边,尘埃已定。
这些年来,狄飞隐居山间,修罗教不许闲人轻入,除了狄飞的一众弟子,也只有张楚臣,
一年会来个两三次。他对狄飞倒一点也不客气,板着脸说:“你都要死了,倒还顾得上研究怎
么称呼。”
修罗教诸王,不是狄飞的弟子,就是受过狄飞重恩之人,也只有张楚臣,敢对狄飞如此无
礼。
狄飞倒也不以意,笑道:“如今你胁天子以令诸候,成了离国实质上的帝王,当今世上,
谁不知离国的张楚臣,和景国的容修,名为辅幼主登基之臣,实为掌控举国大权的帝王,人称
你们二人为南北暗帝,倒也真是可喜可贺之事。”
张楚臣定定得望着他:“即然我是暗中帝王,那我的话,民间百姓,是不是该听。”
狄飞懒洋洋道:“抱歉,修罗教总坛虽在离国之内,我这小山头却在国界之外,算不得离
国子民。”
张楚臣咬咬牙:“你……”
狄飞淡淡打断他将要说出来的话:“你也是出将入相的人物,怎和也和他们这帮孩子一样
没见识,我的伤是可以治得好的吗?”
张楚臣沉默了一下:“我带来了离国最漂亮的男人和女人,计有五十余人,你都看看,总
会有合意的。”
狄飞一愣。
张楚臣面无表情地解释:“他们告诉过我,你懂得一种异教的采补之术,只要能及时吸人
精气,再重的伤也能延命续寿。”
狄飞眼神一冷:“多谢,不必,我累了,你们替我送客。”
气氛为之一僵,张楚臣沉默了一下才道:“我想和他单独说话。”
魔主
白衣如旧;因何霜雪染鬓角;白衣如旧;因何风尘上眉梢。狄飞定定得看着白惊鸿;很久;很久;
没有移动一下目光。
张楚臣神色复杂地看了看这个;又望了望那个;咬了咬牙;在白惊鸿徐步而入的那一刻;他转
身退了出去。他最后那一眼;奇异的目光;被他自己以双手合拢的房门隔绝了去。
白惊鸿一步步走到狄飞的身边来;屈一膝半跪在他的床前;轻轻说:“让我救你,好不好?”
狄飞静静地看着他,良久,才轻轻地笑:“他们居然把你也找来了。”
白惊鸿凝视他:“是我自己来的。”
狄飞笑意微敛。
白惊鸿略略迟疑,到底还是轻轻伸手,去握他的手。
那冰凉的感觉让狄飞微微一惊,几乎本能地去反握他的手。这么这么冷世界啊,让软弱的
人类,怎样拒绝彼此汲取温暖。
“这些年,我总想见你,你总不见我。这么多年,我想清了很多事,看清了很多事,我们
可以把所有的恩怨都忘记,让一切重新再来吗?”白惊鸿的声音里满是苍凉“让我,救你,好
不好?”
狄飞静静握着他的手,即没有激动得颤抖,却也没有放开。时间,果然是最无情的东西。
这么长久的岁月过去了,那些痴狂岁月仿似梦里前生。他曾经舍弃一切想要追求的,为什么,
此刻竟不能让他更激动一些。
白惊鸿向着他慢慢低下头,眼眸中,是浓浓的悲伤。
狄飞几乎是冷静地看着他一点一点接近过来,然后,平静地问:“这几年,啸天庄发展不
太好吧。”
白惊鸿的身形一顿,倏然僵住。
狄飞异常平静地凝望他::“以前五大帮能在江湖各大门派中占一席之地,是因为你们五
个师兄弟同心协力,如今只剩下你一个人,支撑整个啸天庄,属下虽多,却没有半个心腹,你
……很累吧。”
指间感觉到剧大的压力,那人的五指在无意识得抓紧,却也无意识地挣扎。
狄飞顺从地放开他,依旧安静地说:“今时今日,修罗教的帮助,对你很重要吧?”
白惊鸿望着他,眼神慢慢冷下来:“你想说什么?”
狄飞沉默了一下,才道:“惊鸿,我不恨你,如果可以,我不介意帮你,只是,我再不能
为你去牺牲任何人,所以……”他闭上眼,忽然觉得深深地疲惫“你回去吧。”
白惊鸿死死地盯着他,良久,才惨笑一声:“你总是这样,从来都看清一切,却从来什么
也不做?你知道我暗中谋划你,可是你任由一切发生,你知道我不会善待阿汉,可是,你随便
地把他交给我,你知道他在受刑,可是你笑着和我谈天,你知道我来到底是为什么,可是,你
还是什么都不做……你……”
他一掌击在狄飞胸前,眼中忽然通红:“你为什么不误会,你为什么不糊涂,你为什么要
把一切全看清,然后,再全部舍弃。为什么,要把真相全全揭穿,那有什么好?为什么,不能
骗骗我们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让你自己看清你的冷血无情,为什么你一定要逼我看清我的卑
鄙无耻,为什么你不能糊涂得说,当年只是一场误会,是你无心铸错,为什么,你不愿糊涂得
让我们至少在一起,告诉我们彼此,我们是快活的,为什么……”
狄飞没有闪避,被这一掌激起内伤,他低低哼了一声,唇边溢起一点淡淡的血丝,神色却
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耳边听得一声又一声逼问,为什么,他只惨淡一笑。
是啊,为什么一定要如此清醒,当年,他可以骗自己说是受骗上当才害死了阿汉,然而他
知道,整件事,没有误会,没有错失,那分明是一场纯纯粹粹,赤裸裸的背叛。而今他可以骗
自己,白惊鸿真的爱他。然而他同样知道,象当年的狄飞,而今的白惊鸿,无论在任何时候,
都不会把爱,放在一切之前。
为什么一定要戮穿人性的最后一层遮羞布,因为,这本来就是事实。所以狄飞为了搏心上
人一笑,面不改色舍弃了救过他多次的人,所以白惊鸿多少年后的相救相护,为了功利远胜真
情。
白惊鸿爱他吗?或许吧,所以当年五大帮围杀之时,会手下留情,所以当年自己离开时,
他会惊惶失措,所以这些年来,确是多次寻找他。白惊鸿最爱他吗?当然不。所以,纵然一时
情不自禁手下留情,容他冲出重围,却又毫不犹豫,对阿汉严刑逼供,追查他的下落。所以当
年他离开时,虽是惊惶失措,却又能迅速镇定下来,在乱局中掌控啸天庄。所以这些年来,虽
有多次派人,甚至亲自来寻访他,却没有哪一次,真的尽过力。狄飞从来没有隐藏过自己的行
踪,整整十多年,如果白惊鸿真的非见他不可,竟会见不到吗?只是,见了又如何呢,让他再
回去吗?以狄飞啸天庄旧主的身份,无论是否有意,都会让白惊鸿如今的地位显得难堪,相见
不如不见。只是或许连白惊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内心其实害怕着再见,他可以骗自己,依旧
有温情,依旧有思念,依旧盼相逢,依旧在努力,然而,这一切温情的面纱,在这一刻,被撕
扯得荡然无存。
狄飞叹息,是他错吧,那么深的爱,到今日,到这最后的时刻,依然伤了他原想爱护的人
。太清醒太聪明的人,不免苦痛,即然他不愿清明地面对本心,又为什么要逼他看清呢。
白惊鸿抬手想要击出第二掌,却又在看到他唇边血痕时顿住手,脸上悲怆之意,浓得化不
开,终于伏在他身上,痛极大喊:“你一直都恨我,你一直不能原谅我是吗?”
狄飞迟疑了一下,慢慢伸手,轻轻抱住他:“你别介意,我凡事看得太清,人生便少欢娱
,是我的愚蠢,与你本来无关。我从来没有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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