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这个小小男宠,仗着庄主的几分宠爱,竟似连他都不看在眼里了,此人到底是真认不得
他,还是假认不得他,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人明显从来没在乎过他这响当当第二号人
物,不但没见过他的面,倒似连他的样貌长相,也从没认真打听过。
如今看来,今日之事,他愿也罢,不愿也罢,都由不得他不做了。徜能立功,是他的造化
,要是丢了性命,那也不过是他的命数。
老人心间沉吟,脸上却是神色不动:“阿汉公子,我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庄主
受了重伤。”
阿汉吓一跳:“他受伤了,严不严重,不会死吧。”
老人自是不知道,阿汉纯是担心万一狄飞死了,没有人管吃管住了,只是因他那没有教养
的话而皱了皱眉,
真个不学无术,死不死地挂在嘴里,连一声无恙都不会说。
“这正是我们所担心的。庄主内外伤极重。却不肯让大夫看诊;也不肯上药裹伤;若就此恶
化下去;只怕性命也将不保。”老人面色凝重。
阿汉愕然:“为什么他受伤不肯医?”
老人苦笑:“说起来,这也是庄主一直以来就有一个古怪的习惯。受了伤之后,绝不看大
夫,甚至不许身边任何人靠近,若是有内伤需要调息,就把所有人都赶得老远,他自己运功,
旁的人,便是连看一眼,都会有性命之忧。若是外伤,则更加不管不顾,只由着伤口自己止血
结痂罢了。至于这到底是为什么,我们这些下属也实在并不知晓。庄主武功绝代,素少受伤,
我们当下属的平常自是不好说什么。但这次情况不同,庄主中了关东七大高手的连手伏击身中
三掌二指一腿,而刀伤剑伤暗器伤竟不可计数。庄主却还是如以往一般的倔强性子,自己回了
他的擎天园,把所有下人都远远赶开,严令进入者死。我们不管怎么劝,他也不让我们叫大夫
来看视。别说他的内伤极其严重,而一身外伤也颇为可怕,若不处理,只怕……”
老人说到后来,眉眼之间,无限忧愁,堂上其他人的表情,皆十分沉重。
若说他们关心狄飞的生死安危,自是没错的。
擎天庄好不容易从五大帮的打击中翻身过来,如今是一方之霸,而今堂上众人,哪个不因
此受益,身家财产,权势富贵,皆无比丰厚。若此时狄飞有个三长两短,天下各大势力乘人之
危,群起而攻,他们眼前拥有的一切,转瞬便会化做流水落花去。
阿汉岂知众人这么深的私心,只是点点头:“我明白了,那叫我来做什么?”
“庄主严令,我等下属不敢违背。只是庄主的性命又是天大的要求,耽误不得。我们只得
请来阿汉公子,庄主对公子素来宠爱,公子若是肯进去相劝,庄主便是生气,想来也不至于将
公子如何。”老人温和地解说着,有关这些年来,在狄飞受伤期间,不应召而入,或是被他们
强行命令硬着头皮进去的弟子,是怎么被打得胁碎骨折,死无全尸的,他是一句也不会提的。
“可是,怡园的白公子不是比我还得宠吗?为什么不找他?”阿汉的问道。
老人叹息一声:“公子也该知道,怡园那一位,性子素来冷僻,只怕对庄主的关怀,未必
有公子深切。”
四周众人一起点头:“是啊,谁还能比阿汉公子更关心庄主呢。”
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自然又是完全不同的一番话了。
开什么玩笑,找那位去,那位公子,见了庄主,从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听说
庄主要死了,没准他比谁还高兴呢。
再说了,万一庄主一生气,一失手,把他打死了,回头问我们要人,谁交得出?
那可是庄主的心尖尖,命根子,谁敢拿他的性命开玩笑。
你虽说也常被宠幸,可真以为咱们是瞎子聋子,真当我们是那些不受宠耳目也不灵通的男
宠或侍姬,哪一回他从你那出来,你不是伤得起不了床。可见,庄主就算喜欢你,怕也有限得
很。
说起来,象你这种只会吃了睡睡了吃的东西,死了也就白死,正好省了粮食了呢。
阿汉听不到众人的腹诽,只觉他们讲得有理,便点了点头:“明白了,我该怎么做?”
老人大喜:“阿汉公子答应了。”
“当然答应,他要死了,我可活不成了。”没吃没喝自然是活不成的。
只是,这话听了却实有同生共死之意,就连老人也愣了一下,略略迟疑,这才道:“请公
子入擎天园去,劝庄主接受大夫的诊治,要实在劝不动庄主,至少要让庄主上药裹伤。”
阿汉点头,毫不迟疑道:“行。”
为了他吃饱喝足,猪一样的幸福人生,有什么是他不敢做,不能做,不愿做的呢。
所以,很快,他就带了最好的伤药啊,布条啊,灵芝啊,雪莲啊,人参啊,外加一堆各种
各样,冒着不同的香气或是臭气的所谓各类灵丹妙药,走过了擎天园。
不可否认,狄飞很没有取名字的天份,自己的基业叫擎天庄,他的园子叫擎天园,他的住
处叫擎天楼,完完全全,没有一丝一毫的创新精神。
擎天园说是一个园子,其实一进园门,就是一大片池塘,仅留一道小桥通过。
正值夜深之际,天地寒彻,池水上似有一丝薄雾笼罩,小桥在雾中,似见非见,似有若无
。阿汉渡桥而过,在这烟尘浓雾之间,倒似凭虚步空,涉水而行。
穿过小桥,便是一大片花地。没有任何名贵的花草树木,倒似山间最常见的野花闲草,在
浓雾中,淡淡开放。
每一步踏下去,都是柔软的,不知已踩坏多少花草的生命,每一步行去,都是冰凉的,带
着露水的花木悄悄湿了衣襟。
若是换了旁人,不知会生出多少情怀,几番暇想,
可惜阿汉是个天生迟钝的家伙,全无一丝诗意情怀,就这么横行直入,推开大门,走进空
无一人的大厅,步步上高楼,按照那白头发老头的指点,找到他要找的房间,轻轻推开虚掩的
门户,眼前是漫天漫地的黑暗,以及黑暗中,灿然生光的一双冷酷眼眸。
孤狼
很多人都知道,血修罗狄飞有个受了伤,绝对不许人靠近,不许人治伤的毛病,却从来没有人
知道,他这个怪脾气是怎么来的。
他还记得他幼年的时光,还记得那日日在鞭子下练功的苦难日子,弟子们优胜劣汰,弱者
就算被强者打死,也不算什么大事。幼时一起练武的师兄弟们,一个个死去,随着时光流逝,
已经不大记得清容颜了。唯一永生不忘的,是那个他一直爱惜照顾保护的小师弟,在他于一年
一度同门比武中,好不容易击败若干敌手后,却跳上台来,挑战已经受了无数内外伤的他。
是怎么遇上小师弟的,是为什么觉得他比别人好,为什么不忍心看他受欺负,为什么要尽
力帮他护他,都已经忘了。
忘不了的是擂台上,招招式式的无情攻击,忘不了的是每一击都对准他的伤处,迫他忍受
无以伦比的肉体折磨,忘不了的是那疯狂的叫声,你是最强的,打败你,我就是最强的,再也
没有人可以欺负我,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忘记了他是怎么带着身伤心伤在所有同门师长的冷眼中,与自己所保护的人周旋的,忘不
了的是,他徒手穿过小师弟的身躯,死死扣住他的心,然后,毫不留情地捏紧。手里的热,鲜
血的红,小师弟绝望而怨毒的眼,他都已不记得了,记得的,只是冷然一击时,冰雪般的心境
。
这么多年的江湖争杀,无数的苦难,无数的艰险,他都已淡忘了,唯一记得的只是,永远,
永远不要示弱于人,永远永远,不要让人看到你软弱的样子,永远永远,不要让人觉得,某一
刻的你,弱得只要轻轻一击,就可以被摧毁。
因为,人心太过软弱,软弱得不能抵抗任何诱惑。因为,人性本来是恶,只要一个小小的
契机,人就会在转瞬间,变作魔鬼。
所以,他学会了,伤得越重,表现得越若无其事,身体越虚弱,笑得越是傲岸自得。受伤
的时候,他总是斥令不许任何人靠近。有时候,他伤得很轻,却假做很重,引得旁人自以为得
计,乘虚而入,被他随手斩杀。
他刻意做几件佯伤诱敌或引诱自己人露出真面目的事,然后用最残忍的手段来杀戮折磨,
并故意把这行径宣扬得天下皆知。
果然,从那以后再没有人敢在他受伤时,不经他呼唤,来到他的身边,不管是伤是真重还
是假重,没有人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然而,他的阅历终究不足,他的心,终究还有温暖柔弱的角落。他还记得那个灯火下盈盈
微笑的女子,崇拜他,爱慕他,称他为主上,视他若夫郎。为他荐枕席,为他战江湖,为他做
羹汤,为他缝新衣,然后,为了他大战后一身的伤痛,泪落如雨。
是受伤让人软弱吗?是痛苦让人无法拒绝别人的接近吗?他还记得那女子是怎样无限关心
,把最烈的毒药,当做伤药,洒在他的伤口。
在他被万蚁噬身,钢刀剜肉的痛苦折磨时,在他真气消退,胸闷欲呕,根本无力做战时,
四面伏兵尽出。
他已看不到那女子美丽的容颜上得意的笑容,他已听不到那女子银铃般笑容里的残忍恶毒
,他看不清,也听不见。他不能思考,他无力逃脱。
于其说是凭着毅力苦撑,不如说,他是凭着狼一般的本能在拼命。狼的狠,狼的拼,狼的
悍,狼不惧死,所以,他竟然没有死,即使如今回想,他依然惊奇,在那种困境中,他竟得不
死。
虽然那一战令得他遍体麟伤,虽然那一战使得他足足休养了半年才慢慢复元,但他终究没
有死。
只是,从那之后,他那受伤后再不容人接近的怪僻,从此真正牢不可破,只是,从那以后
,再重的伤,他也不肯用药。
他知道,声名赫赫又如何,天下惊惧又如何,在骨子里,他不过是一头孤独的狼。受了伤
,只会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悄悄地疗伤。
再重的内伤,只要够坚持,总能压得下来,再重的外伤,由着他去吧,血自己会止,伤口
自己会结痂,狼的命,从来都是贱的。生生死死,由天命去吧。
这人世间,没有任何他相信的人,他也不期望别人相信他。
他得到世人最艳羡的权势地位,但是,他从不知道自己要那权势到底有什么用,只是,生
命如此漫长,即然争权夺利可以打发时间,那么,就去争夺吧。
他有无数下属,但是,他从不相信他们,他只觉得,那不过是交易,他给他们权势富贵,
他们回报以暂时的忠诚,如果有一天,他不能给予这权势富贵,或别人给的更多,那么忠诚的
转移也是理所当然。
他不怕背叛也不恨背叛,因为,早已不再期待忠诚,如果一个人,会因别人的背叛而死,
那也只是因为他的愚蠢,怪不得旁人。
他有过无数姬妾男宠,无数床上欢愉,但他从不让任何人为他生下血脉,他没有亲人,也
不需要亲人。因为,他自己也不被人任何人需要。
他只是一头孤独的狼,受了伤,只要一个人,找一个冷清的地方,悄悄得躲起来,等待着
,他在人前,只能是风光的,威严的,强大的。他的软弱,他的无力,他的孤单,他的寂寞,
他不允许任何人窥看。只除了……
这一次真的伤得很重很重吧,重到他回来时,竟在怡园门前止了步,有那么一刻,他真得
很想进去,很想最后看一看那个人,最后听他说一句话。
这一次,真的伤得太重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活下来。然而,他也并不是十分在意
。只是那一瞬在怡园之前踌躇却终究让他感觉到了痛楚。
只是,依然没有进去。
男儿于世,岂能以伤口示人,行祈怜示弱之事。
在他风光万丈时,他愿把所有的的珍宝都献出来博那人一笑,在他凄惨无奈时,他所能选
择的,也只能是一个人,独自看着伤口慢慢流淌热血。
最终,他依然不需要任何人,正如任何人都不需要他。
没有了他,擎天庄的人,依然会在这个名利场中,继续追逐争斗,没有了他,那些口口声
声,爱他爱得要死的男人和女人们,依然可以带着他们多年的积蓄,好好得活下去,也许会找
到另一有权势的人,对那人说,爱你爱得要死吧。
没有了他,那人,或者更快活一些。
他在黑暗中独自思考,身体的痛楚已经不再重要了。努力了许多次,依然无法顺利让真气
在体内运转周天,只是气息越来越急促,只是,觉得,天地之间,很冷,很冷。
他慢慢地蜷起身子,如同那些没有出世的婴儿,无助而柔弱,只是四周是空旷寂寞的暗夜
,而不是母体无尽的温暖。
他在黑暗中冷酷而讥诮地笑了。他伤得重,所有人也知道他伤得重,可是,有以前无数先
例可循,不管是好意还是恶意,别人依然不敢进来,不敢靠近他。
也许他就这样,在这黑暗而冰冷的世界里,一个人,一点点得死掉,让尸体一点点得僵硬
,过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后,才会有人壮着胆子进来,看见他,也许已经腐烂生蛆的尸体。
他在心中轻轻叹息,到底,还是失败的人生啊,最骄傲的狼,在死去时,也懂得找一个没
有人能看到的地方,独自归去,再不让人寻到它的尸体。可惜,他却连如此简单的事,也无法
做到了。
门开的声音让他凛然一惊,猛然睁大眼,却觉眼前晕眩阵阵,他根本已经无力看清黑暗中
正渐渐接近的人影。
是什么人,竟如此大胆?只是,即然进来了,那么,不是他死,就是那人死,结果已定,
是什么人,已经不重要了。
他闭上眼,冷静地调均呼吸,冷静得运起最后的内息,抬手一掌劈出。他不在乎自己的性
命,也不在乎别人的。来的若是关心他伤势的下属,明知他的禁忌还要进来,死了活该,来的
若是想乘他受伤取他性命的刺客,这一掌肯定伤不着人,死的应该就是他。
不过,谁死谁活,重要吗?
他微微冷笑,然后,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主人,你不会死吧。”
心间微微一惊,脑子还没有思考,手却自然而然地一偏,当胸的一记重击,擦着阿汉的肩
头过去了。
疗伤
阿汉闷哼一声;跌倒在地上;手里一堆瓶瓶罐罐药粉纱布掉落一地。他心痛得大叫;也顾不得肩头
疼痛;手忙脚乱地收拾;一边又有些放心地喊:“主人,你力气还这么大,应该不会死吧。”
狄飞咬了咬牙,暗暗咒骂自己,刚才怎么就会莫名其妙移开掌力,居然没把这小子劈死呢?
这人一张嘴,就足以把人气死。
阿汉怀里抱了一堆东西,重又小心地靠近狄飞。
狄飞在黑暗中冷冷瞪着那渐渐接近的身影,嘶声道:“出去?”
阿汉叹气:“主人,如果你乖乖吃药上药,我立刻就出去。”
狄飞慢慢地捏紧拳头,在黑暗的至深处冷冷地笑。
阿汉已来到他身边,轻轻放下手上的东西,伸手想要去碰触那带着冰冷气息的人,然后,
胸前传出骨头折断的脆响,整个人飞了出去。人向后飞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