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够愚钝的。”苑雪香咬咬牙道,“好吧,你先把上衣脱下来。”
释然没有丝毫犹豫,解开衣襟退出袖子,再咬牙一扯,这才把糊在背上的衣服脱了下来。衣衫本来是被血水凝结在伤口上的,这一扯,未愈的伤口再次绽裂,一阵钻心的痛令释然几乎昏厥。他紧咬嘴唇使自己保持清醒,不知道这次是什么惩罚,大概是鞭打或是刑杖,要不然让他脱上衣做什么。不过好像苑雪香随身没带着皮鞭和棍棒什么的,难道还有什么他没见过的特殊刑罚?
这时苑雪香已经走到释然身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做的瓷瓶,打开瓶塞,香气四溢,是苑家珍藏的治伤良药“凝霜”,不论多严重的外伤,只要一敷上它,半刻就能止血,不出三日,伤处就可结疤。因为炼制“凝霜”需几十种珍奇的草药,得之不易,所以就算是苑家的少爷,也要请示了老夫人才能使用。现在苑雪香毫不在意地到了大半瓶“凝霜”在释然背上,若是让老夫人知道了不当场气背过去才怪。
“待着别动,趴平一点,别让药粉流下来。”苑雪香倒完药才想起刚才来的匆忙忘了带裹伤的纱布,四下看看决定进释然住的屋里找找。
释然静静地趴在地上,背上传来的清凉压抑了原本火烧一样的痛楚。他此刻完全明白从昨天帮他提水,到今天为他上药,苑雪香所做的一切都不是恶意,至少现在看来如此。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他不是苑家的二少爷么?应该巴不得赶他回应家才对。释然当然不会相信是自己的可怜无助激发了善良天真的苑雪香本能的保护欲望,在家里时他也是这种境遇,那时没人同情,换成苑家更不可能。释然心中虽有疑问,却不问出口。他想只需逆来顺受就可以,凭他现在的武功修为,应该不会轻易就被整死。
苑雪香进他房间这么久怎么还没出来?是趁机看看他有没有私藏什么违禁物品,或是偷拿了苑家的东西么?不过释然没做亏心事,他从应家带来的只有一身玄衣,身无长物,未留分文,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苑雪香拿了两套衣服从屋里出来,身上满是灰尘,脸色有些病态的潮红,还带着细微的咳嗽:“你屋里怎么那么多灰也不打扫?”
释然苦笑,来的那天不及收拾就去拜见老夫人,领了五十鞭回来在床上躺了九天,第十天一早又被派去打水,到晚上累得沾床就睡着了,今早起来一直跪在院子里,还真得没抽出时间打扫。“等释然罚跪结束了,就立即去打扫。”
“我没怪你的意思,只是没见过这么脏的屋子。”苑雪香虽然在极力压抑,但咳嗽声仍然若隐若现,“咳咳……我只找到这两件衣服,先撕开一件包扎伤口。”
释然一看是他那套玄衣和另一套苑家下人的衣服,心想:在苑家至少还要待五年,下人又不是随时都能领衣服,总需有件替换的,看来只能撕那件玄衣了。于是从苑雪香手中取过玄衣,撕下几条,给自己包扎好伤口。
“这件料子倒是柔软,裹伤口不会太痛……咳咳,对了,我还有事,不能耽搁,你自己要注意身体好好休养。”苑雪香表情很不自然,快步走向院门,忽然又回头道,“记得下次看见鸡汤碗上贴着字条,写着要释然喝,就是给你的。”
释然心想:果然鸡汤不是随便可以喝的,是写了条子定了人的。听苑雪香的意思,他也会轮上一次,以前常听人说鸡汤很补身体,终于有机会尝尝味道。
晚饭钟声敲过以后,释然从地上站起,气走百脉舒活了一下筋骨,除了头有些晕,腹中饥饿,背上的伤痛减轻许多。他拿了一个木盆,注满清水,洗洗脸,头脑清醒不少。拾起地上扔着的那件血衣,放入盆中用清水浸透。泡一个晚上,那些血迹就会好洗一些,衣服没有破损,洗净了应该还可以穿。
释然穿上另外一件干净的外衣,将破碎的玄衣叠好,拿回屋中,以后还可以用剩下的布包伤口。他看了一眼满屋的灰尘蛛网,果然很脏的样子。再看看天色尚早,自己又还有些力气,决定打扫一番再休息。院子里抹布扫帚倒是不缺,释然在家中常干这类伙计,手脚利索,不到一个时辰屋里屋外就打扫干净收拾一新。
现在看上去,这间屋子就与他在家中住的那间没什么两样了。释然很有成就感的坐到床上,这才发现床头枕头边上有个用丝帕包的小包袱。摸起来软软的没什么分量,打开一看竟然是几块糯米的点心,是仿照江南糕点的样式作的。包袱底下还有张字条:释然,点心是送给你的。
虽然不知道苑雪香出于何种目的要送糕点给他,但是既然是吃的,他现在又很饿,犹豫再三决定先吃了再说。
点心入口细腻甜润,又没觉出下了什么毒药,吃了一个之后,释然忍不住又吃了一个。一共就四块点心,吃完两个,释然把剩下的两块包好,打算留到早上再吃。明天说不定有什么重活,早上吃点东西,身体才能撑得久些。
无人打搅,一夜安睡。
次日清晨,鸡还没叫,释然就早早起来,把昨晚泡下的衣服洗净,在院子里晾好,天光这才放亮。他回房吃完昨天剩下的两块点心,就看见苑忠铁青着脸走进院子。
“释然出来。”
“是。”释然问道,“今天有什么工作?”
“昨天我走了以后,二少爷可是来过这里?”
“二少爷?他确实来过,不过只待了一会儿,他就说有事匆匆走了。”释然不解地回答。
“他当时说话是不是伴着轻轻的咳嗽?”苑忠急切地询问。
“开始没听出来,后来二少爷讲话的时候确实总有些微咳。”
“一定是了,一定是到过这里之后才发病的。”苑忠叹了口气,“听大夫估计的时辰也差不多,释然,这回你有的受了。”
“怎么了,二少爷生病了么?”
“你别关心别人了,还是先顾着你自己吧。”苑忠用一种很怜悯的眼神看着释然,“老夫人现在要找你问话,你最好据实回答。二少爷可是老夫人的心头肉,谁若是让二少爷有了什么闪失,绝没好果子吃。”
一路上苑忠没再解释什么,似是一直在惦记着二少爷的事情。释然也没什么好问的,他大概明白昨天二少爷来过他这里,回去后可能突然病倒,他当然脱不了干系,只能听天由命。
苑老夫人阴沉沉的坐在堂上,心中气不打一处来。今天早上雪香没来给她请安,一问大夫人,先开始遮遮掩掩说他贪睡没起来,后来还是在苑老夫人严厉的目光下泄了底。大夫人说出雪香昨天不知偷跑到哪里玩,弄了满身的灰尘,回来就不停地咳嗽,折腾了整晚,吃了药到早上才昏睡过去的事情。
原来苑雪香从小体弱多病,尤其起风扬尘的时候就会咳嗽不止,轻则十天半月,重了能咳出血来,从一出生就带着这个病根,虽一直吃药调养仍不见起色。鉴于他的体质,苑老夫人舍不得让他像他哥哥雪华那样拼命地习剑练武,苑家将来有雪华支撑,雪香只需活得开心长命百岁就可以了。所以苑家上下都极宠着这位二少爷,大夫人更是对这个儿子精心呵护百般照顾。雪香虽然生在蜜罐里,知道家里人都是为他好,表面上一直表现出很开心的样子,但是他的内心却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的痛苦寂寞。很少有人知道,他连做梦也想像父亲和哥哥那样成为一代剑侠,闯荡江湖建功立业,那才是真男儿好汉子。像他这样见不得风雨尘沙的病弱身躯,注定了一辈子与他的梦想无缘,他怎能不悲哀,不痛苦?苑雪香原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直到他遇见了释然。听说释然生具七阴绝脉不能习练正统内功,所以一直遭应天笑冷落,甚至毫不吝惜地把他当赌注送给苑家为奴。差不多背景的两个人,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境遇。释然挨了鞭打的第三天,苑雪香曾经偷跑到那荒凉的小院看他。透过窗子看着昏迷不醒的释然趴在床上痛苦地呻吟,苑雪香才深深的体会到自己有多么幸福。释然挣扎着放到嘴边的那个冷馒头,是苑雪香把它拿走,又换成热的;给他准备了鸡汤虽然他没有喝;帮他提水;为他上药,送他点心……每做一件事,苑雪香都觉得很快乐很开心,能照顾比他弱小可怜的人也是一种幸福。苑应两家的恩怨他多少有点了解,所以他都是偷偷地帮释然,不敢让别人知晓。昨天在释然屋里找纱布的时候,苑雪香吸入太多灰尘,老毛病又犯了,他害怕会牵连到释然,一直没说出自己去了哪里。
但是苑老夫人神通广大,终于还是查到苑雪香偷了“凝霜”去过释然住的院子。于是二话没说一大早就差了苑忠把释然叫过来,打算兴师问罪。
释然跪在地上如实叙述了从昨天早上一直到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包括二少爷给他上药,进屋找东西,送了点心给他,洗衣服打扫房间,每句话每个细节都没拉下。
“很好,不错,雪香的病就是因你而起。”苑老夫人沉着脸,声音尖厉,“你自己知道到错了么?”
“释然知错。”释然记起有本医书上记载,有种病人只要接触粉尘就会咳嗽流泪,看苑雪香昨日的症状大致相符,定是因为他房中灰尘太大引发疾病。从苑忠忧心忡忡的表情推测,苑雪香的病一定很严重,也难怪苑老夫人发这么大的火。归根结底,全是他释然的错。
“这可是你自找的,怨不得别人。来人,请家法出来。”苑老夫人厉声吩咐,“打二十鞭,拖到石牢里关三天。除非他求饶要回应家,否则医药饮食一样都不许给他送进去。”
五
石牢里阴森寒冷,铁铸的大门紧紧关闭,隔绝了一切,仿佛从阳光灿烂的人间忽地一下跌进黑暗腐朽的地狱,唯有墙壁上三两个气孔,透进些微的光,宛如缥缈的烟,吹一口气就会消失不见。
释然赤着上身,背上早已血肉模糊,双臂却被铁链分开吊起,光着脚站在冰凉粗糙的石地上。铁链不长不短,只要释然一失去知觉站不稳,整个身体的重量就完全由吊起的双臂承担,牵动背上伤口,又把他痛醒过来。
那天夜里开始下雨,叶叶声声敲打着庭院中干枯的草木,一种非人间的凄凉。
高烧痛楚饥饿反复折磨着释然的身体,双腿早已没有力气站立,他索性任由背上的伤口再度撕裂,让早已被勒出血来的手腕承受全部体重。昏迷中他做了许多悲伤的梦,梦见了母亲流动着忧伤笑意的眼睛,临别时父亲漠然地叮嘱,又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早已不在人世,分不清是梦是醒,只是无来由的心痛。
雨下得更大,苑雪香躺在病榻上呆呆地听着,忽然间一阵无由的恐慌让他心惊肉跳。
“……咳咳……娘,早上奶奶没说什么吧?”苑雪香晚上才醒过来,吃了饭用了药,不像昨晚咳的那么厉害,“孩儿生病了这件事瞒不住奶奶的。”
大夫人坐在床边,温柔地看着儿子苍白的脸:“老夫人只是恼我没有早点告诉她,又命人取了不少珍贵的药材,嘱了我守在你身边,寸步不离地看着你好好休养。”
苑雪香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孩儿突然病倒,没牵连到别的什么人吧?”
大夫人叹了口气:“倒是没有别的什么人,老夫人只是把那个姓应的小子叫去打了一顿出出气。”
“什么?咳咳……释然又挨打了?奶奶为什么这样做?”
“你偷了‘凝霜’跑去看他,回来就病倒了,不怪他怪谁?打二十鞭算便宜他了。”大夫人心疼儿子,说话的语气就重了些。
“……咳咳……”苑雪香心中一急,又咳了起来。半晌才缓过劲来,说道:“娘,释然他现在在哪里?”
“你自己都病成这样了,还想去看那姓应的小子?”
“我这算什么病,不就是咳嗽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多少年了又死不了。”苑雪香心中恼恨自己病弱的身体,嘴上却不服输,他最反感别人把他当成病秧子药罐子,虽然他确实如此。
大夫人当然了解儿子的心情,也知道刚才自己的话戳到他的痛处,于是宽慰道:“娘不是担心你嘛,其实你长大了身子壮实了不少,再吃几副药,休息个四五天就好了。”
“下次吹了风闻了灰尘还不是照样发作?我这辈子最好就待在屋子里哪也不去!”苑雪香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谁说的,这世上一定有人能根治你的病,总有一天你能像你爹和哥哥那样,想去哪里就去那里。”
“娘说的可是真的?”
“对,你的病会好的。来把这碗药喝了。”大夫人从一旁仆人的手中接过药碗,轻轻吹开热气,递到苑雪香嘴边。
苑雪香知道是安神的药,怕他晚上咳得厉害睡不着,但是他心里惦记着释然,根本不想睡,于是摇头道:“娘,我不想喝。现在又没咳,总喝安神的药脑子会变笨的。”
“过会儿再喝也行。”大夫人把碗放到一旁桌上,“那你现在睡不睡呢?”
“孩儿确实有些累了,您把旁人都遣走吧,孩儿想静静地躺会儿。”
大夫人不疑有它,遣走屋里的仆人,只留一两个候在隔壁厢房,有事再传唤。自己仍坐回苑雪香的床边。
“娘,您累了一天一夜,也回去歇一会儿吧。”
“没事儿,娘累了在这里靠一会儿就行。”大夫人虽然面容憔悴,笑得却很慈祥。她真的舍不得离开宝贝儿子半步,生怕再出什么差池。
苑雪香没有办法只得闭上眼睛装睡。
过了大半个时辰,苑雪香听着母亲的呼吸渐渐沉缓,偷偷睁开眼一看,发现母亲实在是太累了竟然靠在一旁睡着了。
苑雪香迅速起身,出其不意的点了母亲的昏睡|穴,心道:您安安稳稳地多睡一会儿,孩儿去看看释然就回来。
苑雪香披上外衣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仔细地听了听四下无人,才把门打开一道逢冲进雨中。冷雨打在他身上,他微微有些颤抖,用手捂住嘴强压下咳嗽声,施展轻功直奔释然住的荒僻院落。苑雪香习武纯粹为了强身健体,剑术拳脚远不如他哥哥,只有轻功还算一流。今夜下雨,出入的人本就不多,所以他一路行来也没被发觉。
望着释然漆黑一团的住处,恐慌使苑雪香的脚步变得虚软,他有些踉跄地推开虚掩的房门,才发现屋子里好像一个人也没有。
“释然,……咳咳……你在么?”苑雪香低声地呼唤,没有回答。他去哪里了,挨了二十鞭应该是趴在床上动不了的。苑雪香来不及细想,咳嗽再也压制不住涌了出来。还是先回去吧,淋了雨要是再受了风寒,明天病得更厉害就不好向母亲交待了。
带着失望的心情返回住处,脱了被雨水淋湿的外衣搭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又回到被子里。簌簌雨声伴着他的咳嗽一直没停。
石牢里的释然同样不好过。早中晚都会有人用盐水把他泼醒,问他是否求饶。一开始的时候他还有力气摇摇头,后来就只有死一样的沉寂,等他们不耐烦地自己走开。
撑到第四天早上,释然被拖回住处,丢在床上,再也没有人管他。
庭院寂静,陪伴释然的只剩下萧萧落叶,漏雨苍苔。
之后的日子里,苑忠会偶尔来看看释然。虽然是差了人每日来送饭,但是那孩子伤得那么重,没有敷药没人照顾,苑忠总是有些担心。
前几次过来,释然都是趴在床上昏迷不醒,今天过来,苑忠一推开房门正看见释然挣扎着撑起身子,想要够桌上的粥碗。望着释然淌着血虚弱的身子,苑忠心里一酸,快走两步坐到床边,一手扶住释然,一手端起粥碗。
冰冷的薄粥上飘着几片菜叶,这便是释然一天的吃食。
苑忠把碗递到释然嘴边,释然也不管冷热一股脑地吞下。苑忠看了禁不住问道:“你每天就这样吃饭?粥已经这么凉了你还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