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儿愿意。”释然轻轻地笑了,众人异样的眼光再不能伤他分毫,因为他的心早已伤痕累累麻木不知痛滋味。早已想到的结果,他在父亲心目中就只有这点用处了吧。为什么父亲不肯留给他机会,不愿再多给他三年时间?
不过父亲没有别的选择吧。大哥明然长他十岁,年初刚刚娶妻,现在嫂嫂有了身孕,父亲怎能让他抛妻弃子去苑家为奴?二哥逸然长他六岁,乃大夫人所出,又是兄弟中习武天分最高的,尽得父亲真传,想必是要继承家业的,父亲当然舍不得。三哥安然长他五岁,攻于心计,笼络了家中大半人心,在外也结交了不少侠士名流。父亲显然知道今后巩固应家在江湖中的地位,少了安然可不行。弟弟思然才八岁,只会在母亲的怀里撒娇,从未离开过家人,又怎能去苑家?不用想也知道他释然这个从小没娘疼,又不得父亲欢心的孩子是最合适不过的。
他笑,笑自己的傻,笑母亲的痴。
那晚他第一次喝醉,醉倒在母亲的坟前,恍惚间似是梦到母亲温柔地抱着他,她说父亲会赢的,他不会抛弃释然。他还想起了不懂事时住在荒废的院落里那许多快乐的日子,母亲为他抄的美味菜肴,母亲为他缝制的漂亮新衣,母亲哄他睡觉时唱的动听歌谣……可是为什么嘴角却尝到咸咸的泪滴?
次日清晨,他被冷水泼醒。宿醉的头痛中,他听见父亲威严的声音:“释然,虽然这次为父有九分胜算,却也不能不顾及万一。倘若不幸你去了苑家,需找机会把苑家最近几年新创的剑法记住。”释然机械地点点头。
比试结束后父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你也要好好的活着,别辜负为父的苦心。”就是提醒他不要忘记父亲先前交待的任务吧。父亲这也算物尽其用,他又怎能让父亲对他仅存的这一点点期望落空呢?
二
苑家居于塞北,依山傍水兴建宅第。初时规模不大,三进院落只图和乐安康。随着苑至臻名声鹊起,仰慕投奔者逐年增加,有意拉拢结交的权贵或是名流侠士过往频繁,不得不逐渐扩建府第,才有了如今这番庭院深深不知几许亭台楼阁巍峨丛立的豪门景象。
便是应家在江南鼎盛时期恐怕也没有此等兴旺。
释然跟着仆从走角门进了相对朴实的下人居住的院落。领了两套仆人的衣饰和一床薄被,释然被管家苑忠带到一处看似荒废已久的偏院。苑忠指着那屋顶长满野草的房子说道:“你先住这里吧,赶紧收拾一下换了衣服,去拜见老夫人。”
释然想苑忠说的老夫人应该就是苑至臻的母亲,现在苑家主持内务之人。今后他就是苑家的仆人,做事需看老夫人的脸色才好过日子。
其实四壁斑驳的房间里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一张床铺,掉了漆的木桌木椅,简单的日常用具虽然不是一应俱全,对一个下人来说也是足够了。释然拭去床上的积尘,放下被褥,换上苑府仆人的服饰,青布粗衣倒也合体。将换下来的那套玄衣收起,这五年想必他是用不着穿了。他瞥了一眼其他地方的尘土和墙角的蛛网,等回来时再清扫吧,不能让人家等太久。
“这院子里没有别人,只你一个人住,倒也清静。”苑忠在外面等着,见释然出来似笑非笑的继续说道,“每日正午和日落的时候听见敲钟,你就到适才领被褥的那个院落的大堂里和其他的仆人一起吃饭。早上是不起大伙的,你可以晚上带些吃食回来,早上自己热了吃。”
“是。”释然低低地应了一声。这荒废的院落无端地让他想起了小时的光景,残垣断壁之间,四下里包围着他和母亲的,俱是衰草荒凉的香气与声音,忽然间他悲从中来,却是强抑泪水转为微笑,“谢谢您,这里确实清静,像我在家里时一样。”他没有说谎,即便是母亲死后他随着父亲搬去正宅,他仍是独居一处荒僻的院落,没有仆童杂役伺候,挑水生火一切都要自己动手,随着家中的下人们吃大锅饭,逢年过节的时候父亲或许会叫了他去吃家宴,平时则不闻不问,似是要他自生自灭,还好大夫人贤良淑德,每年会打发人给他裁几件新衣,免得让外人见了他这个应家的四少爷穿得连个下人都不如,说起闲话。
苑忠哪知释然心里想起这许多,只道是这孩子觉得受了委屈说气话,他也不宽慰,只是按苑至臻的交待道:“苑家没有人看着你,哪一天你住的不满意了,大可以一走了之。”
“我不会走的。”释然坚定地道。
沿着走道路过几进院落,穿过彩画游廊,绕过砖雕花墙,跨进一扇黑漆大门,映入释然眼帘的是一座古木森然的宽敞院落。假山堆叠错落,浅池游鱼嬉戏,青石铺地黄菊飘香,他想这定是老夫人的居所了。
跪在门廊里望向堂中高坐之人。老夫人年近古稀一头银发满脸岁月沧桑,但双目中掩不住的精芒在一身黑底暗金线绣团花福寿字的华服映衬下,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之势。苑老夫人,苑长乐的结发之妻,想当年也是叱咤江湖有名的侠女,以雷厉风行疾恶如仇的处事手段堪称女中豪杰。苑长乐辞世后,如果不是她一手撑起家业,教育子女成才,怎会有苑家如今这番兴旺繁荣?所以对于母亲,苑至臻十分敬重,言听计从,老夫人在苑家绝对居于至高无上的地位。
“堂下是何人?”苑老夫人终于发话了。
“应释然。”释然谨慎地回答。
“应家的公子啊。”苑老夫人的话音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森,“既然来我苑家做了仆人,那姓氏就免了吧。名字还算中听,就不改了。”
“是,释然明白。”这种言语上的讥讽,释然在家中就早已习惯,丝毫不为所动,仍平静地维持谦卑的语气。
苑老夫人盯着释然,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怨恨的神情,就是因为你们应家,长乐才郁郁而终,如今应天笑又三翻两次挑战至臻,屡战屡败还不知羞耻地扬言想要夺回“天下第一剑”的金匾,幸好长乐在天有灵保佑至臻得胜而回。至臻早已厌倦决斗,请母亲帮忙想个办法,把应释然打发回家,这正合她心意。对应释然言语羞辱欺凌虐待,过不了几天想那少爷受不了这等委屈自会打道回府,她出了多年的怨气,又让应家没脸再提出挑战,一石二鸟再好不过。所以她现下又阴森森地道:“在苑家做仆人可不比你在家中做少爷来的自在,先要懂得规矩,手脚勤快做得好了自不必说,犯了错就要挨家法。来人把家法请出来。”
下面有家丁应了一声,捧出一条包铁头带铜刺的牛皮鞭,碗口粗细的鞭身散发着幽暗的红光,想是曾经浸了血的缘故。
“空口白说你想必不知道厉害,今天就先赏你五十鞭留个印象。”苑老夫人说的轻松,旁边的下人却早已听得冷汗涔涔。
苑老夫人待家中下人一向宽和,因为处事精明用人果断,不怒自威,下人们疏忽犯错她都会据理教训,除非是极大的错误她决不会动用家法。记得四年前有个家丁醉酒轻薄了镇上的卖花女,那女子的父亲告到府上,老夫人大怒,先向他父女二人赔礼道歉,再搬出家法狠狠责罚了那个家丁,那时也不过只打了三十鞭。那家丁练过几年拳脚,挨了三十鞭还是当场昏死过去,都过去四年了,到现在背上的鞭痕仍然依稀可见。
有人不禁开始为释然担心,什么错都还没犯就要挨五十鞭,只因他是应天笑的儿子,这五十鞭挺过去了,今后的日子也决计不好过。
“你自己数着,不出声可当是没打到。反正才刚来一天,你若受不了,可以开口相求,我便找人送你回应家。”苑老夫人口上虽这样说,心下也有些犹豫,听说应释然生俱七阴绝脉,不曾习武,那五十鞭恐怕他挨不下来,不过不罚得重些,怎能让他断了继续留在苑家的念头呢?
应释然面不改色,跟着家仆走到院子当中,跪下,脱去上衣,双手撑在地上,静静地道:“老夫人还有什么吩咐么?如果没有,释然现在就跪领家法。”
苑老夫人摆摆手道:“一时也想不起别的,先赐家法吧。”
“一……二……三……”释然的声音不大,附近的人却也能听清楚。除了他数数的声音,就只能听见皮鞭打在他背上一声声的闷响,皮开肉绽鲜血飞溅。
释然知道若是他运内功护体,虽然能减轻疼痛,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会武功,让苑家的人有了提防之心,他偷记苑家的剑法时就会大为不便。为了能顺利完成父亲交待的任务,他还是装成不会武功的好。于是他收敛护体真气,生生地挨下鞭打。
火辣辣的痛从后背清晰的传来,他撑在地上的双手深深扣进土里,眼前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他的声音颤抖,却仍坚持数道:“……十……十一……十二……”
忽然想起在家的时候父亲也时常无端的罚他,不过最厉害的也就是手拎水桶跪搓板一天一夜,还好那钟惩罚让他的双手长了不少力气,如今还可以勉强在地上多撑些时候。
“……十七……十八……”毕竟不是铁打的身子,又只是个未长成的少年,释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实在坚持不住倒在地上。
“老夫人,释然晕过去了。”苑忠小心地请示老夫人的意思。
“把他泼醒,继续。”苑老夫人冷冷地道。
冷水劈头盖脸地泼下,释然幽幽转醒,他挣扎着从血污中支起身子,声音虚弱:“可以继续了。”
那执鞭的家丁不是铁石心肠,见释然背上早已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还有三十多鞭没打,怕他撑不住,手下便减了分量。鞭身速度加快,却是在打到释然身上之后立即收回,反正他背上血肉模糊,轻重缓急在四散的血光中很难分辨。就算这样,释然在挨到第四十鞭的时候再次昏倒。
一桶冷水泼下去,释然毫无反应。
“用盐水泼。等他醒了求饶就不用再打了。”老夫人咬牙道。
盐水渗进伤口里,释然痛得一阵痉挛,稍稍恢复了些意识,挣扎了一下却无力撑起身体。
“还要继续么?”苑忠问释然。
释然微微点头。
苑老夫人动容,冷笑道:“好,就看他能撑到几时!”
家丁又在释然背上抽了一鞭,然后停下似乎是等释然的反应。
然而众人听到的却是释然用气若游丝的声音道出:“四十一。”
那家丁又打了几鞭,释然的声音虽几不可闻,却仍在继续数数。再看看堂上高坐的老夫人似是没有喊停的意思,那家丁索性一狠心,霹雳帕拉一口气把最后几鞭打完。其实打到最后三鞭的时候,释然早已没了知觉。
“把他带下去吧。找个大夫给他上点药,每天送些吃的,不用找人照顾,只要确保他活着就行。”苑老夫人向苑忠交待完,不觉叹了口气,心中暗道:没想到这孩子如此坚强,竟能撑到最后也不求饶,看来要打发他回家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节气已是深秋,寒意破墙而入凄凉彻骨,迷茫冷雨漫天漫地。
释然昏迷了两天两夜,在一个寒冷的早上悄悄醒来。额头的余热还没有消退,背上如撕裂般的痛楚却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他闭目运真气行走周天,还好未伤筋骨。被高烧和伤痛折磨了两天两夜的他腹中空虚,抬眼看见桌上摆了一碗冷粥,一碟咸菜和一双竹筷,就在他伸手可以摸到的地方。
他要好好的活着,怎能不吃东西?但是手臂微一用力,牵动背上伤口,痛得他几欲昏倒。缓了好一会儿,他才攒足力气,左手肘拄在床上撑起身子,右手将那碟咸菜折进粥里,也不用筷子,把碗端到嘴边囫囵吞枣悉数倒进肚里。冷热咸淡,他来不及在乎,背上的伤痛就已经完全侵蚀了他的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早上,感觉背上的伤口似是被重新包扎过,桌上的粥冒着热气,咸菜飘在里面,小碟里是一个馒头。释然不禁苦笑,这回可给他出了个难题,他不晓得自己是否有吃完这“丰盛”的一餐的力气,当然他绝不会奢望有人会喂他吃。虽然他感觉得到一直有个人透过窗子看着他,想必是被派来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的吧,只要他现在开口说:“我要回应家。”立即就会有人进来,如释重负地把他送走。不过他要让那个人失望了。
释然闭上眼睛默运内功,一个多时辰之后,他觉得疼痛似是已经麻痹,那碗粥也应该凉透了吧。一咬牙撑起身子,把碗端到嘴边像昨天那样迅速喝下,抓过馒头在倒下以前放到床上张嘴就能咬到的地方。隐约间他似乎听到窗外那人发出一声轻笑。
让别人嘲笑好了,不饿到自己就行。释然迷迷糊糊又昏睡了一会儿,梦到了母亲拉着他的手拨开半人高的长草捉到一只漂亮的蟋蟀,满心欢喜的醒来却发现嘴边的馒头早已没了踪影。这还是一场梦吧,伤痛让他渐渐丧失思考的能力,或许他就没有吃那个馒头的命。苑家的人给他上药包扎,每天赏他碗粥喝就已经仁至义尽了,其实根本就没有过什么馒头,是他饿得发慌出现幻觉而已。
天快黑的时候,似是有人把昏迷中的他摇醒,睁开眼屋里却不见别人。只感觉嘴边放着一个热乎乎的馒头。他没有力气多想,先吃了再说。
往后的几天,释然时睡时醒,清醒的时候他默默练七绝心法或是一遍遍在脑海里演练体会曾经看过的精妙剑法。随着伤势的好转,他偶尔也能坐起来仔细地品品热粥,细嚼慢咽地就着咸菜吃馒头。那送饭的人似乎故意不想让释然看见,总是趁他睡着的时候把饭菜放进房里迅速离开。其实释然身负上乘内功,那人何时进来,就算睡着的时候他也能感知,可是既然那人不想让他看见,他又何必让那人烦恼。索性等那人来了释然即使醒着也马上闭起眼睛装睡。
挨鞭打之后的第十天早上,释然醒来,等待他的已不再是清粥咸菜,而是管家苑忠。
“释然,你想回江南么?”苑忠问。
释然摇摇头:“不,这里很好。”
苑忠看着释然仍旧苍白的脸叹了口气:“那好吧,老夫人说如果你不想回去,从今天开始就要好好干活了,苑家不养白吃白喝的米虫。”
释然本是坐在床上,听到这句话便站了起来:“释然已经好多了,有什么吩咐您尽管说,释然不会偷懒的。”
“老夫人想你身上的伤可能还没痊愈,就少派一些活计。今天一天把西跨院里十缸水注满就可以休息了。”
提水释然再熟悉不过了,从五岁一直干到现在。虽然水井离西跨院不近,水缸又大得惊人好像无底洞,手臂持续用力背上的伤不间断地疼痛,血湿重衣,但是他凭着深厚的内力支撑,顽强的毅力坚持,这根本难不倒他,吓不怕他。
苑家也不过如此,想逼他离开,用这种手段显然是毫无效果的。
三
太阳昏昏沉沉地挪到了头顶,午饭的钟声终于响起。
释然放下手中的水桶,扶着一棵大树慢慢直起腰,眼前一阵发黑。他知道是失血过多,又没吃早饭的缘故。背上早已没了知觉,但是脑子却还清醒,他看着七个仍空空如也的水缸叹了口气,还是决定先去吃饭。
他不是故意走得很慢,只因实在没什么体力。仆人们三三两两地从他身后超过,有的得意洋洋高谈阔论,有的低声寒暄,不过大多数人都会惊讶地多看他一眼,小声的议论两句。仆人们的指指点点,释然听得一清二楚。
“看,他就是应天笑的儿子,被他爹当赌注输给了咱苑家做仆人。”
“还是个孩子,他爹也真狠得下心。”
“可不是。听说他刚到第一天老夫人就给他用了家法,想让他知难而退。”
“那他怎么还没回去?”
“那小子骨头硬,据说挨了五十鞭也没求饶,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仍没有走的意思。”
“他伤还没好吧?看他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