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朝。” 毛巾被拿开以后,戚少商情不自禁地搂住顾惜朝纤细的腰。没有哪一刻,比这一刻更真实了。前一世,他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没有找到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外桃源,这一世,他要亲手为他营造一个避风港。
“嗯?”还没来得及说话,一双灼热的唇就寻了过来,炙烈的吻,铺天盖地而来,唇齿相接,气息相连,如狂风暴雨般席走所有的理智……
这个晚上,戚少商又梦到了顾惜朝。
等待是一种煎熬,特别等一个冰山一样的男人回眸一笑,戚少商劈着柴扪心自问:除了那枚玉指环以外,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任何希望可言?
一个月以前,顾惜朝最后一个亲人——他连过六旬的祖母去世了。大字报上写的是,反革命的顽固家属自绝于天地,自绝于人民,咎由自取。这样的人就应该被挫骨扬灰。所谓挫骨扬灰就是死了连骨灰都不知道在哪里。顾惜朝也被剥夺了做反革命的孝子贤孙的权力。
而傅晚晴早就是音讯全无了。
顾惜朝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人瘦得厉害,一双眼睛如深潭般幽深。鲜于通揭发说,这是在憋着啥坏主意,破坏学大寨。顾惜朝也不分辩,自我批评也是没有的,这样的敌对的态度怎么可能放他回江城过年。
行尸走肉。戚少商在他所知道的有限的词汇,搜索枯肠的找了这么一个词来形容顾惜朝。是的。行尸走肉,他整个人透出来就是一种对生命,对未来无边无际的绝望。
他一次次地试图靠近,而顾惜朝用冰冷作盔甲把所有的人都挡在了外面。
明天就是春节,知青点一下子冷清起来,他们都放了假,可以享受回城过年的快乐,除了顾惜朝。
村支书开给他们的街道开具回家过年的证明的时候,有意无意的少开了一张,顾惜朝被留在了知青点。
天还没亮,戚少商就起来了,劈了如上院墙一般高的一剁柴,做了饭。烧了水。那扇窗一直紧闭着的。
再怎么穷,过年的时候,窗花还是贴的,他心灵手巧,什么都会,绞的花样村里手最巧的女人都自叹不如。 可是,他没有一丝一缕想过节的心思,也许那个时候,他连生命都觉得是一种多余了。
等一切都准备停当了,戚少商轻手轻脚地走到他的门,敲了敲门:“我走了。”半响听不到回声。他知道他就在屋子里。“厨房里还有一只鸡,半块腊肉,这里还有一点核桃,我搁窗台上了。记得出去转转,别总是闷在屋子里。”
还是没有回音,死一般的沉寂,偶尔有一两声咳嗽声传出来。
戚少商闷闷的拎上早就收拾好了的行李,慢慢地的了知青点,别的知青昨天就走了,他不能再耽搁了,否则就坐不上今天从太和镇到江城的船,就没法跟家里人团圆了。
鸡洼村在一个小小的坳里,在山路上望过去,很容易看见知青点的那几幢土墙砖的房子,只是看不到他想看到的那个人。
翻过山头,再回过头来,知青点已经不在视线里了,心一下子空了起来,像被生生挖走一块,勉强走了几步,再回头,再走,再回头。终于,戚少商回转了身,背着行李,在崎岖的山路一路上跑回了知青点。
“我不走了,我要陪着你,我哪里都不去了。我们一起过年。”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一路上在他脑子里叫嚷着的话冲口而出。
就是那个晚上,戚少商的爱终于得到了回应。他进入他的身体里的那一刻,从未有过的快感刺激得他吼叫着醒过来,梦里痛快淋漓惊魂刺激与昨夜的销魂荡魄蚀骨舒爽交织在一起,抱在怀里是顾惜朝,是今生今世的顾惜朝,他躺在他的臂弯里,睡得天塌不惊。
如果说轮回生命的重复,那么爱情是不是命运的重复?一样的生命,一样的爱情在不同时代,就如同同一颗种子种在不同的土壤里,有的钻出芽就枯萎而死,有的连破土而出都等不到,有的却可以开出艳丽的花结出丰硕的果。
今生注定是个丰收的季节。
玉指环 (22)
22
没有人会告诉戚少商二十八年前被扭曲了事实真相到底是什么?沉封的历史拔开一层迷雾之后是另一层迷雾。一层接着另一层,裹得严严实实,迷雾中隐隐约约地显出玄机轮廓,却总是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宁河还是那条宁河,戏台还是那座戏台,亘古如一日的静穆着,风呼啸而过,老鸹落在大枯树上呱呱地叫,寒冷空气里的淡淡的阳光,折射在宁河日渐狭窄的河面,冷冷地冒着寒气。
宁河不会说话,如果宁河会说话;它会不会告诉顾惜朝,在二十八前他拍打着戏台的那个晚上,宁河的用它的咆哮声做了帮凶?戏台也不会说话,如果它会说话,它会不会告诉顾惜朝,他曾经见证过的血案惨烈过《罗成叫关》、《风波亭》?
没有人能告诉戚少商答案。 他慢慢地走在戏台上,一步一顿,努力的思索着当初那种熟悉的感觉。
雷卷拿了个罗盘,在一边比划来比划去。阮明正站在枯草中,指给雷卷看,二十八年前钟馗庙的位置。
过了好一阵子,雷卷才收了罗盘,在纸上画了一番,端详着看过来,看过去,半响之后,对阮明正问道:“您真的确定他们两个尸骨找不到了?”
“当时,很多人都去找,镇上队里都出动了船。一直沿着下游找了几天,都没有找到。”
“你有什么发现吗?”
“暂时没有,只有按照常理推断。你看。”雷卷展开手中的图纸,指给三个人看:“这里是戏台,这里是钟馗庙。还有是宁河。这里是宁河的分支。从风水来说,如果死人葬在了戏台上,不管是戏台上的哪个位置。如果死者能再世转世为人的话,这个|穴位所有地是大吉之|穴,可以一直护荫着这个人。不过, 如果是葬在钟馗庙所在位置,再世为人就得等钟馗庙倒塌。而且这些宁河的分支是八五年才修的,没有这些分支的话,吉|穴则成了凶|穴。也就是,所谓吉|穴,一开始是三煞凶|穴。八五年你们两个人的命运的转折点。而且我假设的墓|穴所在地,跟你们的命格完全吻合。所以说,你们的尸骨应该就在这戏台上。”
“怎么会呢,我们当初根本就没有找到他们尸体。他们怎么可能重回戏台。”
“说不定,哪个人后来捡到了,就把我们葬在这里了,而你们不知道。”戚少商有些不忍心,迟疑着说道,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明白,这种猜测其实很难成立。
“至于尸骨为什么会在戏台上,也许要尸骨挖出来了,就会有答案了。但是现在还有一个很大的麻烦。”望向脚下的宁河,雷卷叹息着说道:“其实我也很不希望你们的尸骨还在戏台上。因为这样的话你们的命运与宁河息息相关,宁河的任何一点点改变,都会影响到你们的命运。而现在宁河眼快就断流了。”
“什么意思?“顾惜朝心一子漏跳了半拍,宁河要断流?那岂不是他们的命运会再次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来。
“宁河决定了你们命运,宁河要断流,你说你们会怎么样?” 今明两年都是大旱之年,宁河说不定会断流,而你们两个的命运与宁河息息相关。言下之意,宁河断流之日。就是他们两个命丧黄泉之时。
宁河最窄的地方,差不多可以踩着石头跳过去了。等开春的时候,宁河两岸的庄稼开始大规模的灌溉,这河水就要枯绝了。顾惜朝心里也是清楚的,地球的表面温度越来越热,指望在开春之间暴雨滂沱,来解决宁河的水荒只是痴人说梦。
原来,就算再世为人,他们依然逃不脱的宿命里死亡吗?
“卷哥。你有办法的,对不对?”戚少商走过来,安慰般的拍了拍顾惜朝的肩膀。
“我希望能够找出你们尸骨,我才有法子。当然也只是也许。”
这个戏台。连钟馗庙的那一部分几乎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雷卷站在戏台上,也有些束手无策,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去挖那两俱也许存在,也许不存在的尸骨。
一阵风吹过来,在枯黄的草茎间打着旋,久久不肯散去,似乎嗅出了什么诡异的气氛。雷卷走在风眼中间,那里是一遍齐腰深的枯草,他盯着手罗盘的指针,看着他们一点点的变化。
雷卷拔出几株草,放在鼻间慢慢的嗅着。脸色一点点的变得凝重起来,有尸气!
顾惜朝很快就查觉到了雷卷的异常:“怎么了?”
“少商,你的后厢里有两把铁锹,你去拿了来。”雷卷出门的时候,就吩咐了戚少商带足全套的工具。有两把铁锹放在车后厢,便让戚少商去拿了来。
“噢”戚少商答应着去了,阮明正瞪大了眼睛,不解望向雷卷,再次回戏台,雷卷的每一句都远远超出了她的思维范围。现在,她已经连询问的力气都没有了。
雷卷扔了那株草,脸色越发的凝重了,对阮明正说道:“这二十八年,你到底有没有怀疑过他们死亡的真相?二十八年,你所看到的钟馗庙里真的一点值得你起疑的地方都没有吗?”
阮明正张了张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脑子一阵阵的犯着糊涂,不知道哪里出了状况,二十八年前被大红文件证明了的铁板钉钉的事实,怎么到现在就又被反反复复的提起来了?如果当年那两个人没有死,眼前这两个风神俊秀的人又是从哪里来的?如果连她都错了,那他们这代人还谈什么人生?
顾惜朝的目光带着冷冰一般的尖锐和寒冷扫了过来,他没雷卷那么厚道,说出来的话更直接:“你说不在场,你不在场,你凭什么认定我们就是掉进河淹死的。两个离径叛道的人掉进河里,连尸体都找不到,为什么没有人怀疑过他们不是淹死的,而是顺着宁河逃走了。反而还顺利地当上了烈士?这个称呼的光环里到底有没有血腥味?”
“我……”阮明正不知所措的摇着头,过了半晌才说道:“我是不在场,可是穆鸠平在场的。他是第一证人,证明你们掉进河里的,他对你从来就没有手软过,他怎么护着你说假话?还有他跟戚少商是最好的朋友,如果你们没掉进河里,是别的死法,他会做假证吗?”说着说着,阮明正自己也打了个冷噤,穆鸠平是耿直,但是,也不可否认,他很愚蠢。
而自己留在鸡洼村,这种复杂的原因,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跟人解释得清楚,自然也不是她在大大小小的会议上的说的那一套。
她清楚记得,钟馗庙还在,虽是断垣残壁还能挡风遮雨,鸡洼村派上河堤的是他们几个知青,大家都住在破败的大殿里,角落是做饭的土灶。东西被帘子隔起来两块分别是男知青和女知青睡觉的地方。
七天七夜之后,宁河水还是翻着浑浊的漩涡步步逼近天天都在加强加固的河堤,任是铁打的也熬不住了。生火做饭的柴是湿的,浓烟弥漫在钟馗庙里,每个人呛得喘不过气,鲜于通不合时宜地说他刚才听说邻村的知青已被招工回城了两个。于是满腹的恼骚一触即发。
中央已经有文件下来了,恢复高考制度,去年鸡洼村实在太偏僻,没有得到消息,而今天,所有人的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但是他们知道只是知道,最有希望通过这条捷径离开鸡洼村的是顾惜朝和戚少商,她都不只一次的看见顾惜朝拿着破旧的书本,凶神恶煞般的给戚少商上课。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在招工无望的条件下,他们两个最有可能离开。可是让他们背上耻辱的印记,困在鸡洼村的罪魁祸首就是他们两个。
在高考面前,出身不再是最高的门槛,很多人都在传说,哪个地富反右坏的子女参加了高考,从此跳了出农门。
怨气冲天是必然的,诅咒也在所难免。而第二天,她再回到钟馗庙的时候,他们两个真的死了。连尸体都不见了。
穆鸠平在那里痛哭,剩余的三个都是惊惶失措的在河堤上奔来走去,和别的防汛的村组一起打捞。县里也派了船来了,毕竟戚少商是知青,在全国上下越演越烈的保护知青,善待知青的政策里,死一个知青,会引起一连串的反应。
她没有任何的怀疑,只是质问黄金麟,他们已经守了一天一夜了,为什么还要派他们上堤。黄金麟辩解说,他只派了顾惜朝,戚少商非要跟去的。
她在给戚少商收拾遗物的时候,用来垫床铺的砖头上,有一滴血,青灰的砖,深褐色的凝固了的血,混在一起,很不容易看见的,然而,鬼使神差的,却让她发现了。
夜里有老鼠,我们打死了一只老鼠。黄金麟轻描淡写的解释着,然后叫过穆鸠平,指着穆鸠平对她说,昨天他还有在镇上买了老鼠药,最烈的那种三步倒。
钟馗庙里的确有很多老鼠,河水渐渐过了警戒线,河堤上也应该有老鼠洞的,老鼠凭着救生的本能,全逃到岸上,别说每天夜里都有听到老鼠的吱吱声,就连大白天,也能看到老鼠猖獗的跑来跑去。
英子也很不满意黄金麟派他们两个上堤的决定,她跟黄金麟吵了起来,黄金麟很不耐烦的说:调查组已经来了,戚少商的爹妈也被安置在镇上最好的招待所里,你们是不是非要调查组认定他们俩是恂情了或者是私奔了,你们才甘心。人都死了,你们还要给他们扣屎盆子吗?
英子悻悻地闭了嘴,她也无话可说了。
调查组的人天天在找人问话,在泛滥的宁河里打捞尸体是不可能的,只有尽早结束给上面一个满意的答复。阮明正恍恍惚惚的,一会儿想着戚少商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一会儿想着他是不是带着顾惜朝远走高飞了?
直到印着革命委员会的大红文件贴在村公所的门口了,她才一点点的相信,戚少商是真的死了。还真成烈士,他不再是让人鄙视的没有革命立场的叛徒,也不再不会再被人当怪物一样看了。
黄金麟几次找县里理论,终于鸡洼村的知青点,凭借着两名烈士的庇护,拿到了足量的回城的名额。英子选择留在太和镇,而阮明正说要在鸡洼村小学里教书。哀大莫过于心死。戚少商死了,她所有的心都死了,她只想留在有着戚少商的气息的地方。她总想着,如果那天晚上,她不回鸡洼村;如果当初她心再硬一点,把顾惜朝送去劳教;如果……所有的过程中,有任何一点点偏差,戚少商就绝对不会死。但是上苍没有给她再重回知青岁月的机会,所有的“如果”都不是事实。
阮明正一直以为,一些惊心动魄,千曲百折的故事伴随着主角的死亡,就已经落下帷幕,现在才知道其实却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不过,这个故事,跟她已经没有关系了。
两把铁锹,雷卷和戚少商一个人一把,在雷卷指定的位置开始挖。
那块地方是钟馗庙的大殿位置,杂草最盛的一块,冬天枯了,春天又长出新来,一茬接着茬。
戚少商对顾惜朝道:“别到跟前去了,这么深的草,保不定又有些什么,蛇皮蜈蚣之类的。”
阮明正看着他,只是不说话,恍惚间又回到了从前,每一次集体劳动,还是单独分给顾惜朝的工作,都少了有戚少商在。
批评过无数次了,戚少商还是置若罔闻。二十八年过去了,戚少商还是这么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时间变了,地点变了,不变的容颜还演绎同样的传说。
“嚓”一声响,从戚少商的铁锹底下传出来,戚少商的脸色突变。
顾惜朝连忙问道:“怎么了?”
“没事,你别过来。”戚少商沉声说道,然而顾惜朝已经走了过来。深黑色的土壤里,露出一点灰白色的东西,是骨头。
玉指环 (23)
23
铁锹一点点的下去,坑越来越深越来越大,露出来的骨头也越来越多,“咔嚓” “咔嚓”每一次铁锹与骨头相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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